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澄见她这副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不由暗恼,“…你到底在做什么?”
莲衣如实道:“我,我来收衣服,白天洗了您穿到外头的苎麻衣,我担心被人看到,就晾到了后院。”
她说着,眼睛不时往屋里瞟,瞟完又被吓到,嘴角便怕得直往下咧,眼睛里分明没有眼泪,慕容澄却觉得那里该有两汩小溪似的泪水,顺女孩圆润光洁的面庞滑落,就像那天晚上在康平宫看到的那样。
慕容澄本来一脑门子火,倏地被这两条他想象出来的眼泪浇熄,化成一缕无可奈何的烟。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压抑着嗓门,狐疑地轻声说:“我…我没哭啊,我是害怕啊世子爷,您看得见那牌位吗?是只有我能看见,还是您也看得见?”
“怕吗?怕你还不退下?”
“噢…”莲衣委屈极了,但也意识到门里的牌位是慕容澄知情的,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屁股,“婢子告退。”
莲衣捧着衣裳连忙就走了,半点不敢耽误,她走远了又回头看一眼,见慕容澄也看着她的方向,天色昏暗,目光幽深,身后又是煞白的两根蜡烛,真叫骇人。
她吞口唾沫,心说自己大约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首先她定然不是撞鬼了,那牌位分明就是慕容澄吩咐下去准备的。谁呀?叫他如此上心,又不能摆到台面上祭奠。
莲衣回到屋里仔细想了想,有了一个猜想。毕竟她也在蜀王府待了几年,对各个宫里的事情都算有所耳闻。
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两年前的今天慕容澄还在战场,那么这个牌位祭奠的,应该是当初跟随他出征大渡河的哥儿康健。
早在慕容澄入随军出征以前,他身边最亲近的哥儿不是平安,而是康健。
康健本来和平安一样,都是家生的奴才,但是因为体格健硕,被安排从小和慕容澄一起操练,后来也顺理成章跟着慕容澄上了战场,只不过他没能回来,死在了大渡河。
莲衣见过他几面,说来滑稽,那是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却十分害怕老鼠,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纯良温厚,根本不是个当兵的材料,若非为了照顾世子,他是绝对不会入军营的。
如果那牌位上的名字真是康健,那就说得通了。配殿原本是康健和其他哥儿的住所,后来康健死了,整一溜屋子就被用来供奉他的灵位。
“想不到世子爷还挺重情义的么。”
莲衣在被窝里嗫嚅着念叨,一觉睡了过去。为了验证这一猜想,第二日清早,莲衣起个大早去找吉祥打探。
吉祥是个精瘦的伶俐虫,正盯着仆役们洒扫,笑嘻嘻凑上来,“是莲衣啊,世子爷还没起吗?有什么吩咐?”
莲衣抿抿嘴皮子,问:“向你打听件事。我来了也有几天了,一直有个疑问,大家为何要从配殿搬出来,睡到外院去?那配殿现今是什么用处?”
“你说后院配殿啊。”
吉祥听她如此问,联想昨天的日子,料到她肯定看见了什么,如实道:“后院里你就别去了,康健你知道吧?你来得早,应当是听说过他的,自从康健死后,原先奴才的配殿就不让住了。你可知道前年世子所严惩的事?就是有个小子不长眼,动了康健的遗物,被世子爷打了二十棍子。这下莫说不让住,就是让住,我们也不敢住了。”
还真是和她猜想的一样,话又说回来,她昨夜只是摔在地上,没动什么东西吧?
莲衣后怕地谢过吉祥,“昨天误闯,往后我就知道了。”
吉祥嘿嘿笑道:“没事,世子爷没看见就都好说。说起来你还是康健的老乡,你们都是扬州人,说话都一个腔调。”
莲衣一愣,不知该担心前半句,还是该感慨后半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宫门口撞见世子的那回,慕容澄初见便听出了她的江淮口音,原来是和故人相似。
她小心地问:“你说世子爷没看见我误闯就好说,那我要是被看见了呢?”
“那你可要小心了。”吉祥想了想,皱着脸道:“轻则扣月例,重则吃板子咯。”
莲衣果然大惊失色,“你说反了吧!哪有比扣月例更严重的事情?不和你说了,世子爷该起了,我去当值。”
如临大敌的莲衣决定稍微弥补一下,可是未等她想到弥补的办法,康平宫那边就派人来偷偷将她给叫走了。莲衣像个从敌营回来的探子,回到康平宫传递情报。
其实也简单,蜀王妃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全是些与世子起居相关的,别的她也不知道,也就只能答一些“吃几碗饭”、“几时入睡”这样的问题。
问到最后,王妃抛出个颇具水平的提问,“莲衣,还没有问你在世子所怎么样?还习惯吗?世子可为难你了?”
什么叫为难。这问题可高深了,足够仆役们钻研半辈子,是拳打脚踢叫为难?还是脏活累活叫为难?莲衣脑袋里转过八百个弯,殊不知蜀王妃问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世子爷宽厚待人,半点没有为难婢子。婢子在世子所很习惯,没什么不一样的。”
蜀王妃眉梢微挑,从莲衣清澈透亮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世子没瞧上她,更没有抬举她。
倒也好,省得慕容澄和他的父王一样,把庶子生在嫡子前面。
她之所以送莲衣去世子所也有她的考量,首先莲衣老实,好过那些心眼子多的,其次还是因为莲衣老实,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骄矜惯了,未必看得上这样实心眼的老实丫头。
就这么鸡同鸭讲地传递完消息,王妃授意梁嬷嬷给莲衣赏钱。莲衣受宠若惊地从康平宫退出去,心想这可真是摊上好差事了!何愁不能赚得盆满钵满归乡回家?
莲衣掰着指头走在长廊,“二等婢女月例是一两,一等却有二两,再加上赏钱……只要不扣我的钱,那这一年赚得都能顶上过去四年了。”
她盘算着回去剁点猪肉糜捏个狮子头,给康健的灵位供上,也算是她这个小老乡为昨天误闯赔罪了,希望世子可以看在两颗扬州狮子头的面子上,不要扣她月例。
回廊对面来了人,定睛一看竟是身姿翩翩的慕容汛,他想必是到康平宫来请安的。莲衣望得出神,心想自从去到世子所,她就再没机会观赏到琼光郡王仙姿玉骨的身影了,这可对眼睛不好。
先头在康平宫她还能给他引引路,倒倒茶,这下是见不着了,琼光郡王几乎不到世子所走动。
她将脑袋一低,候在边上等慕容汛先过。
岂料慕容汛在她面前站定,俊逸的身影在莲衣身前圈出一小块影,“莲衣?”
“…见过琼光郡王。”
“最近几天来康平宫都没见到你,你到哪里去了?”
莲衣微微一怔,没料到慕容汛还会留意她的动向,举目道:“回郡王的话,我奉王妃之命调任世子所了,现在是世子所的一等婢女。”
“是吗?”慕容汛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但他的确听说王妃往世子所送了一个婢女,因为不感兴趣,就没有打听,没想到这个婢女会是莲衣,“可是因为近来世子与王妃闹了矛盾,所以王妃特意让你去世子所照看着世子?”
莲衣想了想也差不多,虽说明面上王妃什么都没嘱咐她,但今早将她叫去那一通问话,显然就是在打听慕容澄的动向。
于是她欠欠身,答了一句是的。
慕容汛笑道:“也好,恭喜你升任一等。”
“多谢琼光郡王。”
莲衣走远了回首看过去,距离太远,她只看得清慕容汛温柔的体态,心想慕容汛要是世子就好了,就能天天见到。可他身体弱,又不是嫡出,将来等慕容澄继位就要搬出去自立门户,以前她就盘算过,要是回不了家,能被指派到琼光郡王的府邸也是好的。
不过现在不用想了,她要是回不去家,就要一辈子在蜀王府提心吊胆了,还是先把狮子头落实一下,弥补昨天的事吧。
莲衣唉声叹气回到世子所,小厨房这时间没什么人,她拿布条在身上绕一绕,将袖子高高固定在手肘,再拿上一吊肥瘦适中的猪腿肉,丢在案板先切片再切丝,三下五除二斩成肉糜。
再切葱姜,用滚水激发出香气,将葱姜水和进肉糜,一个方向搅打上劲,直到肉馅弹润,扣盆不掉。
吉祥听说她在膳房开小灶,溜进来等着吃一口,却在边上看呆了,半张着嘴围观,“好厉害的手法!这是要做包子吃么?”
“做狮子头,扬州狮子头。”莲衣用手腕擦擦汗,将肉馅放在一旁备用,起了油锅炸肉丸。
油锅起了细小的白泡,温度正好,莲衣在手掌抹上香油,抓起一大坨肉糜,在光滑的掌心来回捣腾,团成圆润听话的大肉丸,一个个滚入油锅,泛起大量白泡。
香气霎时在膳房充盈,莲衣用箸儿翻滚油锅里的大肉丸,直到表皮金棕才将肉丸子捞出。
吉祥想偷吃一颗,被莲衣用箸儿打手,“没熟呢!芯子是生的,还要炖煮入味,那才是正宗的扬州狮子头。”
“我还以为就是炸丸子呢,怎么还要下锅炖煮?”
“没见过吧?可好吃了。香料的用法还是我家的老方,你别看啊。”
“我不看我不看,只要你赏我一口,我保证不看!”
莲衣忙活着起了另一口锅,吉祥为了一口吃的,主动请缨帮她烧火,葱姜香料一下锅,混合着空气中纯粹的肉香沁人心脾,她往料头爆香的锅里加入庖厨吊好的高汤,哗啦啦升腾大量气味浓郁的白气,火烧得旺,一下子就开了锅,狮子头井然有序入水,咕嘟嘟炖煮。
半个时辰后,慕容澄下学回到世子所,差点让膳房飘出来的肉味香一个跟头,那香气回味悠长,不是煎不是炒,像是炖煮了一锅汤,但又远比炖汤浓郁。
他问平安:“你闻到了吗?”
平安连连点头,“闻到了,好香!咱们膳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火,这味道可真香啊世子爷,闻着是个大菜。”
“难道是庖厨换人了不成?”慕容澄嘴上虽然不说香,但提出的质疑也算给予肯定。世子所的厨子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菜,若非是王府老人,真想将他换掉。
平安朝厨房的方向看一眼,挠挠脖子,“没听说啊,没准是听世子爷说得多了,他也发愤图强去学了新菜。”
人以食为本,谁也逃不掉美食的吸引力,慕容澄清嗓子往殿内去,心下也不免期待起今日的晚膳。可是等到傍晚膳食端上来,却没有一道菜具备白日闻到的香气。
一下子连拿起银箸的心情都没了。奇怪,慕容澄叫住传菜的平安,让他去膳房问问庖厨。
平安跑了一趟,回来面带惊奇道:“世子爷,膳房说白天炖的那是狮子头,不是庖厨做的,是莲衣擅自生火做的。”
“莲衣?”她还有这一手?
“嗯,炖了三颗,底下人分了一颗,说很好吃呢。”
“还有两颗呢?”
平安迟疑道:“在后院,供在康健的灵位前边。”
慕容澄皱了下眉,“为什么供在灵位前边?”
平安道:“庖厨说狮子头是扬州菜,应当是莲衣专门为康健准备的,话说回来,莲衣上哪知道康健是她同乡的?”
能怎么知道,当然是找人问来的。
“自作聪明,谁许她到处打听。”饭也顾不上吃,慕容澄起身到后院配殿。
配殿内,只见康健的灵位前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一碗汤水明亮清澈的狮子头摆在案前,霎时让边上的供果都逊色许多。狮子头已经凉了,但看上去依旧诱人,香气也依旧扑鼻。
平安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康健以前也做过这道菜。他过生辰的时候就想吃一口家乡的肉丸,不过他做得不怎么样,那肉丸用筷子一碰就散了,我还以为是肉糜汤呢。”
慕容澄当然也还记得,康健唯二念叨过的家乡菜就是狮子头,另一道叫肴肉。
可惜康健厨艺不精,根本做不出他口中的家乡味道,吃着名为“狮子头”的肉糜汤,嘴硬说那就是正宗淮扬菜。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看向灵位,将酒盏满上。
平安觉得稀奇,“世子爷,您说这莲衣真有意思,怎么就知道康健喜欢狮子头?这事也就只有世子爷您清楚啊。也不是我说的!我可没告诉她!”
慕容澄看着案上冷炙,到底泄了气,“哪来的胆子,她就不怕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
晚晌莲衣到后院去收碗,却看到碗不在了,她四下看看,没看到野猫来过的痕迹,要是野猫吃了,少不得要弄得到处都是汤汤水水,更不可能连碗端走啊。
莲衣正愁没机会让慕容澄知道自己给老乡做了家乡菜,连忙去正殿求见世子,慕容澄问她所为何事,她眨巴眼睛问:“世子爷,您可曾看到后院灵位前摆的那碟狮子头?”
慕容澄正埋头做先生布置的功课,一抬头,“你觉得是我偷吃了?”
莲衣一愣,“…我没这么说啊世子爷。”
谅她也不敢,慕容澄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莲衣总算品出了些慕容澄话语中的作难,蹙起眉头,小心打量,“世子爷,我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无意惊扰了逝者,今天得知他是我的同乡,特意做了这道扬州名菜供在案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拜拜老乡,也弥补一下昨日的过失。”
她说完觉得自己这回真的太聪明了,世子爷非但不会扣她的月例,只怕还得赏她点什么。
慕容澄搁下毛笔,问:“你既已经将狮子头放在案头了,又回去做什么?”
莲衣心说这不是常识吗?“供台上的东西都是要收走的,不能放隔夜。”
慕容澄坦然道:“平安已经替你把东西收走了。”
“那也行。”莲衣点点头,脑子一转,心道平安收了碗,那难说世子没有尝过她的手艺,连忙笑盈盈道,“世子爷,我明天还做,我看到膳房里还有一大块肉呢,我明天多做点,您也尝尝我的家乡菜吧,还请不要嫌弃呀。”
平安今天“试毒”尝到了第一口,到现在都回味无穷,欣然问:“你们江淮是不是还有一道菜叫肴肉?你会做肴肉么?”
“会!”
平安狐疑,“你怎么什么都会?不是说大话吧?”
莲衣道:“我爹以前是扬州酒楼的庖厨,我从小看他在厨房,学到不少,绝不是说大话。”
慕容澄斜插进一句话,凉飕飕的,“你还挺厉害。”
今天的马屁拍对了,情势不错,莲衣笑道:“那我明日做肴肉?”
慕容澄没作声,算是答应。那狮子头味道的确很好,绝不仅限耳濡目染的水平。再看她那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模样,真像个压低了耳朵让人挠下巴的小黄狗。
为什么非得是小黄狗,大概是因为小黄狗的气质最厚道吧。
慕容澄往椅背一靠,双手抱胸,话语带着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兴味,“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我赏你点什么吧。你自己选,是要下月随我去秋狩,还是要一贯赏钱?”
“多谢世子爷!”莲衣先行大礼道谢,然后才道,“可惜秋狩园林不是婢子能去的地方,婢子只要赏钱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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