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仆人迎了车驾,搭建灵堂,安置灵柩,对外只说国公是因急病而亡。
京中听闻此事的故交亲朋,自是少不了登门吊唁,太后亦召了沈逍入宫觐见,询问始末。
自去年打压完张氏新党,旧党重掌朝堂,如今更是风头正盛,皇陵事变之后,太后以皇帝病重禅位为由,接了五皇子回京登基,朝中亦无人敢置喙。
只是叛军突袭商州,皇帝生死不明,太后到底不是十足安稳。
此刻忽闻外孙从洛下扶灵而归,心中难免有疑。
“不是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安庆的知汛署处理公务吗?怎么突然从洛下回来了?”
太后让沈逍在身边坐下,示意女官奉茶。
沈逍道:“我每年春天都会去洛下探望国公,既已出京,就顺路过去。”
太后记起是有此事,也不再多问。
缓缓靠到凭几上,叹了口气,“少瞻的年纪也不大,竟走得这般突然。”
忽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着沈逍:“你如今,怎地那般称呼他?”
沈逍目光从茶盏上抬起,眉目疏淡:
“不然我该如何称呼他?”
太后沉默下来,转着手里的佛珠,良久无言。
半晌,缓缓开口:
“其实这皇位,哀家一直就想着由你来坐最为合适,可惜你志不在此。”
沈逍道:“外祖母是可惜我志不在此,还是可惜我不肯与王家联姻?”
太后盯着他,抑着情绪呼出一口气:
“哀家知道你心里有怨。”
“当年你亲眼看见你母亲死在马车里,自己也丢了半条命,可哀家顾及社稷与颜面,没肯为你母亲作主。”
“哀家实话跟你说,此番叛军偷袭洛下的时候,皇帝他……多半已经死在了皇陵里,你也算出了气,不该再有什么怨恨了。”
太后看着沈逍,恍然间,想到了或许也已命丧皇陵的景辰,心绪一瞬复杂。
“其实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你,是哀家亲自抚养长大,真心的疼爱。”
“现下继位的虽是小五郎,但将来,哀家还是想着能由你执权摄政。”
“过几日在东林苑的庆典,你也记得要去。朝内外都把你的谶语奉如圭臬,你肯去,小五郎的这个帝位也坐得稳些。”
沈逍垂目抚着盏沿,“萧佑会去吗?”
归京之后,潜在颍川王府的暗卫便送来消息,说萧佑三日前被召去了宫中,自此再未返回。
太后转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
“你问他做什么?”
沈逍神色淡淡,“我一向不喜人多的场合,萧佑若在,能挡下不少人,我便也自在些。”
太后想起外孙一向与那遗腹子交好,沉默半晌:
“那便也让他去吧。”
~
沈逍告辞离宫,回了长公主府。
扶荧上前禀报:“宋姑娘上午让齐王的人送她去了趟怀宁坊,现在已经回来了,在密室里。”
密室里,萧元胤正与几名部属商议军情。洛溦则坐在旁边的桌案后,执笔帮他们补画皇城舆图上的几处变更。
此番被齐王召来的几名部将,皆是他从前执掌骁骑营时培植的心腹。后来骁骑营转交到了豫王手中,齐王的旧部全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些打压,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
部将们商议完军情,又谏言道:
“骁骑营自万寿节后,半数叛逃,半数受责,此时正如一盘散沙,以殿下威望,重整召集并非难事。只是王家把持朝堂多年,拥趸甚多,如今又手握神策军兵力,或许殿下可以考虑与新党的人接触一下,也能多一份助力?”
萧元胤负手正色道:
“新党虽因本王母族而生,却绝非本王所求之果。诸位出身寒门军旅,当知大乾治军治国的方式腐朽已久,本王既然志在鼎故革新,就是要打破世家当政的陈旧鄙习,因此宁可背水一战,也绝不会再扶植任何党羽派系!诸位若有所惧,此刻便即可退出,本王必不追究责备。”
几位将领,都是靠着军功实打实起家的寒门子弟,闻言既惭愧又激动,忙跪地请罪,齐声道:
“末将等誓死追随殿下,绝无异志!”
这时,密室的屋门开启,沈逍缓步踏入。
众将起身向太史令行礼,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萧元胤一看到沈逍,脸色就难看起来,撩袍坐到洛溦的案侧,把玩着手里的军棋,一幅爱搭不理的模样。
入京途中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自是咽不下气。
但静下心来后,想起父皇毒杀沈国公、以及之前要求与姑母合葬的荒唐要求,又有些心情复杂。
想要暴揍沈逍一顿的打算,也开始岌岌动摇。
洛溦抬头看见沈逍进来,踯躅一瞬,放下笔,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萧元胤扯住衣袖制止住。
萧元胤睨向走到密室另一边、拆看密函的沈逍,开口道:
“兵部已经下了调令,让南三州的驻军北上,时间紧迫,过几日皇室准备继位庆典,要去东林苑春猎,我打算趁那时动手。神策军定会跟着皇祖母和五郎去东林苑,我手上有足够兵力控制住皇城,周旌略和褚修也会同时分两路进京。”
他抛玩着手里的军棋,乜着沈逍,“你怎么看?”
沈逍垂目读着手里的密函:
“控制住皇城,你也未必坐得稳,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外祖母自己放弃。”
萧元胤冷笑,“她老人家恨不得我早死,能为我放弃?”
沈逍眼也没抬,“你早点跟王五娘完婚,或有可能。”
萧元胤下颌线紧绷,想也没想,手里的军棋就朝沈逍砸了过去。
“咣”的一声!
沈逍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任由军棋落到一旁,抬起眼,眸色幽冷,却见对面洛溦似吓了一跳,望着萧元胤道:“殿下。”
从他的角度看去,竟有几分眉眼含嗔的意味。
沈逍垂了眼,盯着手里的密函。
萧元胤被洛溦唤了声,移目向她:
“怎么,被某人的无耻阴险震惊到了?”
洛溦满腔无语。
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每次碰面就跟小孩掐架似的,眼下再看齐王,哪儿还有半点刚才正义凛然、挥斥方遒的主君模样?
她低声劝道:“殿下,眼下关心大事要紧。”
洛溦上午去了趟怀宁坊,按照景辰的交代,找到他藏人的宅院。
看守的护卫曾在万寿节那晚护送过她,也领过景辰的吩咐,没有隐瞒,把庆老六和一些证物都交给了洛溦。
庆老六是当初给齐王定罪的洛水案人证,洛溦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人交给萧元胤。只因先前担心景辰身世被泄露,必须自己先接了人,叮嘱一番,方才转交齐王。
此刻萧元胤被洛溦提醒大事要紧,有了种与她共享秘密的得意感,也懒得再理会沈逍,坐直了些身,对洛溦道:
“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沈逍合起手里密函,扔进了旁边的香炉里,击起腾飞的烟尘。
“密室门口有机关。”
他转身离去,视线往萧元胤的方向轻扫了一下,“若想要出去,记得提前摇铃通知扶荧,撤去门口机关。”
萧元胤循着沈逍的目光斜了一眼,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似笑非笑:
“提醒我?那就不必了,姑母的这座长公主府,本王小时候就逛过无数次,没必要再出去参观,待在这密室里就挺好,我俩都挺习惯的。”
扭头看向洛溦,“咱们六年前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在这长公主府,对吧?”
洛溦手里握着的笔,在纸面上顿了一顿。
萧元胤以前就跟她提过,六年前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她,可那时她刚换用了雾药,解毒剂量大,之后散药发烧,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听萧元胤的意思,自己那时应是跟他说了些话,且态度还不怎么好,所以才被他误以为是沈国公的私生女。
现在又翻出来讲……
洛溦下意识抬起头,朝沈逍看了一眼。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沉沉,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瞳仁里郁色一闪而过。
一旁的萧元胤还在继续,朝着洛溦的方向微垂着眼,勾起嘴角:
“那晚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害你哭得那么伤心,连后来我说要替你杀了他,你也没介意,是吧?”
洛溦回过神,扭头看向萧元胤,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差点儿想拿舆图去堵他的嘴。
沈逍却已转身离开,启开密室门口的机括,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111章
皇陵祭祀遇袭后,太后掩下了永徽帝生死不明的消息,对外只宣称主君受伤禅位、退居渭山行宫,在长安另扶了五皇子萧詹继位。
朝堂震荡,宗亲贵胄私底下议论纷纷,但苦于王氏在朝中一家独大,皇室旁系的子弟亦寥寥可数,无人敢真翻出什么风浪。继位典礼在仓促间匆匆举行,之后又按照萧氏先祖传下的习俗,拥新帝前往京郊东林苑春猎。
春猎的前一晚,齐王随部将悄悄离开了长公主府,临行前叮嘱洛溦:
“明日皇祖母出长安城,禁军和神策军都将随行,届时我会领骁骑营攻打皇城,你切记一直跟在沈逍身边,若遇变故,至少皇祖母的人不敢动他。”
在大事上,萧元胤还是拎得很清的。
洛溦亦知轻重,翌日午后,跟着沈逍出了长公主府,坐上前往庆典的马车。
自从那日密室一别,两人就没再怎么碰过面。
上次齐王耍性子时说起的六年前旧事,她其实,早就不记得了,更不知道自己那时说过什么,可看沈逍的反应,倒似乎……是晓得这件事的。
该不会,自己真说过要杀他那样的话吧?
她看了眼对面的沈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一直低头审阅玄天宫呈上的继位卜辞,显然并不想搭理人。
因仍在热孝之中,他今日穿着一身雪白孝袍,无冠无簪,髻间只系一根素白发带,掠在肩头,衬得眉目愈加冰冷蕴霜。
洛溦缓缓移开眼,望向马车的车窗外。
窗外的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茶坊酒肆前雕车竞驻,然芸芸百姓尚不知今日之后,长安又要历经一场变劫。
若是齐王顺利登基,周旌略和阿兰他们自是能得偿所愿,平反正名,而自己,也能向齐王求一份恩德,到时候就算仍顶着玄天宫监副的头衔,请调安南、回纥那样的偏远之地,亦是能办得到吧?
只是周旌略要平反,必然需要公开永徽帝的遗诏。
那样的话,遗诏上皇帝强迫长公主的事也会随之公诸于众。
太史令,就真的一点儿不介意吗?
她想起那日他语气幽微地说,“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禁不住又再度抬起眼,瞥了下对面的男子。
沈逍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卜辞上,眼帘未掀,淡声开口:
“看够了吗?”
洛溦惊觉回神,忙挪开了视线,讪讪不语。
沈逍也沉默了会儿。
末了,问道:“你把庆老六交给齐王了?”
洛溦有些紧绷,转念想到自己住在长公主府,去过哪里自然瞒不过他。他又那么聪明,一听说她去了怀宁坊,想必就猜出来了。
“庆老六是洛水案的证人,交给齐王最为合适。”
既然都问了,洛溦也没有隐瞒,犹豫一瞬,反问道:“总不会当初太史令留着庆老六,也想用他来对付太后娘娘?”
沈逍终于抬起了眼,看向洛溦: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洛溦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犯傻。
他是太后抚养长大的,感情不同旁人,就算有些怨,却终归没有恨。
马车行到了东林苑。
宫苑依山而建,连通园林,园林又外接东江山谷。
因大乾的开国太祖为将之时,曾有在东山徒手猎杀熊罴的传奇,历代君主继位都会举行猎赛,以示不忘先祖之勇。
东林苑谷中驯养的兽禽繁多,既有虎、熊之类的猛兽,也有体型较小的狼、鹿、狍、禽鸟。逢皇室行猎,禁卫和宫苑的猎手,就会提前将猎物驱赶进包围圈中,缩小可奔跑移动的范围,供执弓的贵人们逐一慢慢猎杀。
眼下时值季春,正是猎熊的绝佳时间。
沈逍和洛溦出府略晚,抵达之际,萧詹已跟着王敏显等人去了狩猎场。太后与上了年纪的宗亲重臣以及女眷,则留在了苑殿,闲聊着等待猎场传回的消息。
苑殿建于山腰之上,阶外开阔,如同居高的观礼台一般,能依稀眺望到狩猎场那边烟尘翻滚,随行的上百猎手呼犬御鹰,外围跟着装备精锐的骑兵,确保整个射猎过程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女官引领沈逍去垂帘后的主位觐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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