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轩在苏氏祠堂瞧见了那清瘦的人影,他倚在轮椅上,正拿袖子将怀中的牌位仔细擦拭干净,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未掀:“来接诺诺。”
楚逸轩本以为他会责难、怒骂、怨恨,可他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说出来,他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他想了想,还是将舅兄咽了下去,恭敬的施了一礼,:“三公子。”
“给我父王母妃上柱香吧。”
不消他吩咐,楚逸轩虔诚的给二老上了香,苏长君就那么望着他,语气轻和:“诺诺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我父亲盼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一个女孩,说句要星星不给月亮也绝不为过,所以脾性上可能比一般女孩娇纵一些,成了亲就是一家人,我不奢求你能好好待她,我求你,不要欺负她。”
求?楚逸轩将这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自他得势以来,那些欺压他的、折辱他的一个一个被他踩在脚下,数不清的高官勋贵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姿态恭敬,那种从烂泥中挣扎出来将这些上等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别提有多畅快了,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从苏长君嘴里听到这个字,自己心里一点快意都没有,只余心寒。
他不该用求字,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他妹妹,他应该拿出他那把龙吟宝刀干脆利落的剁了他!皇帝敢折辱他们苏氏,他就应该利落的揭竿而起,而不是在宫门前苦苦哀求。
“我会好好待她,也不会再让人欺负她。”他语气坚定,似承诺,又似保证。
“皇帝赐婚的用意你我心知肚明,兵力军权你们随意,万望留我妹妹一条性命,也留我北境将士一条活路。”他冲他摆手,明显的不欲多说:“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别误了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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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衣衫此夜新,百般打扮度芳辰,众云娶室将忘老,我观成婚能顺亲[1]---引用
第26章 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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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内妙龄女子端坐在拨步床上,隔着赤红的盖头瞧不清面容,楚逸轩站在屏风外,一时不敢往前移动,天知道他做梦都没敢这么想过。喜嬷嬷瞧他愣在那,出声催促道:“督主想是高兴过了头,还不快接新娘子回家呀。”
楚逸轩不自在的往前挪动几步,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恭谨的给檀氏和杭氏分别见了礼,又转向苏念卿,拱手道:“臣来迎郡主回家。”
檀氏不舍的做最后的嘱咐,杭氏扫眼在屋里找些什么:“新娘子出门脚不沾地,咱们一时忙忘了,谁来背你出门?”
小满自告奋勇的上前扎马步道:“我背姑姑就是。”
“你人还没个蚂蚱大,别在这逞强,”苏念卿道:“哪来那么些规矩,我自己走。”
“我力气可大了,”小满不服道:“不信你问阿娘,爹爹留下的大锤我都能抡得动。”
檀氏也道:“新娘子下地不吉利,你就让他试试。”
“我来吧,”楚逸轩朝她伸手,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臣……抱郡主出门。”
嫁都嫁了,还在这扭捏个什么劲儿。苏念卿双手抚上他的肩膀,楚逸轩将人拦膝抱了起来,心头说不清什么滋味,不觉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竟飘起了细雪,红衣白雪,一如当年在梨花树下翩跹动人。他望着怀中人:“郡主,下雪了。”
“嗯。”
盖头相隔,两人谁也瞧不清谁,楚逸轩脚下走的沉稳,只是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以及略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他想说些什么,可又像不知如何开口一般,最后只得悻悻闭了嘴。
符津看他抱人出来,忙招呼人将爆竹点上,苏念卿心头的沉闷被驱散不少,礼部的官员眼瞅着接亲还算顺利,略微松了一口气,抬手道:“都愣着干什么?压轿压轿。”
依制二人应当先去宗庙祭告先祖,而后去宫里叩谢皇帝隆恩,再去见过太后及各位后妃,绕城一周拜过了天地后方算礼成。结果二人刚祭告完先祖,宫里便来了旨意,因着雪天难行,特下了懿旨,不必去往宫中谢恩了。
倒不是皇帝体谅新人辛苦,陈沛陈老将军今日回京,结果刚一回来便将皇帝堵在了书房,宣隆帝真是打心底里怵他。
宣隆帝千算万算,是真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必这把老骨头在路上是没少受颠簸,思来想去,还是吩咐人简化了流程让他们尽快拜完天地,等到大礼一成,这人拿什么借口请自己收回成命?
那人罩雪而来,宣隆帝瞬间困意全消,客套的先同人寒暄道:“陈老身子骨可还硬朗?一路奔波辛苦了,还不赐坐。”
“不必了,臣是为郡主的事来的。”
宣隆帝神情一冷,只听他继续道:“听说近日的劝谏之声陛下皆不予采纳,倘或臣也想撞一撞这南墙呢?”
“朕敬你年事已高,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臣岂敢,”陈沛抬眼与他对视:“历来婚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镇北王和长公主不在了,好歹郡主还管我叫一声老师,臣便自作主张的帮郡主拿一回主意,我家诺诺,不嫁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拿主意,朕是她的亲舅舅!”
陈沛嗤道:“原来陛下还知道您是她的亲舅舅。”
他抬脚便走,气得宣隆帝拿茶盏砸他,却连人的脚后跟都没碰到,他嘱咐人道:“去请王国舅,让王国舅带人跟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雪越飘越大,从星星点点到鹅毛倾覆也不过一瞬,洒落在热闹的迎亲车队上,平添了几分灵跃。直到一阵金戈撞击之声传来,车队驻足不前。
“怎么回事啊?”符津穿过重重人墙,就见一老者领兵列阵正置于车队正前方,他同陈沛没怎么打过交道,可是单凭那通身的气派和阵仗,也猜了个七八分,他敛了戾气,调皮的笑:“前面可是陈老?我嫂嫂叫你一声师父,那我也尊您一句前辈,陈老远道而来,待会儿晚辈可一定要多敬您几杯。”
“呸!哪个是你嫂嫂!婚约未成也敢上来攀亲,”他怒喝:“给我让开,你们这样的乱臣佞幸,多看一眼我都嫌脏。”
符津身后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当即就要上去同他讨个说法,他抬手拦住众人,双唇绷紧冲他一笑:“陈老酒没喝上人倒先醉了,郡主和我哥哥乃蒙圣上赐婚,明黄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如今三书六礼已过,只差拜堂圆房,我叫她一声嫂嫂,有错吗?”
“你个没羞没臊的,哪个要同你圆房!”
“陈老果真是糊涂了,自然不是同我圆房,”符津笑意更甚,可是神色却更冷:“婚事已成,我兄嫂圆房共享敦伦不是人之常情,说不定明年就会有个小娃娃管陈老叫阿爷呢。”
陈沛额角青筋直爆,当真是拿银枪挑了他的心都有了,幸好楚逸轩及时拦住了他,拱手道:“陈老将军。”
“你也不是什么好球!”
符津拿舌尖舔着上颌,顺便活动了下筋骨,身后的众人都在等着他一声令下,陈老身后更是严阵以待,一时间剑拔弩张。礼部的官员们急得嘴角直冒泡,眼瞧着婚事要成了,怎么还有这一出呢?
那礼部官员先去劝符津,被人一脚踢开顺便啐了口唾沫,楚逸轩刚要警告他别犯浑,一道赤红色人影现于众人跟前,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苏念卿边走边掀了盖头,符津收了浑身锋芒,嬉皮笑脸的凑上去:“嫂嫂怎么出来了?”
怎料苏念卿直接无视他,陈老将银枪丢给身后的副将下马快步朝她走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揽在怀里,眉角沧桑难掩热泪盈眶,同以往那般轻声细语的哄道:“师父来晚了,师父带你回家。”
两行热泪自那生寒的铁甲上流连而下,好似要将这些时日的委屈全都倾诉干净,她小声啜泣:“老师。”
布满老茧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陈沛心疼道:“好孩子,师父来接你回家。”
不等二人煽情,王国舅带人匆匆赶来,冷笑道:“陈老这是做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陈老若是来讨喜酒的,咱们都欢迎的紧,您若是要带郡主走,别说我和陛下不答应,恐怕楚督主也不会答应。”
他说罢转向楚逸轩,希望他能给个回应,哪知那人背对着他一声不发,他这才嘀咕过来,想必这桩婚事两厢都不情愿。
楚逸轩发自肺腑的希望陈老能带苏念卿走,四千多个难以入眠的日夜,他设想过无数次二人重逢时的场景,可唯独没有一次是喜结连理,哪怕是梦!他的爱卑微到了骨子里,他宁愿远远的看着自己的神明干干净净,也不希望她同自己这样的佞臣搅在一起清誉尽毁。
陈沛无视众人要带她走,楚逸轩倒是无甚反应,余人反一起炸了锅,王国舅更是率人挡在他跟前:“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陈老定要从中作梗,想必是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来人,就地卸了他的甲,押送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我看谁敢!”几十年如一日的威严犹在,一时间无人敢动,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划过:“我陈沛十五岁提枪入疆场,而今已五十三载,四子一女,皆战死沙场裹尸而还,我妻,被蛮人生擒未免我受制于人当即咬舌自尽,我最小的女儿被蛮人作践从和旋楼一跃而下的时候还不到十一岁,我陈沛不说自己有多大功劳,可是五十余载,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他望着苏念卿满目沧桑:“如今,我只余这么个幺女,我不忍她为人摆布,何错之有!”
在场之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可也皆为之动容,粗糙的手掌包裹住那只细瘦的指骨,陈沛正要带人走,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王国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匆匆跑过去,在场的一干人等齐齐下跪叩首。宣隆帝也不让人起身,径自走到陈沛二人跟前,低声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他复转向苏念卿:“诺诺,你也要让舅舅为难吗?你有个好师父,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你费心操劳,对,还有太后,惠妃,多少人为你奔前忙后的,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要跟你师父走,朕不拦你,北疆总要留人主事的,小满今年得有十四了吧?多合适的人选。”
“不,”陈沛和苏念卿几乎异口同声,她恳求道:“小满他还小,求陛下开恩。”
宣隆帝定定望着她:“北疆总是要有人主事的,成婚之后,朕不可能永远把你留在京师,可你若要跟你师父走,纵然小满在你看来还只是个孩子,可是箭在弦上,怎能不发?你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倘或他出了点什么意外,你说百年之后,你怎么跟你长兄交代?”
陈沛怒瞪着他,可他不为所动,只等着苏念卿的回答,手中一直攥着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脱手,她跪在地上,朝着陈沛诚恳的一拜。
陈沛侧开脸不忍再去看她,而宣隆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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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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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对峙最终以苏念卿的妥协而告终,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涌进了按察司府,可是众人心思各异,谁也猜不透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楚逸轩扶着他下轿,提前铺设好的绸缎因着落雪的缘故,表面结了一层浅薄的冰晶,银装素裹中透出漫漫红意,养眼归养眼,却不如从前防滑。
他体谅她看不清前路,生怕人摔了似的,紧紧的攥住人手腕,等到了正厅方才松了一口气。主事的官员早早的便在室内候着了,等新人在堂内站定,便扯高了嗓音喊道:“一拜天地!”
他扶着她缓缓转身,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这就为难了,苏念卿父母双亡,楚逸轩又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那主事的官员本想让陈沛受这一礼,反正半师如父,他也受得起,可是在那主事的官员投来恳求的目光时,陈沛带着肉眼可见的厌恶将脸撇开,明显是不满这个女婿了。
他急得头大如牛,他不愿意受这一礼,在场哪怕沾亲带故的长辈也没人能受得起,身份在那摆着呢。大喜之日总不能摆两个灵位上来吧?这是来拜堂呢还是砸场子呢?
楚逸轩感觉指尖微痒,灯笼衣袖下,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给他指了个方向。
北,楚逸轩心领神会,他引着她面朝北方,对着镇北王夫妇,对着为国捐躯的苏氏先烈郑重一礼。
“好,”那主事的官员又道:“夫妻对拜。”
符津这群毛手毛脚的跟着使坏,两人的脑袋实实的撞在一处,接着不等那主事官员出声,便急哄哄的喊道:“礼成礼成,送入洞房。”
楚逸轩本想送她回房,岂料刚一转身便被人拽住了衣袖:“督主干嘛去?今日是您跟嫂嫂大喜之日,兄弟们都等着敬您一杯呢。”
他走不开,只好嘱咐喜嬷嬷好生送她回房,喜嬷嬷不敢怠慢,引着人小心的往内房走,她是专为京中的贵人操持喜事的,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还是被喜房内的布置给惊到了。
别的不说,就单说那张拔步床,上好的黄花梨木雕磨打刻,从外观上打量八门十六扇,上雕飞禽走兽花鸟山石,瞧上去富丽堂皇栩栩如生,谁知内里更是另有乾坤,睡铺、梳妆台、小橱、首饰箱、衣帽箱甚至点心柜都应有尽有,这哪里是床啊,说是在房子里面再起了一间屋子她都敢信。
里面整整齐齐的站了十来个安安分分的姑娘,手里捧着红枣、莲子等各色物什并擦洗之物,大红的喜字和成双的红烛更是衬得室内敞亮,瞧见来人,众人也只是低眉颔首,恭恭敬敬的唤了句‘夫人’。
两个喜嬷嬷扶她在睡铺上落座,略站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活动着筋骨打着盹,不忘低声闲话:“我怎么瞧她从坐下开始就没动过呢?这么端着不累吗?”
“也是个可怜人,若是镇北王夫妇还在的话,哪里会有这么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句不好听的,楚督主瞧着风光无限,可是细论起来又是什么出身?里面坐着的那位,那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要不怎么说可惜呢,”这人同样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也不知道那位楚督主房事上如何,要是也跟那些腌H牲口一般磋磨祸害房里人,那真是……”
听到不远处沉重的脚步声,二人慌忙噤声立稳,楚逸轩携了个食盒进来,随手放在梨花木小案上,不动如山的丫头们终于有了动静,端着铜盆并巾帕上来道:“请督主净手。”
八成也是婚俗的一部分,他神情略显不耐,但还是配合的略微沾了下水再擦干。又见几个丫头一同上前,异口同声道:“请督主撒帐。”
撒帐也就是将托盘中的红枣、莲子、桂皮等物撒在床榻之上,求一个早生贵子的彩头,楚逸轩嫌麻烦,这玩意撒上去明早之前还不能捡出来,别早生贵子了,晚上能安稳睡个觉都谢天谢地,是以他只是每样都挑那么一点,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那小丫头终于递上了秤杆,楚逸轩的耐性也被磨到了尽头,他无视那丫头,双手小心翼翼的揭了那罩面之物,一滴晶莹的泪光悄然滑落,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可怜又旖旎,他心内颤动,无措却又心疼得紧。
“哎呦夫人,这可不兴哭啊,多不吉利,快收回去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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