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像是聚了一口气就等她落完针,她最后一针刺入后立刻松下了肩膀,整个人疲乏无力,连说话也慢吞吞的:“血会沾上被衾。”
嵇令颐取了件自己的衣服垫在他肩膀下:“我会说我葵水来了。”
赵忱临:……
她急匆匆地安置好他就要往外走,可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嵇令颐一口气没喘匀,拉起被子连头连尾将赵忱临囫囵盖住,回道:“哪位?”
那店小二的殷切道:“客官,要热水吗?”
嵇令颐将罗帏放下出去开门,见面就是二两碎银,她一手捂着额头娇弱道:“我筋骨酸痛想多泡一会,麻烦多要一些热水。”
店小二一见那银子便笑开了花,一边弯着腰点头一边保证:“马上给您送来。”
嵇令颐又加了钱,叹气:“方才没什么胃口,怕半夜起来叨扰,能否顺便帮我带点清粥小菜,蛋羹也可。”
“好好好,您放心嘞!”
那店小二转身就走,迎面就碰上用完餐的亲兵卫们,领头的孔旭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嵇令颐有气无力道:“暑邪伤人,我好像有点中暑了,能否帮我把器具拿上来?一并放在那个蓝色的包裹里了。”
孔旭点头:“我去取,孺人好生休息。”
“指挥使,我来吧。”旁边立刻有其他亲兵卫抢先下了楼。
嵇令颐关上了门没管这些,孔旭应该知情自己的主子在这里,他会想办法掩人耳目的。
回到床边,赵忱临果真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嵇令颐拉开被衾给他透了口气,瞧见他闭着眼,微微有些闷红了。
孔旭很快将东西取来了,他身边还跟着刚才抢着做事的亲兵卫,热情道:“蓝色包裹有好几个,不知道孺人要哪个,指挥使怕耽误了事,叫属下一并拿上来了。”
等到房内东西一应俱全,嵇令颐才反锁了门唤了两声:“你先起来把药喝了。”
赵忱临睁开眼睛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扶我一把。”
他刚才还能单臂把自己吊在窗外纹丝不动,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她架住他将他扶起靠在床背上,取了几粒之前用白苑芋制成的止痛药喂他服下。赵忱临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乖乖照做。
倒是嵇令颐解释了一句这是镇痛的。
赵忱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次可要用够量。”
嵇令颐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赵忱临见她目光茫然,那丝笑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缓缓隐去,最后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看上去有几分怒意。
他面无表情地将药丸一口气吞下,嵇令颐在一旁用热水绞了毛巾细致地擦掉了伤口周围蹭开的血污,又舀了干净的热水将一瓶药粉冲化开。
她庆幸道:“我把黄芪、川芎和当归研磨成了粉,否则还要起锅烧水熬煮。”
她一丝不苟地用药水将他胸膛一片反复擦拭消毒了好几遍,赵忱临一开始还垂着眼帘盯着她的动作,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开始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可盯着盯着,嵇令颐感觉自己手下的胸膛逐渐绷紧了,她抬头欲劝说让他别这么早就紧张成这样。
可一抬头,赵忱临紧拧着眉撇过脸看向一旁,一副不想与她多说一个字的模样。
嵇令颐只能把那些话咽了下去,加速手上的动作,而后取了刀片和钳子。
她叠了块帕子给他,认真道:“你若是怕就把眼睛蒙上。”
赵忱临冷笑一声,连话都懒得跟她讲。
嵇令颐面不改色地收回去:“那你别动。”
她招呼打得快,手上更快,在他箭伤处快速划开,上面吊着一块之前被他暴力拔箭时留下的碎肉,被她一并切去。
赵忱临靠坐着,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自虐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嵇令颐将伤口切开后用钳子伸进去,稳住手腕的力道一点点往外扯。
他果真纹丝不动。
反倒是她忌惮这箭镞实在是进得深,几番确认有没有伤到骨头,有些束手束脚。
那银色箭簇终于被取出来时,嵇令颐才发现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她无暇顾及,取了放在一旁穿好线的银针开始为他缝合。
赵忱临一直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翻飞的左手单手打结,右手下针快速,潇洒又自信,直到胸膛处留下了整齐的针脚才哑着嗓音夸赞了句:
“有所长进。”
嵇令颐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他接二连三说出的话和语气中的熟稔。
说得好像他见过她缝针似的,他们很熟吗?
她心道这人是不是已经神思恍惚开始出幻觉了。
不过她向来是个实干派,一言不发地取了根毫针刺入了十二井穴。
心悸意乱、神志不清者适用。
赵忱临是习武之人,岂能看不出她意欲做什么,当即就脸色一沉想叱她。
可他上身才动了一下,就被她凶狠地骂了句:“你再动下ⓨⓗ试试?”
她斜睨着他生气时远山黛眉微微上挑,连带流畅艳丽的眉眼也生动起来,让他想起小时候永远得不到的一盏镶以绢纱的灯笼。
上面绘画着美人面,栩栩如生。
他就那样半途顿住,默默地挨了她那句骂。
只在被衾下微不可见地摩挲了下虎口处的牙印。
第39章
赵忱临自打被她呵斥了之后就一直任人摆布, 格外配合。
嵇令颐几次用余光瞥他,都见他平视着前方,目光在空气中毫无焦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开刀放血缝合的手术, 再加上他方才浑身冰冷, 嵇令颐怕他真的意识模糊, 开了个话题鼓励他说话:“你今晚是怎么了,被这样追杀?”
她的心思都放在手上, 这一句话说出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话题不好, 他定然不会向她坦白这等事情。
谁料赵忱临今夜善心大发, 突然有问必答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高府中有暗室么。”他轻描淡写道,“我进去了,顺便将东西带出来了。”
嵇令颐正在缓缓扭动毫针,心中默数时间抽刺往复,闻言差点记不住自己数到第几秒了, 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带……带出来了……?你拿着这种烫手山芋, 且城门要路引,你怎么过关的?”
赵忱临淡淡地冲一旁抬了抬下颌, 心有灵犀般:“七, 八……”
嵇令颐逢十收针, 抽空飞去一眼,见到自己枕边有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分明就是那张通缉令画像上的脸!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声称苦夏在明空寺住了这么久,恐怕高驰到现在也不知道使者一事早就在他掌控之中, 还以为将人蒙在鼓里,这才没有派重兵看守。
他早早出蜀回赵是对的, 使者之事一旦爆发,再想走就难了。
魏蜀一旦起狼烟, 赵忱临纵然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从彰城出来,高驰一定会扣下他逼赵国站队出兵挡在前面。
“那你是被发现带走了东西,这才被追杀?”
“不是,是因为这张脸是庞绍旧部的一个亲信,那人已经死了,可亲兵卫不知道,只以为是一损俱损后潜逃了。”赵忱临懒洋洋的,似乎想动手拨弄下那张人|皮|面具,突然想起才被嵇令颐言辞激烈地斥责过,顿时放弃了举动。
嵇令颐想起自己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过巡府夜查,只有今夜……她灵光一闪:“你故意露面,是我身边的亲兵卫暗中通报了消息?”
赵忱临恣睢道:“本王可没有孺人这等胸怀,明知自己身边有眼线也能容忍,我已知晓那人是谁,你安心施粥就是。”
她虽然知道此举是为了给孔旭扫清障碍,可也一定程度上让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百感交集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冒出一句:“那你下的血本也挺大,这伤可不简单。”
赵忱临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不再言语。
嵇令颐埋着头施诊,没看到他的表情,感叹道:“听青麾说你武艺精湛,方才那几个巡府侯卫看着也不强壮啊,你连这也打不过?青麾不会是在溜须拍马吧。”
赵忱临盯着她低下头时头上小巧的发旋,倒是没直接对她生气,只幽幽道:“孺人知道这人|皮|面具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他的语气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压迫感,让人忍不住心里发紧打鼓,嵇令颐听出了其中的情绪,抬起头与他对视。
床上罗帏深重,她为了能有更充足的光线将它们完全撩开,此刻烛火跳动在他眼底,她亦在其中。
赵忱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噙笑道:“本王没有那等好手艺,只有自小习武时练出来的好刀法,切苹果皮时能厚薄均匀,长而不断。”
她手上僵硬一瞬,决定不再挑起话头。
可是她老老实实埋头扎针,赵忱临好像又不满意了,几番别有意图的乱动却引不起她一字半句的斥责,越发不满。
见她不搭理自己,赵忱临只能退一步主动解释起来:“那匣子上的锁是六子联方,一打开机弩矢直接往眉心射去,距离太近我只来得及偏了下身体。”
见她没反应,赵忱临偏了下头:“你要见识下么。”
嵇令颐摇头摇的很坚决,知道高驰私养军队意图称王是一回事,亲眼见过证据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语气缥缈:“你好像很怕我,不想与我牵扯上干系?”
废话!
嵇令颐没好气:“主公少拿活剐人|皮的事来吓我,我应该就能大胆一些。”
她缝针至最后留了一个小口,用以让针灸逼出的毒血流出,赵忱临散了内力后周围皮肤果然泛起了紫,被禁锢在针穴之间,像是印了片墨迹。
嵇令颐拿帕子一点点拭去流出的毒血,见颜色恢复得缓慢,忧心清理不够完全,俯身想用嘴吸出伤口内的毒。
可她忘了自己一直没有束起长发,这才靠近了几寸,如墨青丝随意洒下,在肩膀打了个旋后就垂荡在胸前,更有几缕堆在赵忱临的胸腹部。
她连忙直起身子想赶紧挽个发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把那些调皮乱跑的发丝拢进手里。
她一怔,赵忱临淡声道:“碰了头发还要用黄芪水重新净手。”
话虽如此,可是……
嵇令颐像是被点了穴,僵立在原地,从脸颊到脖子都没了知觉。
一手抓不完全,赵忱临索性分成了两股,单手在她脑后想把头发盘成一个结。
可他从来没有为女子做过这种事,实在是不擅长为她盘发,弄了半天除了几次扯痛了她,从手心滑出来的发丝越来越多。
嵇令颐几番开口,他都不理不睬,似乎与发髻犟上了,势必要帮她束起来。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两股七歪八扭的粗辫子,还有数不清的碎发落在两鬓,像是乡下农忙时的田间姑娘。
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只有一只手,不太习惯。”
嵇令颐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在她平复下心情前别与他对视。
她就这样顶着这个滑稽的发髻,装作风平浪静的模样俯下身将他伤口处的黑血一点点吸出来。
她每吸一次就用茶水漱一次口,公事公办,循规蹈矩。
赵忱临将她的长发束起后便收回了手,两人方才的手足无措因这种刻意的回避反倒变得突兀,就像在板结干涸的泥土上撒了一把水,表层快速蒸发譬如从未发生过,可渗透下去的清凉和湿润被好好收藏。
其实她不用躲避对视,因为他将头转了过去,虚虚实实地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去。
赵忱临确实什么也没想,唯有后悔刚才不如让她多洗一次手。
眼睛避开,其他触感就变得让人难以忽略,那些他努力了很久也没挽起的发丝一遍遍扫在他的胸前,让他受尽了折磨,宛若一只毛茸茸的山雀一直在用尾巴上的彩羽挠人。
他思绪迟钝,乱糟糟地想着其实也不是尾巴上的羽毛,应该是腹部的短绒,那簇最细腻柔软的雪白绒毛。
房间里只有她漱口发出的轻微水声,除此之外在没有任何暧昧或是会让人心猿意马的声音,她只是个尽心尽职的医官,他很清楚。
可是赵忱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那箭镞上的毒影响到判断力了,他像她方才记不住时间一样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遍吸黑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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