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自己在外头磨蹭这一小会儿,全叫慕容澄扒窗户看了个一清二楚,平安在他身后拿巾子替他擦脸,被他抬手挡开。
“你,去拿衣裳给我。”
“那莲衣呢?”
“她在外头那么多话讲,怎么好叨扰她?”
慕容澄嗅出自己话语中满满醋味,恼得无以复加,那日秋狩树下难道是假的吗?她在睡梦里唤他,分明就是喜欢他,这会儿又和慕容汛相谈甚欢。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次琼光在雨天将她叫进堂屋,她眼里满是欣赏和感激,可既然如此她就该在梦里喊琼光的名字,喊他做什么?这莫非就叫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定然是她的计谋,慕容澄冷哼一声,他唯一看得进去的书就是兵法,怎会不懂欲擒故纵?
不错,这必然是欲擒故纵。
《三十六计》中记载,欲擒故纵,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她在消减他的意志,想故弄玄虚令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从而达成她攻陷阵地的目的。
俊美标致的冷脸在此刻红一阵白一阵,心想自己还能被她给左右了,催促平安,“还不快去?”
莲衣已经抱着衣裳回来了,平安满心以为慕容澄在气头上,冲出去将衣裳从她手中夺过来,“笨手笨脚的,走走走,衣裳给我就是了。”
莲衣赶忙将衣裳双手奉上,小心翼翼试探,“那我在外头候着?”
“候什么,就别到世子爷面前惹他烦心了,得亏茶水不烫,否则这事闹到王妃那儿才是有你好看。”平安回头看一眼,压低嗓子,替她出主意,“你先下去,等世子爷气消了我再告诉你。你也真是,怎么就能泼到世子身上?这种危机时刻,就是扣自己身上也不能泼主子身上啊!”
莲衣也无从说起了,轻声道谢,往慕容澄窗子里望了望,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定睛细瞧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好听从安排先下去避避风头。
慕容澄见平安带着衣裳回来,却没有莲衣的影子,越发不爽,换了衣裳单腿跳到内室。
坐不住,又跳到室外看看,她真就没再回来。
难道她也读过兵法不成?可真沉得住气。
慕容澄不自觉用手掌覆在下巴,她凉丝丝的指头仿佛还搁在上头,掐捏着他。
……他定然是中计了。
*
京城里秋狩也刚刚结束,慕容家骁勇,皇帝慕容恒宇却并不喜军务,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在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建下功绩累累。
其中最著名的一役,当属十年前他太子登基,齐王起兵篡位,十日内从开封攻至济南。那一战,广南候随另外二位亲王领十五万精兵将齐王一路打至北平,押回京城受审。
第二日齐王的脑袋便挂上了午门,据说,是十五岁的小皇帝亲手砍的。
所以百姓说起这个皇帝,心里又敬又怕,齐王起兵造反罪不容诛,可他也确确实实手刃了自己的亲叔叔。这要丢在史书里也不过如此,可他是当前的执政者,这无疑镇压了朝野齐王余党,也同样震慑了各地藩王以及百姓。
这个十五岁登基的皇帝在此次蒐狩大会,打了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
他射出一箭未能将老虎毙命,那一箭不痛不痒,猛虎向他的马飞扑而去,是侍卫乱箭将老虎射死,这才有惊无险。不过结果是好的,也算打破了他不擅骑射的传闻,那阵子早朝文武百官都要将他夸耀一番,百姓则说这便是真龙天子,那山林之王见了真龙也要五体投地。
就这么过了一阵,蜀地有人上奏说蜀王世子也打了一头老虎。
同样一箭未死,但他当机立断持枪挑穿了猛虎喉咙。
是蜀王世子啊,慕容恒宇当然记得他,那个十七岁披甲上阵一己之力夜袭敌营,取敌将首级拿下大渡河战役的慕容澄。这叫慕容恒宇不记得他都难。
掌印在旁对慕容恒宇道:“陛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慕容恒宇近几日头颈不适,只得命两个小宦官抻着奏章,站在他跟前方便他提笔批折子,“各地狩猎都是这个时节,蜀王世子有多骁勇朕是知道的,蜀地又多猛虎,他猎虎也不稀奇。”
“不稀奇,可是巧合啊,陛下。”掌印温声细语,研磨道,“偏偏挑这时候,偏偏陛下也在秋狩打了一头老虎。”
慕容恒宇笑了笑,“你是想说,他盖过了朕的风头?”
掌印垂下头去,“京城百姓都说陛下猎虎有真龙护体,那蜀王世子同样猎了一头老虎,消息传到民间,不知要编出什么样的故事。”
慕容恒宇直起腰背,松松筋骨,“掌印都说是故事了。”
“可最令奴才担心的就是故事啊,陛下,蜀王世子骁勇善战,在蜀地颇得民心,他母亲是西安赵氏,舅舅是广南候,他早已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段为人传唱的故事。待他继位藩王,若不能成为陛下心腹,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会成为陛下不能置之不理的心腹大患。”
慕容恒宇执笔书写,淡淡道:“他是藩王世子,一辈子都要待在蜀地,如何得朕重用成为心腹?”
掌印的脑袋始终低垂着,慢条斯理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说的是呀,陛下。那不妨将人请到京城来?”
京城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蜀地,“心腹大患”慕容澄已有新的难题要攻克,他正琢磨着如何使莲衣露出喜欢自己的真面目。
听起来古怪,但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他更喜欢开诚布公一些,若她进到世子所来就是为了攀附他上位,何不大胆争取?弄得现在他都看破了,却还要装不知道。
这日晚晌,慕容澄摆驾出府,赴郭藩台家二位公子的约。
他们得了几件稀奇的宝贝,都是西洋人的玩意,有时辰自己转着走的自鸣钟,有透得看得见人的玻璃器皿,还有珊瑚珠、高脚茶盅、西洋罗,都是好东西,从京城带回来的。
慕容澄应邀到郭府去,随行带了平安和莲衣。
本来是不想带她的,他晾了她好几日,为的就是破她欲擒故纵的计策。但是今天下晌有了变故,下午他起初在演武场蹦着单脚练箭,天上下起缠绵的雨丝,温度骤降,湿冷湿冷直往骨头里钻。
慕容澄腿疼得无以复加,于是箭也不练了,回所里添衣。
回去发觉寝殿早早点上了炉子,熏得暖融融香喷喷的,平安说这是莲衣提前准备的。
这就是女孩子的好处,平安断然想不到这么周到。慕容澄倚靠软榻,从头到脚都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将《三十六计》里的兵法都抛诸脑后了。
从寝殿出来,莲衣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两手插在袖子里翘首以盼。这阵子她为了那盏水,没少想法子赔罪。她还不知道慕容澄是否消气,搓着胳膊等平安的眼色。
等啊等,等到慕容澄身披银灰斗篷从殿内出来,走进雨幕,少年人颀长的身影高大得像座嶙峋的山峰。
狼毛围脖簇拥着他桀骜俊朗的脸孔,他动动嘴,对她发号施令,“我要出府,过来替我收着手炉。”
莲衣听他这是消气了,总算不和自己计较,上前笑盈盈从他手上将手炉接过,热乎乎的。这差事好。世子真有意思,拿手炉还要叫人代劳。
慕容澄微微偏头瞧她,见她爱惜地将鎏金铜手炉捧在掌中,贴身护着,仰脸直冲自己笑,甜丝丝的。
他两手空空,却因为偷偷对她好,觉得浑身发热。
第16章
郭藩台家的两位公子名叫郭平郭耀,郭平现年二十有四,郭耀则与慕容澄一般年纪。
郭耀也是个武痴,从小请青城山的师父教授武艺,但他比之慕容澄不同,前者学的是仗剑天涯,后者学的是领兵打仗。
今年秋狩郭耀跟他叔叔人在京城,回来得知慕容澄打了头虎,缺心眼还哈哈大笑,“陛下蒐狩也打了一头老虎,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就不知道世子打的是头公老虎还是头母老虎。”
郭平与郭藩台互看了看,都有些讶异,要说当今圣上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不擅骑射。
皇帝猎虎,朝廷无疑要拿这个大书特书大做文章,那定然要说得越神勇越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毕竟蛟龙岂是池中物,哪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以前贵族子弟百年不遇的事,今岁竟两桩撞在一起。
这太当回事不好,不当回事也不行,于是郭平想都没想,赶紧找了个由头请世子登门。慕容澄一到,先是被郭耀献宝似的拿出各种好东西显摆。
“你瞧这个,自鸣钟,蜀王府没有吧?”郭耀笑得别提多欠揍,“世子爷该不会还在用滴漏看时辰吧?”
慕容澄懒得搭理他,即便觉得那制式华丽的西洋钟有趣,也不端起来细看,只是说这种东西他若想要,有的是弄到手的办法。
郭耀笑呵呵弯下去戳他膝盖,“世子,你这腿还能好吗?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吧?还瘸着呢?”
“你瘸了我也不会瘸。”慕容澄拿另一条腿踹他,被他躲开,“你嘴怎么不瘸?”
郭耀哼了声,“没听说过嘴瘸的。”
郭平在旁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他儿子征哥儿跑进来,跳着要看叔叔手里的自鸣钟。慕容澄觉得聒噪,扭脸看向门口,没见到本该候在那儿的莲衣。
莲衣初来乍到,想找个茅厕,问路绕得有些远,回来听见回廊上几个郭府的哥儿聚在一起说得唾沫横飞。
当中有个嗑着瓜子,“真的假的,那我还是觉得蜀王世子更厉害,我可是听说他一个人就打死了一头虎,皇帝陛下只射中了第一箭,这可没有什么好比的。”
另一个笑话他,“瞧,我说什么来着,蜀王世子倒霉吧?这关头打死老虎,谁都拿他和圣上比较。”
“这有什么?”
他拿手指一圈,“你们几个庸才,这当中学问可大了,且不说世子是亲王之后,皇族血脉,镇守一方。这藩王起兵的亏,皇帝陛下可是早就吃过了,这些年防患于未然的事做得还少么?起初还只是不让各地藩王涉政,后来都不许藩王私自离开藩地,只得关起门当自己的皇亲贵戚。”
莲衣站在边上听得一会儿一个表情,先是想不到皇帝也打了只老虎,之后又被那言之凿凿的说辞给唬住,心想这事情有些严重。皇帝都是小心眼儿,只怕要因为这事不高兴。
但这就是她有限的见识能想到的全部了,她想不到会有什么后果,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就是觉得没准会对慕容澄和蜀王府不利。
她快步走回去,看到平安探出个头,跟个缩头王八似的到处找人,不用想,就是在找她。
平安朝她一抬下巴,用力往回招手,“你人上哪去了?”
“人有三急嘛。”
她重新在门边站好,掸掸衣褶,余光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过去却只看到慕容澄拳头掩面轻轻咳嗽。
莲衣听见郭家的二公子正在对他说圣上猎虎的事,不过慕容澄没放在心上,整个人瞧着十分松弛,半靠半坐,银灰的斗篷差一点点够到地上,两条腿套在革靴里,那条好腿曲着,坏腿直挺挺探出去,和四季常青的香樟子一样,笔直修长。
郭家大公子的小儿子捧着自鸣钟在厅里跑,不留神差点被他的腿绊倒。
慕容澄一把将歪倒半空的征哥儿捞起来,递给郭平,“你说的有理,但未免庸人自扰,即便圣上真觉得这有什么,至多是心里不痛快,久了就忘了,还能为了这事大老远降旨到我头上?”
他说的对,郭平也只是稍作提醒,“总是要你知道的,之后小心行事,别太张扬。”
诸如此类的叮嘱慕容澄从小到大听过不下百次,耳朵起茧,也发觉这才是郭家兄弟要他登门的主要目的,不禁觉得头疼,他被这样的担心包围着长到十七岁,往好了想是因为太出色,往坏了想,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最该提防的堂兄弟就是他。
可他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当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帝必然不会是件痛快的事。
小时候他想要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真上了战场,又只想做个平凡人。
身体的恐惧是真实的,他从战场回来后,饱受记忆折磨,死去康健的灵魂始终萦绕在他眼前,还有顺水流走的一具具尸身,那都是他不愿再第二次面对的景象。
皇帝不必为他这个堂弟忧心,他的骁勇只够一时,为康健报了仇,手刃西番将领后便虚脱般昏迷两日,再有谁说起那天他策马入敌营,他面上应承,实际脑袋都是混沌的,根本没有记忆。
以后日子里能维系住脸面,不叫人看穿他的心疾就不错了。
慕容澄带着郭平送的几件西洋礼物回了王府,湿冷的天气叫他那条伤腿疼痛不已,回去便拧着眉头在罗汉床躺下,命平安将门窗封好,到外头去烧地龙。
“世子爷,世子爷?睡着了吗…”
莲衣小声嘟囔,收拾好他脱下来的外袍,扭脸看他抱胸侧躺在塌上,双目紧闭,瞧着怪可怜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一个当丫鬟的,还心疼起主子来了,摇摇头正要走,他嘴唇翕动,“你留下,看着熏炉,我喜欢这个气味,别让香灰烧尽。”
殿里烛火昏黄,水盏折射点点柔光,莲衣面前的香炉烟波袅袅,她偷懒靠在柱子上,眼睛眨啊眨对着慕容澄瞧,他睡着的模样很俊秀。其实他不出声不做表情,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小白脸儿。
梁嬷嬷说过,世子从小就被说是粉娃娃,他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得漂亮,一说他漂亮得像小姑娘家他就生气,有回气急了,蹲下去直往脸上抹泥巴。
莲衣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掩上嘴,塌上人就睁开眼,眉梢一挑,又是那骄矜的臭模样,“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
慕容澄改换睡姿,仰面朝天地睡,过了会儿莲衣听见他倒吸气,动了动腿,脸孔也皱巴巴的。
她小声问:“可是腿疼?”
他应了声,想将腿动一动,架到个高一些的地方,莲衣会意地进内寝抱了床薄绸被出来,垫在罗汉床尾,撸起胳膊就要抬着他腿往上搁。
好结实的腿,跟捧着牛腱子似的,这要是卸下来砸她身上,多半得给她砸晕过去。
莲衣一使劲,没抬起来,又一使劲,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世子爷的腿真沉,您大腿只怕比我腰杆都粗。不然您也使点劲吧,我力气实在是不够。”
两条细胳膊水蛇般缠住他膝下,慕容澄早就心跳如擂,心想她抱着他的腿说的什么话,什么腿啊腰的,怪惹人面热的。别是故意勾引他吧……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二人配合着将腿挪到高处,莲衣大功告成地拍拍掌,“还疼么?我叫大夫来给您瞧瞧?”
慕容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骨头没长好,医官来了也没用,你随便说点什么,我好不去想这条腿。”
“说点什么…”莲衣脑筋都转冒烟了,“说点什么呢?说我老家的戏吧,我们管那叫弹词,是弹着琵琶唱出来的,可好听了,就是我用家乡话唱了世子爷未必听得懂,您就听个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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