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心想他大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总不会是要跟自己说说读后感罢?
果然,赵忱临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长发,继续道:“我读到其中永泰公主的墓志铭上那一句‘珠胎毁月’,颇觉心酸,纵然她死后追封,迁至乾陵,改墓为陵,配享史书中唯一一个与帝王同等规制的陵墓,可仍是可怜人。”
嵇令颐靠在他胸膛上微仰着脑袋斜睨他,嘴角的笑有些古怪起来。
她总算知道这人脉象气郁神伤,淤滞难解是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了,敢情他大晚上睡不着是在担心她如同史书中的女帝一般搜罗一后宫的面首男宠,纵其跋扈残害无辜,惑乱后宫更祸乱朝廷,连公主都敢说杀就杀。
她咂摸了一下其中味道,他口中隐喻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总不可能是在类比他,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别找来一堆面首免得里面混进一个专横暴戾的?
她那股子反骨劲儿又涌上来,故意久久不语。
赵忱临起初还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越往后则越有些不安焦躁起来。
他在心中设想了许多回答,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满意,思来想去,他还是最想从她口中听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嵇令颐先是慢吞吞地装作听不懂,见身前人呼吸微沉,她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冲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说道:“真是巧了,我近日无事也在读史。”
他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嵇令颐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我见西晋惠帝司马衷之妻惠贾皇后,善于钻营,精于权术,只不过性多妒忌,祸乱后宫……”
她拿眼角余光瞥他,见他微拧起眉,暗笑着故作严肃道:“此间例子数不胜数,更让我印象深刻的还当属南宋皇后李凤娘,生性善妒,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那赵惇晨晨起洗漱时见宫女捧盆双手细腻白皙,夸赞了一句便上朝去了,可午后就收到李皇后送来的锦盒,内里是一双无暇玉手。”
赵忱临挑起下巴,这种时候说话就是硬气,他坦荡荡道:“我怎会如此小气?”
嵇令颐幽幽地将视线转到躺在案几上的那件湿透的夹袍,上面狼藉一片。
“你说的有理,此赵王非彼赵王。”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明日需去罗霞坊定一件成衣还给蔺相。”
赵忱临哑口无言。
他一手按在她后腰处将她箍住,手指摩挲了几下,有些迟疑地连续抬眼看了她几次。
“怎么了?”她失笑。
“你既提起此事,我想我还是与你坦白为好。”他面有犹豫,按住她的力道微微加重了,“先前三皇子在边疆时,我偶然得到了一种蛊。”
嵇令颐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抿了下唇,看着她说:“我把子蛊下在自己身上了,母蛊只需滴上血即可认主。”
他轻声说:“母蛊若死,子蛊必死无疑,所以你方才说的那些夺权弑主,联合逼宫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永远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似有千万根毫针扎入身体,她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若是没记错,她第一次逃跑被捉回来时赵忱临就问过闻人嗣有没有那种可以控制人的蛊虫。她那时装睡听到,心里火冒三丈,更生出了要逃离他的想法。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蛊虫是下在他自己身上的。
怎么会有人会自甘饮鸠毒,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呢?
“你疯了?”她胸口起伏剧烈,情绪在如闪电劈过大脑一片空白后终于疯狂反扑,她还没说出更多的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整日都在做些什么?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难道不知道吗?我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么,你何至于给自己下蛊毒!”
赵忱临没想到她会激动成这样,怔愣了一下后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眼泪——
“啪”的一声,她狠狠抽在他的手背上,上面立刻浮出一个印子。
她恨恨地胡乱擦去眼泪,指着他骂:“你发疯的次数还少吗?我哪次不是纵着你,你以为你对蔺清昼叶汀舟做的手脚我不知道吗?我什么时候因为你独占欲强而说不要你了,需要你拿命开玩笑,我是把和离书甩你脸上了吗!”
“颦颦,小声点……”他张口结舌地来拉她,被她甩开又缠上来,“隔着墙能听到,若是……”
她正在气头上,气他不将自己的命当命,哪还听得进什么劝,当即抱着自己的中衣一不做二不休就要下榻。
赵忱临动作极快,霎时出手将她拉回来:“吵架不分房,我们先前不是说好的吗?”
他无赖一样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不撒手:“但是我们没说吵架不动手,你要是生气,打我一顿好了。”
嵇令颐像一只暴躁的打洞豚鼠一样四肢一齐乱动挣扎,赵忱临想按住她又不敢太用力真的让她难受,她肌肤莹白又极易留印,他每回初时收着力,后来总会情迷失控,每每弄的她一身痕迹。
“啪”的一声,梅开二度。
只是这一次她在挣扎间反手打到了他的脸。
她倏然安静下来,大约是自己也没想到,可赵忱临只是摸了摸她的手背,好像在安抚那块皮肤不要泛红,而后将下巴压在她肩膀上,探出半个脑袋便于她动手。
他谨慎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判断再挨一巴掌她就消气的可能性有多大。
见她又沮丧又失落地萎靡在原地,他心里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欢喜和甜蜜。
他想当她的一条鞭子,一条只捏在她手里说一不二的、没有将刺拔干净的鞭子,抽人见血,生人勿近,直到鞭身截断。
可是她心疼他,她在心疼他啊,她还掉眼泪了。
赵忱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收拢泄露出来的贪念,垂着眼观察她眼角未擦干的泪,那一点晶莹挂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看的他心里又酥又麻。
很想将那一点泪接在指腹上抹开,可是她还在生气。
想给她擦眼泪,可是她不肯。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宿行军在赵、魏都有分布,我被你捏在手心你才能更放心用我。”
他一只手磨磨蹭蹭地试探过去,见她没反应,快速又精准地拭去了那点惦记许久的眼泪,背在身后双指缓缓摩挲。
他用轻松的语气哄她:“更何况,真有什么,不是还有仁心仁术的公主么。”
嵇令颐喉间呜咽出一声哭腔,眼睛重得抬不起来,眼泪晃悠悠地跌落下来:“世人对蛊门所知甚少,我,我其实也对蛊毒没什么法子。”
她的眼圈红了一圈,深呼吸几个来回,她压住声线问:“这个蛊有什么发作条件和后果你知晓么?”
赵忱临立刻否认:“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它只是子蛊依附母蛊罢了。”
嵇令颐努力冷静下来,她思索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蛊门的蛊,十有八九还有相近相克之类的花样,你这种呢?”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斟酌着词句道:“嗯,子蛊离母蛊太远会发作。”
见她柳眉倒竖,他赶紧补上一句:“只是两者相隔相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月,其实并未对我们有什么影响的。”
嵇令颐的脑子清醒起来了,她就说这人总不可能莫名其妙给自己下个蛊,果然是那次她逃走给他留了阴影……不能相离超过一月,这不是防着她又甩下他跑了吗?
这人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木着脸道:“行,赵王如此慷慨,可要惜命着些,自己算着点时间别忘了。”
她犹不解气,用力一脚踢在他腿上:“若是赵王出了什么事,我至多守寡三月,再多就不好说了。”
赵忱临全当听不见她那句话,捉住她的脚踝把她拉近,捏住了她的脸低下头去堵她的嘴。
天色大亮,细碎光线从窗牖中洒进,隔着菱格还能依稀见到窗外浮翠流丹。
闲情与春长。
第125章
落日归山海, 烟火向新晨,在经年累月的流光碎影中,什么山崩海啸惊涛骇浪都会被磨平初时的惊心动魄。
逼宫那夜几乎算得上是人赃并获, 朝中众臣十有八九被迫成了这场戏的见证, 仔细想来, 那毫发无伤的突然冒出来的承徽公主嵇令颐可真是因祸得福。
民间已有她各类传言, 说她天命贵格,紫气东来。更有茶馆开始编造她出生时身上便有凤凰胎记, 殷曲盼的产房外更是落下一只仙鹤作伴。
当然也有人疑心这是她经手的一场局, 可嵇令颐现在的身份贵不可言, 再有疑虑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众人都以为天子难逃此劫,可没想到嵇令颐和殷曲盼偏偏真的吊住了这口气,于是陛下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位赐封号。
听闻殷曲盼,啊不,现在是懿贵妃再三推拒这泼天荣宠, 直到天子几乎要动了怒, 最后才勉强接下了圣旨。
这些消息有时传得有鼻子有眼,有时关雎别庄又似铜墙铁壁半只鸟都飞不出去, 只因天子被火舌燎伤了咽喉, 再也说不了话, 只能以字代言。
懿贵妃和承徽公主一直伴在天子身边尽力服侍,连行宫的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宫中本由嘉贵妃暂监诸国事,奏折移送东宫实际则由她整理后送至关雎别庄朱批。
可眼下凤氏被压入大牢, 为了撬开她的嘴,刑部没少拿出看家本领, 最后将烧成焦炭的三皇子尸体运进了大牢,她那坚持了整整十二日的铮铮铁骨才轰然粉碎。
万念俱灰下她撞墙自戕, 幸得蔺清昼授意救人,嵇令颐这才顺坡下驴第一次出了关雎别庄的门,在水牢中保下了她的命。
这消息传出去,有人说这是蔺相高节清风,为了一个没有践诺的婚约对昔日高堂留有一线;也有人说承徽公主仁心仁义,医者前无高低贵贱恩怨情仇。
外面揣测的都是她的品行,可嵇令颐倒没太在意这些,她救下凤氏,一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走出行宫,二则是为了拿到三皇子一党的名册。
她耐心十足,在水牢中闲来无事就听那牢中各种稀奇又唏嘘的故事,这又是连着几日耽搁下去,朝中臣子先稳不住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奄奄一息,子嗣凋零,又没有立储,本以为嵇令颐是奔着夺位来的,可眼下她成日只顾治病救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急。
那折子递不出去,就有肱骨忠臣开始跪在关雎别庄求见圣上速下定论。
皇帝不急太监急,此言还是有点历史依据的。
谁知那些个臣子好不容易见上天子一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子不可干政”之类的话,懿贵妃先开口将嵇令颐排除在外了。
她素来是那副天外飞仙不争不抢的性格,恳请天子放她们母女回山中,以免让贤新王后忌惮前朝公主身份,最后落了个凄惨下场。
那进谏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想着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嵇令颐与赵忱临手中有大量兵权,又在魏、赵、蜀声名远扬颇得民心,更遑论她手中把持着驿站通信物流,若不是她主动交出,谁坐皇位都得被闭塞耳目,迟早被架空。
就这样的资本,谁能让承徽公主落得个“凄惨”下场?
要知道文臣进谏,武官可是直接动手的,那宿行军遍地都是,一个不高兴让蛮人一路东行,王都再来一次逼宫,这谁受得住?
可这话被懿贵妃轻轻巧巧带过,只说要走,于是这局面从一开始的疑似夺位成了谁都不愿管这烂摊子,你们不要女帝那就让贤。
天子这段时间重温旧爱,正是对“不离不弃”、“未同享福却共患难”的殷曲盼一片痴情的时候,她说要离开他自然一万个不同意,偏偏又说不了话只能写字,烦躁易怒之下把前来觐见的臣子都赶了出去。
而另一边,凤氏终于醒来,她的头上被包着厚厚的纱布,醒来时一睁眼就是熟悉的水牢。
像是被强行拉回痛苦回忆中,她在这里不能再多呆一息,挣扎想起身,却发现这一次手脚都被铐住,像一棵木桩子似的被定在原地。
她愤怒地辱骂起来,自小长在乡野中让她的词汇量尤为丰富,一顿尖叫后嵇令颐才中暗处行至她面前。
一门之隔,昔日头戴凤冠的贵妃再无半点珠饰,保养得当的一头乌发打结分错,右侧还被扯落一片,露出光秃秃的一块。
她脸上有伤,身上更是没一块好肉,这些都是拜天子所赐,若不是蔺清昼插手此事成主理,她早该一条白绫终了。
可现在见到嵇令颐,凤惠兰对蔺清昼那一点得以苟活的感激立刻消失殆尽。
凭什么天子活着,嵇令颐活着,只有她的儿子死在那场大火里?
“别来假惺惺救本宫一命的那一套,不就是想要一份名册么,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她求死心切,没有了程岐她就没了最后一张牌。
她只是不想让那个女人的孩子如愿,她这一辈子都在一个虚无缥缈连人都瞧不见的阴影下苟活,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她从来就没有赢过一次。
凭什么万事落幕尘埃落定前,那女人突然出了山,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轻飘飘地顺路摘走了?
“即使本宫死了,那些曾拥护过岐儿的,也不会对你忠心,你想坐稳位置可要折腾掉半层皮。”凤惠兰冷笑时扯了下撕裂开的嘴角,疼痛让她的表情变了形,看起来有些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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