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到了怀阳县长途汽车站的东区,这边是长途停靠地,需要转到西区去,那里是到各个乡下的班车线。
距离开车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将行李放上了车占着座位,下来放着风,但也不敢走远,必须要站在能看得见车门的地方,谨防行李丢失,这不是他们太过小心,车站是小偷的聚集地,小到钱包,大到汽车,值钱不值钱的,就没有他们不偷的。
三人的行李里都带着给师父送的礼物,都是从燕市带过来的,礼物不管价值多少,情意更重,肯定不能丢了。
林仙鹤指指旁边刚刚开来的一辆车,让张臣看:“去你们村的车。”
张臣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又很快转过头来,“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林仙鹤:“我打算给师父祝完寿回老家一趟。”
从豫南省到晋省可比燕市到晋省近多了,这是她在出发前就打算好了,跟刘燕生和张臣说过的,张臣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又提,有些不解地看她。
刘燕生插嘴道:“她的意思是,你也回家去看看,难道你还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成?”
到张臣老家的汽车停下,车门打开,人们陆陆续续从上面下来,张臣连忙背过身去,挪了个地方,让背后的车将自己挡住,转移话题:“到时候再说吧。”
这就是不想回的意思了。林仙鹤“哼”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样。算了,以后再也不劝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好坏坏的,也是他自己承受。
师父的七十大寿是他早年间的一个徒弟给全程操办的,这人叫黄杨,从师父这里被省体育队给挑走了,之后又去了国家队,得过全国武术冠军,退役后去隔壁市做了体育教练,现在也快五十岁了,算是半退休的状态。
张臣和梁迎春的家长都是看着黄杨的前途,才想将孩子推给高江流的。附近,很多孩子都想过来拜师,但高江流只挑了他们两个,梁迎春是沾着亲戚,可怜孩子不易,要是不帮忙,这孩子的大概率十六七岁就得被迫嫁人生娃去,而张臣则是觉得这孩子太容易走上歧路,没人引导的话,没准就会成为社会上的祸害,这孩子天性善良,如果堕落就太可惜了。
基于此,高江流才收下了这两位,这些原因,师兄弟们中,只有刘燕生知道。他到师父家里时,年纪已经不小了,学历高、思想成熟、通透、了解人情世故,社会阅历也多,跟底下那些师弟师妹们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高师父将他当大人看,又因为收了他比较高的学费,对他也很客气,渐渐的,两人的关系更像是可以聊聊心事的忘年交。
至于那位黄杨师兄,几乎跟他们父母辈年龄差不多,就偶尔过来看师父的时候见过面,虽说是同门师兄弟,但着实不熟。
这次的大寿,如果不是黄杨师兄早早提出他来操持,张臣这几个师兄弟也是要操持的。七十岁大寿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寿之一,但凡有些条件的人家都是要大肆宴请一番。
“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不然师父肯定要问,你要让师父知道你在燕市的事情吗?”刘燕生接着林仙鹤刚刚的问话接着说。
“可别,行,我回去还不行嘛!”张臣偷眼瞧着老家的班车,见人都下完了,驾驶室也空了,这才松口气,转过身来。他不是知道自己在燕市干的那些拈花惹草的事儿不地道,违背了师父从小对自己的教育,一直叮嘱大家不要向师父打小报告。
林仙鹤、刘燕生等人自然不会说,不然依着他老人家的脾气,非得给气死不行,师父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少动气为好。他辛辛苦苦,又花钱又受累,总算把张臣给教育出来,没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能自己出去赚钱吃饭了,结果呢,整天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媳妇、儿子都不要了。
听他这么不情愿的答应着,林仙鹤又“哼”了一声,白他一眼,上车去了。
班车在村口停下,林仙鹤三人拎着行李下了车。
跟晋省老家的多山、村子都比较小相比,这里是平原地区,放眼望去,一望无际,村子也比较大,最少有五百户以上的人家。4月的季节里,冬小麦正处于拔节孕穗期,所见之处,皆是娇嫩的绿色,看着,就让人觉得心胸开阔。
豫南省和晋省一样,都是人口大省,不一样的是,怀阳县是平原地带,土地肥沃,一年能种两季粮食,收了冬小麦后,就可以接着种玉米,可以用机械化的收割机器统一收割,而承宁县,则是山区,山多,耕地少,一年只种一季粮食,土地比较分散,有些在坡地、山上,只能靠着比较原始的方法来耕种、采收。
这也导致了,在晋省农村,除了农忙时节,随处可见在墙根下坐着晒太阳的闲人,而在豫南的农村,街面上几乎看不见人。
林仙鹤一行人,从下车点走到师父家,走了大概五分钟路程,只看见两三个人,脚步匆忙,看着林仙鹤等人,觉得脸熟,盯着他们看了好几眼,并没有停下来聊聊天的意思。
林仙鹤几个也没有主动去攀谈。
高家庄村的居民有半数都姓高,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但村民间并不团结,邻里纠纷不少。高江流因着会功夫,又教出了黄杨那样的弟子,县里有个什么活动,也经常被邀请去参加,在村中威望极高。
这些年,弟子们都出师了,他没有了负担,也不再教授徒弟,在家里头过上了老太爷的生活,但凡有个红白喜事,必然是座上宾,也经常被请去调解邻里、乡亲们之间的纠纷,在村里的地位很高。
他有威望,又有功夫在身,寻常三四个高壮的大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一出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基于师父的影响力,刘燕生判断着,这次大寿,来家里拜寿的人肯定少不了。
果然,还没到地方,远远就看见师父家里的大门大敞四开着,大门上、围墙边全都贴上了喜字,宽敞的院子里,一摞摞地摆放着红色、绿色的塑料椅子,好些个妇女在院子里头进进出出的搞卫生,有的在擦玻璃,有的在清理院子中的杂草。将去年刚翻修过的,贴了彩色瓷砖的墙垛子都擦得锃光瓦亮。
“呦,这不是,这不是……”一个眼尖的大婶子看见了他们三个,用拿着抹布的手指着他们,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们叫啥,忙朝着屋里头喊:“老爷子,你三个徒弟来了,长特别高,特别好看那个小妮子!”
一院子忙活着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们,将他们从头看到脚,最后一致停在手中的行李上,一个靠近一个,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高老爷子这些个徒弟可没白养,都有良心!”
“是啊,听说过年过节的都给孝敬钱,老爷子养这些徒弟,可比养闺女强多了!”
“你们说,他三个闺女这次会不会来给老爷子过大寿,趁机缓和缓和关系?”
……
他们习惯了大嗓门,便是当着面正主的面也照样说闲话,从徒弟说到闺女,也不怕人听见,直到看见高老爷子的身影从大门口走出来,才消停了,四散了去,接着干活儿。
林仙鹤面前出现了一位中等身高,相貌端正,紫红脸膛,粗眉高鼻,一双眼睛囧囧有神的老人家,即将满七十岁,依旧站得笔直,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感。
他嘴边带着笑容,用浓重的豫南口音说道:“回来了。”
张臣抢先一步奔过来,微弯住身体,眼泪汪汪地抱住高老爷子的胳膊,“师父,我们回来了!”
高江流爽朗地笑着,拍着张臣的后背,目光看向随后跟过来的林仙鹤与刘燕生,眼中满是欣喜和欣慰,“回来了就好,耽误你们工作了!”
张臣:“工作再重要也没有师父的七十大寿重要!我就是在国外,在月球也得赶回来!”
这家伙,一高兴就忘形,他这么说,不是给实在赶不回来的田可心与梁迎春上眼药嘛!尽管知道师父不是小心眼回多心的人,刘燕生也开口帮着找补,“我们正好忙完了一项工作,现在不算太忙。”
高江流目光从林仙鹤转向刘燕生,笑着说:“你们年轻人,还是要以工作为主,我这个老头子,身体壮士得很,且能活呢,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这次,要不是你们黄杨师兄非要帮我办这个大寿,我也不想劳师动众的。”
跟着老爷子一起出来的黄杨师兄亦是满脸笑容,目光看向这几个年纪差了一辈人的同门师兄妹,也有种长辈般的慈爱,说:“老爷子过七十大寿,正好我也退居二线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忙,也没看过几次师父,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多在师父面前尽尽孝。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你们,一不留神,你们一个个都长成大人了,真好!”
林仙鹤和刘燕生上前叫了师父、师兄,刘燕生跟两个人寒暄着,林仙鹤的目光看向了黄杨身边的年轻男孩子。
他叫刘威,是村里头一个寡妇收养的孩子。不过,以前村中就有传闻,说她是寡妇亲生的。
这名寡妇出去了小两年,之后,就带了这个孩子回来,说是她在外面捡的,随着孩子长大,大家发现这个孩子长得跟寡妇有几分相像,寡妇的说法便愈加站不住脚,大家都默认了这孩子就是寡妇亲生的事实,为这,刘威从小没少受气,被寡妇婆家欺负,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
后来,高江流收了刘威在自己门下习武,这种情况才好转了起来。
刘威不在高家吃住,就是习武的时候过来,跟大家进度不一样,平时都是吃小灶的,跟林仙鹤的关系并不如张臣他们一般亲近。记忆中,这就是个长得好看,腼腆又害羞的小弟弟。
可再次见面,刘威身份已经不一样了,成了师父的亲生儿子。恢复身份的刘威相对以前,自信了许多,敢于用目光直视别人,长高了不少,好看的脸庞也开始变得有了属于男性的棱角,是个小帅哥了。
他嘴角带着一抹羞涩的笑容,对林仙鹤点点头,“仙鹤师姐。”
林仙鹤也对他笑了笑。
黄杨招呼着众人都到屋里去,“师父一大早就准备好了你们爱吃的水果,就等着你们来了。”
众人纷纷进屋,老爷子落在最后,拍了下刘威的后背,推着他进了屋。
等大家都落了座,高江流咳嗽一声,拍了拍站在他旁边刘威的胳膊,开口说:“刘威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没错,他是我儿子。以前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办法认他们母子,如今我也七十多岁了,人老了,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这次借着办大寿,我想,正式让刘威改名,上家里的户口本,威威他妈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我们两个,就凑在一块,过过以后的日子算了。”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亲耳听见,林仙鹤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她脑中浮现出了师娘的样子,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那时候的师娘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师父出钱雇佣已经出嫁的小女儿,帮着照顾师娘,做做饭和家务什么的。
每天师娘出来固定放风的时间,林仙鹤能见见她,那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虽然被病痛折磨着,却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见他们这些徒弟,都会嘘寒问暖的,林仙鹤虽然跟她不算亲近,却很喜欢她。
一时间,大脑中又闪过二婶高凤英的,张臣的妻子的样子,三人的影子忽地重合在了一起。
林仙鹤赶紧晃晃脑袋,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影响甩掉。
那边的刘燕生、张臣和师父、黄杨相谈甚欢,对于刘威变成了高威,毫无芥蒂的就能接受。
林仙鹤吐了口气,听见黄杨说:“……大姐二妹和小妹,他们也是当了奶奶的年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来就不来吧,反正有我们这些徒弟在,有威威在。”
听说师父的三个女儿听说了刘威是私生子的事情后,上门来大闹了一场后,就再也没登过门。黄杨准备借着这次办七十大寿的名义,撮合父女四人重归于好,也被拒绝了,不光他们拒绝,也不允许自己的丈夫、子女过来参加,这是要断亲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林仙鹤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终于舒服了些。如果师娘的三个女儿不替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就更加没人了,只是,他们的公道也就仅止于此了。
说到底,高江流犯的也是道德上的错误,只会让人背后说说闲话。高江流在原配妻子死去几年之后,才让私生子认祖归宗,才打算跟私生子的母亲结婚,这在很多人看来,是非常尊重和爱护原配了,好多人不仅没有因此而看轻他,反而赞他一声果然是真爷们。
索性林仙鹤并不知道这件事儿,不然的话会更郁闷的。
第二天,是高江流七十大寿的正日子,大家都早早起来,在黄杨的指挥下做事。隔壁村的流动厨房早早就被大卡车拉过来,在院子中开始搭建炉灶,村中被邀请过来帮忙的大婶大妈们嬉笑声不断,手中的动作不停,一边用方言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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