赵忱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暗道楼梯中间,光只映照出他半张曲线硬朗的侧脸,此时阴鹜森然,透着盛怒下令人窒息的诡异的静,他袖中手里招式已起势,骨节凸起,只觉得合该把她拖下去打死了事。
一边的青麾恨不得切了自己的双耳夺门而出,努力蜷缩在阴影处当一只哑巴缩头鹌鹑。
他刚才为什么不跟着亲兵卫一起走啊!!留在这里干啥啊!!!
可嵇令颐还没完,她瞪着她那双剪水双瞳,说道:“是赵王先无理取闹指手画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无需我再赘述,方才若非我假借身份招待李逞等人,赵王恐怕也只能做一锤子买卖,哪能知晓什么军力布防图。”
“哦,是吗。”赵忱临冷笑,“你是真心为本王办事?”
嵇令颐有些心虚,但面上仍然强自镇定道:“自然。”
“好。”赵忱临突然展颜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他顺着楼梯下了两阶在她面前站定,嵇令颐甚至可以闻到他衣袍上淡淡的熏香。
他垂眼瞧了她一会儿,干脆利落:“那底下的冰棺,就交由你带出蜀地了。”
嵇令颐面容扭曲一瞬,想起李逞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赵王早就安排好了”,原来是打着这主意,心里狂骂她是临时为他卖命但从没想着为他送命。
不过她点头应下了,只认真道:“赵王既然要对蜀地出手了,希望莫让百姓太难过。”
赵忱临扬眉:“我要一座空城做什么?你若真心实意,我自然能保住崇覃山安然无恙。”
嵇令颐知道他耳目众多,也不再废话:“唇亡齿寒,是整个蜀地。”
“可。”
赵忱临出暗道时面上看着还阴沉无比,见到李逞等人才转而带笑,几人推杯交谈气氛热烈,而青麾忽然福如心至,提着边上的食盒默默下了暗道。
他看得清清楚楚,主公应酬都心不在焉,几次淡淡望向那个食盒,甚至还状似无意地搭了块布在上头,唯恐冷了里面的餐食。
他要是再不送下去,就是没眼力见了!
直到离开,主公也没有说一句让他别自作主张多管闲事的话,只是桌上气氛更加热烈了些。
青麾感慨,还得是他这样机灵的才能成大事啊!
第33章
赵忱临那日放了狠话要断了她的粮, 可后来还是顿顿到点送餐,只是送餐的人换成了青麾,而他再也不没事找她打发时间, 餐食也不像之前那样精致丰盛。
不过嵇令颐并不在意, 她要露相, 自然要憔悴一些才是, 所以接下来几日都吃得简单。
她在两天后回归了自由身,可此番她并未回高府, 而是直接去了药铺, 只另叫了人去给叶汀舟送信。
她下山时特意寻着泥泞的山路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可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到了药铺,从前官道一路上巡逻的兵差居然都消失了。
这一身预备戏,没有观众,吹不到高驰的耳朵里,这让她有些心里落空。
可她历来是个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人。
一到药铺, 已经快到闭门的时间了, 可嵇令颐却发现“愿无疾”门口门庭若市,而那来往的百姓所求的都是些寻常家中备用的药物。
她不作声地排在后面, 这里人多, 难保没有高驰的眼线, 方才没有人看的戏此时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她知道如何在这种比肩叠踵的药铺面前迅速获得第一眼的关注——
夏日日头下得慢,她排在队伍后头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苍白着脸, 虚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果然,拥挤的人群见到有人晕厥过去立刻默契地散开了一个圈, 唯恐被碰瓷上。
若是刚才,她挤在人群里呼唤小瓜肯定会淹没在其中, 可现在有一群人帮她喊。
周围那一群百姓七嘴八舌地大声ⓨⓗ叫人:“王叔,搞快点来看看,有人晕了!”
王叔正坐在案台上开方子,小瓜将刚熬好的七贴中药抱出去,听到门口有动静,出去瞧了瞧。
这一瞧就慌了神:“姊姊?姊姊!这是怎么了!”
程清淮闻声而出,见到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嵇令颐,急匆匆地上前想要将她抱起来,可见她衣裙脏乱,疑心是在哪处跌了一跤,顿时刹住不敢轻举妄动。
铺子里出来好几个人将她抬上了木板载舆,稳稳地送进了后院。
这么一闹腾,案台前开方子的王叔也没了心思,几次往后院张望。排队的百姓反复催促,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迎客至闭门。
“无事。”嵇令颐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熟悉的环境带给她熨帖的安全感,衣柜里还有几件旧衣可供她更换,她收拾了下自己简短道,“只是对外称病,需要在此住几日。”
因为前些日子失踪都是女眷,事关清誉,高驰没有将寺庙里的事宣张。而叶汀舟知道她不想让王叔等人担心,也是一并瞒着。
王叔知道嵇令颐向来是个自己拿主意的性格,也不多问,只是将她的手合在手心,一遍遍轻轻地拍着心疼道:“吃了苦头了……这房间一直留着,没有人住过,我们这里冷清,就盼着你多住几日呢。”
王叔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嵇令颐自打下山后一直绷着神经,此时在这间巴掌大的简单又温馨的房间里却全身放松下来,就像被抽打旋转的陀螺终于被捡起放回了盒子里,能歪着依靠在一旁松口气。
她想起之前十六年过的日子,春雨、黄昏、田里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不会被雨打落的野花、炊烟袅袅、过了山坳的第一阵风……
“会有机会的。”嵇令颐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往床边倒,伸长了手往王叔手中拱了拱,“等天下太平了,我当然要回来过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啊。”
“就怕你见识过神霄绛阙和泼天富贵后就瞧不上这种日子了。”王叔笑骂一句。
嵇令颐歪歪倒倒地靠着床背,平静道:“泼天富贵是为了能有更广的自由和选择权,当然是好东西,我是俗人,自然也喜欢,不过它只是手段和过程,未必是结局。”
*
叶汀舟收到了嵇令颐的消息,连晚膳都顾不得吃,立刻带着荷香和偃刀来看她。
荷香一见到她就哭得声嘶力竭,比划着她的腰身左看右看道:“小姐受委屈了,让奴婢看看是不是瘦了……呜?”
嵇令颐尴尬地缩回身子,把抱住自己腰身的荷香的手扒拉下来,她被赵忱临日夜投喂,应该是半点没瘦,故这才没有回高府而是躲在药铺里掩人耳目。
叶汀舟静等了一会儿,让她们主仆两人说了会话,嵇令颐几次抬头都看到他微微皱着眉瞧着她,眼里情绪涌动,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她将房间里的人清出去,只剩叶汀舟默契地一动不动坐在那把明显偏小的木椅子上。
“赵忱临有没有让你受委屈?”他开门见山,语气中是强压的平和,若是不注意听,大约是辨不出那点颤音的。
嵇令颐摇头,报喜不报忧地冲他笑:“你看,荷香都看出我半点没瘦了,他要拉拢你我,装也要装得人畜无害。”
她怕叶汀舟太过于担忧她与虎谋皮,特意将赵忱临偶尔看人不爽跟她发疯的事隐去,只赞了几句赵王走一步定十步的远见和善于武权弄术的才能,又细细讲述了拥趸他的好处,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按理说完这些叶汀舟应该会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越说赵忱临的优点他面上越加僵硬,枯败如残花,嘴唇几番翕动都吐不出一个字。
嵇令颐在一旁挑了点正事与他坦白,可见他一直心神恍惚的模样,不由地也住了嘴,只蹙眉道:“怎么了?我不在的时间里你碰到什么难事了?”
叶汀舟短促地摇了下头,目光在她耳边转了又转,无言沉默后终是没忍住问道:“你的耳饰怎么少了一只?”
嵇令颐一愣,抬手摸了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只戴了一只填丝莒南玉耳珰,她讷讷道:“也许是下山的时候弄丢了。”
叶汀舟的脸色并没有好看起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与她对视的目光沮丧地逃开,低声说:“是这样……”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冷场,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勉力挤出点笑说:“赵忱临昨天给我留了封信,说王都接人的队伍已经入陕北,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嵇令颐心里一动,她本就想去吴国,若是能顺利回到王都,避开这魏、蜀、赵乱糟糟的一锅粥,去吴国就会变得简单方便。
她脸上不由地也露出了点期盼的表情:“那太好了,亏得阴差阳错与赵王虚伪着,希望借道陕北时能安稳顺利点。”
叶汀舟凝望着她:“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当然啊。”嵇令颐丹唇逐笑开,瞪他,“你这话说的,我不跟你走跟谁走?”
叶汀舟这才放松了肩膀,脸上温和的笑容挂起,也有心思说其他正事了:“魏国靖安城突发蝗灾,来势凶猛,今年收成本就普普通通,饶遵本来还在看易高卓种白苑芋缺粮的笑话,谁知道反而是自己饥荒最严重。之前高将军和赵王曾对易高卓施以援手,饶遵现在到处磕头烧香才派了使者过来,是想在高将军这里渡过难关。”
他低声说:“只不过一夜之间,那群使者……”
“我知道。”嵇令颐点点头,“消息迟早要暴露,我在这之前要去毗城。”
那毗城是魏、蜀交界的城市,叶汀舟不赞成道:“且不说现在出了事后高将军封了城,那毗城难民四逃,暴乱抢劫之事频出,你现在去那里干什么?”
嵇令颐轻佻道:“当然是去干点让局势更乱的事情。”
而另一边,高驰确实已经乱得刺促不休,正在在书房里大发雷霆,一挥手将桌上的镇纸笔筒全扫落地下,怒道:“这都几天了?知名知姓知长相的人,给你们封了城瓮中捉鳖都抓不住,一个个只会领饷银吃干饭的废物!”
跪在地上的正是卢子澄,他身后还有新提拔的孔旭,此人在那晚事变后胆大心细将剩余尸块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冷静地将消息封锁在府中一点没有外泄,危急时刻见真章,得了高驰的赏识被提拔成副统领,算是一步登天了。
卢子澄被骂的抬不起头,还是孔旭开口:“将军,城门封禁下还能毫无消息,也许贼子是躲在哪处按兵不动。这种事不能大张旗鼓进人屋子搜查,既然这样,不如将路引放宽引蛇出洞。”
高驰烦躁:“一放开人流众多,最近魏国难民蜂拥至蜀,若是混在其中如何查?”
一旁的幕僚沉声:“几人不嫌麻烦带走了尸块必然有所用,这等炎热天气放不住,需要冰块存鲜,将军在城关着重让人检查冰棺一类的物品即可。”
“只要贼子落网,此事便无人知晓,魏国渐乱,将军大可一问三不知,只当那群人是在归途上被杀。”
高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转圈,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摆摆手:“就按你们说的这么去做吧,再找不到人提头来见。”
卢子澄想起之前孔旭在做的事,连忙按到自己头上:“多谢将军,属下最近已经在留意各处冰窖,着重查一些生客的买卖,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第34章
嵇令颐在药铺里舒舒服服地修养, 对外只宣称养病。她被找回来的事情传到高府耳朵里,可高驰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只对叶汀舟客套了几句, 还拨了点血燕鱼胶等滋补物品。
而高夫人却对嵇令颐的事情相当上心。
她明里暗里打听了几次, 只是每当一提起叶汀舟便拉下了个脸, 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做派, 陡然沉着个脸倒是比平日里便粗声恶气的人更加吓人,几次后高夫人也绝了在他这处打探的心思, 而是以高府女主人的身份派了身边丫鬟去探望。
高夫人被救后在高府住了这么久, 一直没有东窗事发, 心里渐渐安定了下来,想来那夜出尔反尔的匪贼应该没有被亲兵卫抓住。
否则以那群乌合之众的品性一准个把事情吐得干干净净,无论是惜菱有孕还是强迫嵇令颐的事,若是被高驰知道了,连屋顶都能掀了。
高驰本就对她成日神神鬼鬼的信仰不屑一顾, 平日里她想要花点寺庙供养的钱也需要避着他的眼, 唯恐哪日他心情不好了刚撞上枪口被斥责一顿。
若是这次让他知道自己因为“轮回转世”的说辞将母女俩和嵇令颐陷入危难中,高驰铁定会喊人砸了她房中的佛像。
思来想去, 唯一知情的也就嵇令颐了, 高夫人身边刚换了大丫鬟, 生怕嘴不严,还带上几个老嬷嬷一起去药铺。
没想到一去之后几人被药铺门口的长队挤得脾气都没了,在老远处叫人通传声音都能被一众求药的百姓盖下去。
更让人生气的是, 因为官道上的巡逻卫都被高驰派去“抓贼子”,高夫人带来的慰问礼还在排队挤人时被妙手儿浑水摸鱼摸了点去, 那偷儿眼光毒辣,一偷就偷了最贵重的地精老山参。
几人连人影都没见到却丢了东西, 连忙打道回府,挨了罚后高夫人只能又开私库添了点东西命人第二天再去,蒙蒙亮时几人就在门口等着,终于与王叔等人对上了面。
药铺对几人都恭敬有加,可一说来意纷纷摇头,只说自己家小姐自打回来后就郁郁寡欢不愿见人,从早到晚连一句话都不说,逼急了还拿刀做出个自残的架势,呆像个受不了一点风吹草动的可怜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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