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袭玉借祝江临的钱,把礼物送了出去,心情不错,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点小钱换一条海宫珠的信息,对我们祝大人来说,很值当吧。”
祝江临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风袭玉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兀自换了个话题:“你派出去那条小鱼有一阵了吧,我听你说是去找魏家小孩了?”
祝江临“嗯”了一声。
“找他做什么?”风袭玉纳罕。
海宫珠到手,渡城对于祝江临而言就该毫无意义了,别告诉他这笑面冷心的龙还打算留下来帮小朋友惩恶扬善。
“你不是在意江在水吗,不想办法帮帮她?”祝江临不答反问。
风袭玉往一旁的软垫上一靠,哼笑一声:“本公子何时在意江在水了?”
这就是不打算答了。
祝江临也不追问,只顺水推舟道:“江在水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你身为神兽不清楚吗?”风袭玉眼里闪过一丝恶劣的光。
神兽对同类的气息很敏感,哪怕对方有意隐藏也能辨别一二。
更别提什么凡兽妖兽灵兽,见龙凤则臣服,没有任何隐藏身份的可能。
江在水身上的气息很干净,除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感应之外,她身上没有任何神兽的气息,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凡人是什么生物呢?
朝生暮死,寿不过百年,即使走上修真一途与天争命,年岁至千者也屈指可数。
一个凡人,如何与凤凰扯上关系呢?
祝江临拿到的那份记忆,来自他的幼年。
数千年前,那应当是包含上古密辛最多的一份记忆。
因此他清楚的知晓,论寿与天齐、见多识广,世上无有能出凤凰之右者。
因为凤凰的神格――即为【涅】。
……
“少爷,我把魏小公子带来了。”宫恒敲门道。
屋里的人应了一声,“进来。”
魏麟跟着宫恒走进屋,行过礼,没有抬头。
那位祝公子好像在和什么人下棋,嗓音依旧温润,对他们道:“小客人别站在门口,常守,还不看座。”
宫恒便引着魏麟到那张四仙桌前坐下。
――毕竟是客栈,没有会客厅,这屋里一共三个地方能坐人,那两位占着罗汉床下棋,软塌被风某折腾的乱七八糟,虽然略不合矩,但魏麟要坐,便也只能坐四仙桌前了。
坐都坐下了,魏麟也不低头了,大大方方抬起头看过去。
罗汉桌另一边坐着的,是个墨发红衣的青年,见他看来,冲他一笑,道:“魏小公子,早有耳闻,我名风袭玉,是祝江临的好友。”
若说祝江临如一汪灵泉,表面温和清润,实则深不可测,那这位风公子就像是一轮烈日,张扬洒脱,好像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虽然能和祝江临一起混的想必也不会如表面一般简单,但若是魏麟有选择,他还是更愿意与风袭玉打交道。
即使如此,要说什么“早有耳闻”……
魏麟只当是句客套话,四两拨千斤地回道:“承蒙风公子抬举,能得见风公子这般人物,小的不胜荣幸。”
风袭玉一笑,把棋盘一推,对祝江临道:“你的客人来了,我就不陪你下棋了。”
胶着的棋局被他这一捣乱,瞬间变得不成章法。
这话一出,按理风公子就该识相的告辞了,但显然这只凤凰没什么普世客人观,稳如泰山地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摆明了是要把好戏看到底。
祝江临知道没脸没皮的凤凰赶不走,不和他多做纠缠,起身走到四仙桌旁与魏麟面对面落座。
魏麟不知这人叫自己来做什么,警惕地绷紧了身子。
却听那人叹息一声,似有些难以启齿道:“魏麟小友……我叫你一声阿麟,可以吗?”
魏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背后寒毛一竖,连连摇头:“小的不过一介贱民,怎敢……”
“阿麟,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亲弟看。”祝江临打断了他。
他眉眼微垂,面容上似带怜惜,语气温和:“不管阿麟信不信,我与你姐姐其实是旧识。“
祝江临说瞎话不打草稿,宫恒正拿火灵釜烧水准备泡茶,闻言差点惊掉下巴,无比庆幸自己背对着那张四仙桌,表情不至于露出马脚。
魏麟又不是第一次与他见面,自然也不信,只低下头盯着桌子不说话,好像是震惊于他的话,实际在琢磨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一屋子没一个信他的,祝江临却面不改色:“你姐姐魏桃,本为海宫神观观祭司之女,七岁家中逢难,父母双亡,被魏老夫子收养;十九岁时捡到你,把你带回魏家,我说的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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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云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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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是没错,可这些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与城民一打听,自然就能知晓。
魏麟点了点头,疑惑更甚。
祝江临轻轻一笑。
“我记得你姐姐小时候最喜欢吃桃肉,可惜一碰桃上的绒毛便起风疹[1],每次需得细心剥好皮,切成小块,才能入口。”
“有一次她馋嘴,拿着没剥皮的桃要啃,被祭司夫人发现拦了下来,依旧晚了,起了一胳膊一脸的红疹子,在家中闭门好几天不肯见我。”
祝江临眼中似有怀念,用追忆的语气慢慢道:“她还气得给桃子取了个诨名,叫什么‘粉面坏心大妖怪’,与我抱怨了好一阵。”
“她总爱讲故事,这些事情,她可与你们说过?”
这确实已经算是私事了。
魏麟心中虽提防着,到底被他忽悠的有些信了,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点头道:“姐姐说过。”
他迟疑了下,刚想问一问这位祝公子和魏桃究竟有什么关系,就听他道:“以及,自她七岁后,就再也没吃过桃子了,对吧。”
“你怎么会知道?”魏麟到底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魏桃确实喜欢给他们讲故事,天文地理、历史与往昔,都是小夫子乐得讲述的对象。
但……就算起风疹能被打听到,取诨名、个人口味变化,这些事若是再能被轻易知晓,他们在这个人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吗?
这还得归功于海宫珠。
渡城海宫观观祭司要世代守海宫珠,海宫神大概也不敢就这么心大地交付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因此进了海宫珠的魂灵,都会被摄走一部分记忆。
这部分记忆在封印接触归位时,会一并返还给祝江临,作为“把柄”存在。
风袭玉坐在一旁看祝江临骗人,琢磨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想干嘛,挑了挑眉。
怪不得这龙要给海宫珠提前下隔音阵,原来是早有预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人间有意思啊。
“我当然知道。”祝江临恢复数千年前的记忆后就不再关注风袭玉了,也不太在意他是否知晓自己的算盘,只一心关注魏家小弟:“你姐姐从未提起过我,对吗?”
魏麟不吭气。
祝江临语气低落了些:“我家是游商,并非渡城城民,只是每年冬季会北上送些货、看看铺子。桃儿家出事那年,恰巧遇上我家生意出了问题,那年冬未至渡城,我再见她,已是物是人非。”
风袭玉听他装文艺公子,简直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宫恒的茶泡好了,他自觉已经能面不改色听少爷瞎扯,遂转身上了茶。
祝江临接过茶,捧在手里,也不喝,抬眼看向对面明显动摇了的魏麟,诚恳道:“我并非不想伸出援手,只是那时已经太晚了,经此变故,桃儿整个人都沉寂了,我们之间也像是隔了一层。”
魏麟抿着唇,看着茶雾蒸腾而起,心中天人交争,没有接话。
祝江临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摩挲着手中的茶碗,叹了口气。
室内一时安静,只剩下风袭玉手中把玩棋子的磕碰声。
我行我素的凤凰完全不觉得自己突兀,坐在窗下支着颐看戏。
随后还是魏麟沉不住气,“祝公子既说已经与我姐姐疏远,如今回来找我们又是所为何事?”
“我们并不曾疏远。”祝江临有一双深潭似的眼眸,他认真看人的时候,像是全世界只有一人能倒影在他眼中,很真诚:“我和你姐姐一直有书信联系,正是因为今年的书信迟迟未至,我才会寻来。”
“可你与我们初见时并不像认识我们。”魏麟干脆直接开始质疑,“而且我也没听姐姐提起过你。”
祝江临像是沉默了。
半晌,他叹息般道:“因为钱府。”
他道:“具体的我不能多说,只能告诉你,你姐姐七岁那年的事与钱府脱不了干系。我确实不认识你们,因为你姐姐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
他好像有一腔悲情,却碍于种种原因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呼吸一下,合眼捏了捏眉心。
再睁开眼,他显得内敛又哀伤:“抱歉,初见时我虽对你二人的身份有猜测,但其一是不敢贸然确认,其二……她千方百计也要护着的弟妹,我实在不忍将你们卷入此事,只好以恶人面出现。”
“如若不然……哪怕是为了骗你们,我以别的身份出现岂不更容易达成目的?”
他怆然一笑:“再说,我们这种人,身上又有什么可被谋求的呢?”
风袭玉简直叹为观止。
千年不见,这龙演技见长啊。
他配合地停止了把玩棋子折腾出的噪音,让室内归于静寂。
魏麟再早熟,也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心下不由自主信了几分。
他犹豫道:“你说……钱府?”
祝江临眉眼落下来,长长一叹,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宫恒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少爷凭着一张嘴,勾勒了一份感天动地的青梅竹马情谊与一张乌天黑地的阴谋网,把原本冷静早慧的魏家小弟忽悠得两眼含泪满腔愤懑,恨不能抱着他认大哥。
风袭玉看得津津有味,好险忍住了没喝彩坏龙好事。
“……我今晚会再次潜入钱府,到时候……”祝江临说到最后,顿了一下。
“江临哥哥,我有什么可以做的吗?”魏麟急急地问。
“我其实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祝江临似有些犹豫,他看着眼前还未长成的小少年,眼神挣扎:“若不是我们实在缺人手……”
“我这条命本也是姐姐救回来的,江临哥哥,我哪怕拿命去填……!”
“阿麟!”祝江临难得扳起面孔呵断了他的话:“别再说这种话了,桃儿若能知道,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为自己涉险。”
魏麟愣愣地看他。
祝江临缓和下语气:“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劝你。”
“东南巽宫为杜门,主藏,你从那里入钱府,找一棵老槐树,把我给你的东西拿好。待时机到时,我会把海宫珠送去那里。切记,无论如何,在拿到海宫珠之前不要动,站在槐树周围三尺内,没人能看见你。”
魏麟于是点头道:“我记住了。”
祝江临目的达成,吩咐宫恒送客。
把小孩送走,风袭玉终于能说上话了,笑眼弯弯地凑上前来:“海宫珠不在你手上,钱府要设阵害魏桃?”
祝江临瞥他一眼,浅饮一口茶。
风袭玉啧啧道:“想来钱府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竟然有把海宫珠里的恶鬼拽出来的能力呢。”
“热闹看得舒服吗?”祝江临淡淡问他。
“舒服啊,看你编瞎话真是有趣。唉,你这计划算计了多少人进去?‘海宫神’、魏桃夫子、魏麟小弟弟、整个钱府,哦,说不定还有江在水她们。”风袭玉惋惜似地数了数,半点不见忧心道:“你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祝江临只挑有用的听:“既然热闹看够了,也该付票钱了吧――钱府那边你去搞定。”
能坦然把自己当一场戏里的戏子,风袭玉属实佩服。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听话:“凭什么,本公子的票钱可早就付过了,你真当我的信息免费啊?”
祝江临看他一眼,一笑:“哦,那风公子,这下一场戏你是看,还是不看呢?”
“威胁我?”风袭玉哼哼:“本公子只要把你说的话给江在水复述一遍,你的计划就全完蛋。”
“可若是没有你的帮助,你要我如何把手伸到钱府呢?”祝江临很是无能为力道。
这话倒是实话。
风袭玉看他算计别人看得开心,没想到看个戏还给自己惹上活来――又不能不干,否则这戏就唱不下去了。
在捏着鼻子给自己续场戏之前,风袭玉决定多膈应祝江临一下。
“我真是好奇啊祝江临,要是我偏偏就是不干,你待如何?”
祝江临安稳地喝茶,笑而不语。
风袭玉就差把他茶碗抢过来扔他脑袋上了,就听他慢悠悠道:“多死几个人罢了,我应当如何?”
“哟,我还当你祝公子面善心慈,有意普度众生,原来也不过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主?”风袭玉讽笑道。
祝江临嘴角噙着一抹笑,说出的话却好似寒冰。
“我也尽力了,只是毕竟自身难保,非我族类者,又要我如何为他们着想呢?”
他与风袭玉对视,含笑道:“那该是江小友那等名门正派的活啊。”
一龙一凤之间一时僵持无言。
风袭玉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良久,他移开眼,大笑一声,拂袖转身开了房门,留下一句“下次再找你下棋”,大摇大摆地走了。
宫恒送完魏麟回来,正撞见他出门,被意味不明地扫视了一圈,浑身鳞片都要竖起来了。
心有余悸地把这位祖宗送走,才进门,里面那位又开了口:“今天不必跟着我,盯好魏麟。”
“魏麟?”宫恒有些懵,不知自家少爷又想干什么。
“盯着他别让他和江在水有接触。”祝江临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如果他有要找江在水的征兆,先告知我,再去以我的名义请江在水到百里酒楼一叙;除此之外,你也不要和江在水有接触。”
“好的少爷。”宫恒虽不知祝江临的目的,但也不多问,只点点头,转身盯梢去了。
祝江临独自坐在客栈,有些出神地看着茶碗里的茶叶上下漂浮,不知多久。
直到茶都凉了,他才回过神,也不嫌弃,将茶水一饮而尽。
人类啊……
生如草芥,命如顽石,渺小如尘,愿望却可上达天听。
他怎么能不讨厌?
怎么能……不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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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就是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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