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得帐帘上光影交错,起伏不平。
沈逍沉默了会儿,声平无波地应了声:
“知道了。”
军士退了下去。
洛溦盯着帐帘上远去的影子,怔了片刻,缓缓开口问道:
“太史令……要过去吗?”
沈逍的声音,却仿佛泛着微微的嘲意,“急着想让我走,是吗?”
“不是的。”
洛溦解释的话出了口,又旋即有些后悔。
但或许,因为对他瞒下了那样的秘密,终是难免愧疚。
“我只是想说……”
她斟酌着,“不管太史令心里有怎样的情绪,都是……没有错的。”
她想起刚才他握刀抵在皇帝胸前的一幕。
那么的恨,那么的冷,却终究,还是禁不住闭上了眼。
到底,是曾依恋过的人。
在那些不知实情的懵懂年岁里,被那人抱过,搂在膝头读过书写过字,或许,还曾软糯糯的、带着几许崇拜地唤他“舅父”。
若当真毫不在意,又何需,不忘让齐王去见那人最后一面?
“太史令可还记得那晚,你跟着我,去了我哥哥在光德坊的宅院。出来以后,你笑话我总劝旁人,说人无法选择父母、无需为父母的罪过受责,却不懂得劝一下自己。”
洛溦低着头,徐徐说道:“因为好多时候,劝别人只需说道理,轮到自己,内心有了实实在在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就像我和我父兄,太史令作为旁观者,一定觉得我父亲就是个谄媚小人,跟我兄长一样,死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在他们身边长大,小时候我爹也抱过我,哄过我,带我逛过庙会、买过糖买过新衣,在外面被人欺负时,哥哥也会帮我出头,替我打架。我恨他们,怨他们,可若哪天他们真不在了,我想我一定还是会很伤心的。”
她抬起眼,“太史令,不用原谅圣上。但也一定,不要怨恨自己的情绪。”
“不管是庆幸,还是难过,太史令,都没有错。”
幽微的暗色中,沈逍身形纹丝未动。
洛溦伸了伸手,似想试探着靠近,又不敢真的碰到。
收回的刹那,却被沈逍猛地抬手攥住。
不管怎样的情绪,都没有错吗?
还是说夜色深重,什么样的肮脏瑕疵,也都能隐藏得再无所顾忌。
沈逍收臂,曲肘,不容抗拒地,将洛溦拉近到身前。
声音响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问道:
“上元夜,为什么要亲我?”
洛溦满腔哑然。
她苦口婆心地开解他,他却突然提这样的事。
她千方百计地从长安逃到商州,不就是……为了躲开这个问题。
“我,我那时喝醉了。”
她偏开头,试图挣开手腕,“我什么都不知道。”
“醉了还能质问我?”
沈逍遒劲修长的手指握在她腕间,撼动不了丝毫:
“醉了,还知道求我放你走?”
洛溦说不出话,微启着唇,又旋即咬住,心跳如鼓,眼角泛泪。
榻边盥盆上搭着的湿帕,嗒嗒地溅落着水珠。
像极了那晚升轮暗室里,带着酒味的濡湿亲吻,吮搅出的水声……
或是挣扎抗拒地久了,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急促。
沈逍松开洛溦的手腕,抚上了她的面颊,指腹托住下颌,抬起,缓缓靠近。
可女孩却在这时挣脱了开来。
“景辰……”
她从榻上逃起身,受伤的脚微微踉跄,扭头望向帐外昏黄的火把光亮。
“我把太史令,当作景辰了。”
洛溦怔怔盯着那一圈圈的光晕,任由着它们在视线中氤氲开来:
“是我不好,我坏的无耻,我……”
身后,良久的寂静无声。
久到她恍然以为是梦一场,忍不住就要回身望去,却终是听见沈逍慢慢站起了身。
帐帘撩起,又沉沉地落下。
再回首时,榻上已是空无一人。
第109章
皇帝驾崩,齐王手握禅位圣旨,但人也必须能顺利回到京城,方能彻底控制住朝堂。
周旌略与一众武将围聚在中军帐的舆图前,向齐王分析局势道:
“殿下在金云关的兵马回撤北上,而我们则在洛水守住南面防线,届时进可攻长安,退可以御南北六州,只待京中指令。”
齐王麾下的幕僚褚奉问道:“京中何人指令?”
周旌略尚不确定沈逍打算何时挑明身份,不敢说得太清楚,只道:
“我等在京中自有内应,届时殿下返京,与其汇合,便可一同商议决策。殿下放心,我们也需要把颍川王顺利带出来,因此早有布局,不敢大意。”
褚奉沉吟片刻,与另几名幕僚稍作商议,低声向萧元胤谏言:
“金云关调兵可交由褚修等人去做,殿下还需尽快返京,召集骁骑旧部,控制住皇城的戍卫,方为上策。”
萧元胤常年运筹帷幄,自然也明白褚奉的言下之意。
虽然他们暂且与周旌略达成合作,但对方是晋王旧部,难保不会在最后关头倒戈扶持堂弟萧佑。
朝权争斗之下,从来就没有永久的信任,此番若非洛溦从中斡旋,自己也颇欣赏周旌略的豁达坦荡,结盟之事断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萧元胤赞同褚奉的建议,负责京城戍卫的骁骑营曾是他的旧部,若能早一步招降启用,必是百利无弊。
简而言之,他必须想办法尽早回到长安。
但时下太后严控州府边境,以他的身份,想要堂而皇之地返回京中,实不容易。
周旌略却早有计划,“眼下入京,必须要有合适的理由,我们打算借护送沈国公灵柩之由,送一部分人进到京城,殿下可随之同行。”
沈氏的祖坟就在京郊,国公灵柩归京,有充足的理由,且随行的人数不会太受限制。
双方很快达成一致,周旌略做下安排,调派人手,齐王与众幕僚亦部署诸事,挑选精兵,混入送柩队伍。
天明之际,一切准备就绪。
萧元胤想起洛溦,让人将她接了来。
“你一个姑娘家,跟这群当兵的待在军营到底不妥。”
他对洛溦说道:“不如你先与我同行,等下了孚山,再跟褚奉去金云关,暂且留在那边。”
等京中诸事已定,他再接她去长安,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软磨硬泡,总能有机会让她对自己改变心意。
洛溦也不想继续留在孚山。
一则,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沈逍,二则,也确实有正事要做,遂点头应允,上了齐王准备的马车。
一行人朝山下行进,次日夜里到了临近山脉谷底之处,又与从洛下皇陵护送沈国公灵柩而来的队伍汇合。
褚奉吩咐部属,在谷间扎了营。
萧元胤来接洛溦下马车,“明日天亮,你就跟褚奉他们去金云关,到时再好好休息。”
洛溦此时也不便再瞒,“我答应跟殿下同行,其实是想跟着一起回长安的。”
萧元胤皱眉,“你回长安干嘛?”
他们这次进京,之后少不了会有一场恶战。
洛溦道:“之前我说过,想要全心全意地帮助殿下,自然是要跟随左右的。”
“你一个姑娘家,能帮我什么?”
“总之殿下信我便是。”
景辰留给她的那个秘密,还有被他藏在长安的庆老六,都是能对付太后的利器。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营前的空地处,部属点燃篝火,烹制夜膳。
洛溦脚踝的伤原就还没好全,此时乍见那火光灼烈,心头一紧,脚下不觉踩了个空,差点儿歪倒。
萧元胤忙伸手扶住她:“小心!”
揽着她,越过火堆,走到营帐边的食案旁坐下。
两人刚坐定,一抬头,瞧见斜对面的案后,沈逍一身玄衣,映着火光寂然静坐。
他仍旧还是卫延的打扮,戴着斗笠,眉眼隐在笠沿的阴影中,姿态冷凝。
洛溦入座的动作,遽然僵滞起来。
萧元胤面露不悦,侧头看了眼跟过来的褚奉。
褚奉跪坐到近前,低声禀道:
“他是周旌略派来护送国公灵柩的,姓卫。臣观其地位不低,随行之人皆以他为主,当敬奉之。”
萧元胤嗤声冷笑。
竟还是个小头目?
当初从金云关去孚山的路上,他其实就觉察到这姓卫的并不是什么护卫,只不过后来看他鲜少出没,亦没参与决策,便没工夫再去研判其身份。此刻再度碰到,见其仍旧态度冷漠,亦不行礼,心中淡忘的火气又忍不住有些回窜。
褚奉深谙齐王傲气,忙苦口劝谏道:
“眼下殿下与他们结盟,依仗之处不少,千万别为小事动怒!殿下身为主君,懂得御下乃必备之资,世间但凡有才华之人,大多也比普通人的自尊心更强,其中更不乏傲慢古怪、难以相处之士!殿下要笼络才俊,就必须学会与不同性格的人打交道,观其长、容其短,恩威并施,胸怀大度,方能令天下归心!”
萧元胤从小到大,对褚奉的这些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然自经历三司会审、母族失势,他尝尽人情淡薄,蛰伏雍州之际,亦曾反思自省,下决心想要改变往日的疏狂性子,学着周旋人情世故。
可偏只是,瞧着这戴斗笠的怎么就不顺眼!
他心里,其实也大概明白缘由,下意识地朝洛溦瞟了一眼,见女孩眉眼低垂,并没有要搭理那姓卫的意图,心下稍宽,决定干脆全当这厮并不存在,容他吃些酒菜便是。
军士捧着烹制好的菜肴,送了过来。
齐王取箸选了些菜肴,夹到洛溦面前的碟中,又把盛着炙虾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上次乘船东行时,我记得你喜欢吃这种炙虾,专门又让人做了,你尝尝味道如何。”
布完菜,伸手取过杯盏,给自己倒了杯酒。
褚奉见状,忙又劝谏道:“殿下如今在重孝之中,就算没法断食丧祭,也万不能饮酒食肉!”
按照大乾丧仪,父母丧,子女应断食哀悼。
就算眼下情况特殊,不可能真的水米不进,但也至少要戒了酒肉,只食素汤粥汁方可。
齐王端起酒盏,仰头饮下一满杯,盯着褚奉:
“父皇自己都不守规矩,我又何必为他拘泥?”
永徽帝临死前一番罪己,不但认下了当年谋害庶兄晋王之事,还提到了殊月长公主身亡的旧案。
虽然父皇只用了“逼迫”的字眼,没有明说到底逼迫了什么,但萧元胤联想到之前他同棺合葬的要求、还有被喂下鸩毒的沈国公,心里不免有了猜测,一时只觉如恶心异常,实难接受。
他从小备受姑母疼爱,敬重她更甚于敬重自己的母亲,若心中那点猜疑真是事实,那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
萧元胤抑住情绪,仰起头,又喝下了一盏酒。
褚奉见劝不动齐王,只能放弃,转而跟洛溦聊起天:
“宋姑娘明日就跟在下去金云关了,衣食住行上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
洛溦回过神,看了眼齐王,对褚奉说道:
“我其实刚跟殿下说不打算去金云关,想直接跟他去长安。”
萧元胤移来视线,“我没同意,你少胡闹。”
洛溦道:“殿下不同意,我也会回去。”
萧元胤睨着她,“还真是个野猫儿性子……”
褚奉打着圆场:“以老臣看,宋姑娘跟着殿下一起回京,也是有好处的。”
他分析道:“如今太后拥立五皇子,定不肯让殿下在这种时候回京,所以殿下这次虽护送沈国公的灵柩北上,却不能亮明身份为姑父扶灵。”
“按照习俗,这护送柩车之人,必是得与沈家沾亲带故,方才能说得过去,不然一帮毫不相干的人,押送着柩车,只会让人觉得奇怪,盘问得愈加严苛。”
“而宋姑娘与太史令有婚约在身,算得上是半个沈家人,由她出面送灵归京,就显得合情合理的多,遇到盘查也能有个说辞。”
萧元胤盯着褚奉,“她跟沈逍的婚事早就退了。”
褚奉一心沉浸在谋略正事中,丝毫没留意到自家主公的脸色,据理解释道:
“礼部并没下过旨意,所以按制来讲,宋姑娘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官署都是以礼部文书为准的,比如殿下与王家五娘的婚事,虽还没过礼,但礼部下过旨,就算是定下了!”
萧元胤就差没在褚奉脸上盯出两个洞来,咣地放下酒盏:
“行了,你明日不是要去金云关吗?赶紧下去准备。”
褚奉惊疑抬眼,看清齐王面色,依稀反应过来什么,不觉脑门冒汗,讪讪起身,告辞离去。
萧元胤转向洛溦,看了她一眼,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瞧见她碟子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道:
“怎么,不好吃?”
他把装炙虾的盘子扯到自己面前,挑了只肥的,剥了虾壳,再放进洛溦的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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