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松了一口气,他反倒劝说:“宁宁长大了,做事自有她的考量,我们还是不要干涉了。”
姜云铮颇为怪异的瞅了他一眼,叹道:“我家小妹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她做什么事我阿爹阿娘还不是全力支持,哪轮得到我去干涉。”
两人无声笑笑,默契的转开了话茬。
“对了云铮,七殿下此人如何?”高淮问道。
姜云铮没怎么思考:“七殿下为人仗义豪爽,上一回我的钱袋还是他给我追回来的。”
“高兄,你今日没跟殿下说上话,等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保准你们一见如故。”
高淮不置可否,他挑了挑眉,又和姜云铮说起旁的话题。只不过谈话间,高淮时不时朝门口望一眼。
鄞城位于整个大晋的西北,这里并不富庶,相反处在边关,经常受到北狄蛮夷的侵袭,但是自从镇北侯驻守在这里,几十年来相对安宁。
边关百姓都倚靠镇北侯,来往的富商在镇北侯的庇佑下方能平安无事,且镇北侯从不收取他们的一分一毫。
每年过节,受过镇北侯恩惠的富商百姓都会来侯府拜见问候,会客厅里的大多都是这些人。
*
姜善宁带着萧逐来到膳厅,吩咐下人把剩下的早饭端上来。
每年过年侯府都是人来人往,厨房则是整个侯府里最忙碌的一处,准备了许多膳食。
膳厅里没有什么人,她拉着萧逐坐下来,等候饭菜上来的空隙里,姜善宁晃荡着双腿,跟萧逐商量:“殿下,今夜你就留在侯府吧,侯府客房多,也省的一来一回路上冷。”
萧逐愣了愣,“这样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了,这里是鄞城,跟永京十万八千里,殿下你就放心吧。”姜善宁哪里不知道萧逐在担心什么,他一个被流放的皇子,住在镇北侯府。若是叫陛下知道,以为七皇子和他们侯府勾结,他们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朔州十五城是我阿爹管着的,没人会乱嚼舌根。鄞城又是最靠边关的一座城池,陛下是不会知道的。”
萧逐垂首,似在考量。
姜善宁的话侧面让他知道镇北侯在朔州的势力,朔州十五城,只知镇北侯,不知朔州州牧。
看来,若是想要与京中的人抗衡,必须得到镇北侯的拥护。
“高大哥也会在侯府住下,殿下,你就留下来吧,长街北口那里只你一人,多冷清的。”姜善宁转着桌上的茶盏,温婉道。
“他一直住在侯府吗?”萧逐眼眸微深。
姜善宁说:“是啊,高大哥无父无母,平日除了在军营就是在侯府,算是我阿爹的半个儿子了。”
“好,我今夜留下。”萧逐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听到他沉声道:“叨扰你们了。”
下人们挨个端着膳食上来,姜善宁正欲抬手去捻一块酥饼,余光瞥见萧逐似乎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停顿了下,转而捻了块饼递给萧逐,又舀了一碗栗子粥放到他手边。
若是她没有看错,今日萧逐自从来了侯府,一直跟在她身旁,好似是不习惯。
姜善宁没多想,只当萧逐是不习惯人多,不过既然人是她带来侯府的,她还是得好好招待。
姜善宁转而感慨:“这几日雪又大了,我们晚上吃完饭可以在院子里堆雪人,好不快活。”
到底还是小姑娘,姜善宁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回想以前和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
耳边的声音清脆如铃,萧逐抬起眼,朝外面看去,簌簌的雪不断落下,轻飘飘的积在庭院中。
廊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四处摇摆,在一片雪色间格外艳丽。
侯府的下人过一阵便将路上的积雪清扫一番,留下一条小路供人行走。
院中白茫茫一片,这场景他在冷宫中不是没有见过,只是眼下场景转换,身边多了姜善宁,哪怕北地朔风凌厉,萧逐也觉得在这里好过永京。
萧逐冷然的神色渐渐消融,他弯了弯眼角,朗声答应:“好。”
第21章 挑明
傍晚的时候大伙一起在侯府吃了顿饭,天色已晚,众人纷纷向镇北侯夫妇告别,打道回府了。
顾灵萱扯着姜善宁的袖子,凑近她耳边,雀跃着朝萧逐看去:“诶,宁宁,七殿下原来长这副样子,相貌看起来真是俊朗非凡,怪不得你一连几日都借着我的由头去找七殿下。”
姜善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萧逐立在梁柱旁,厅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晃,在他身上投下来一片一片摇曳的阴影,少年身形修长,眉眼沉静。
她胳膊肘轻捅顾灵萱的腰窝,“哪有,萱萱你不要乱说。”
顾灵萱再抬眼看时,萧逐忽然朝她望来,狭长的双眸微撩,黑沉沉一片冰寒,晃动的烛火照得他眼底晦暗。
她忽然没有来的心底一颤,匆忙移开了目光,挽紧姜善宁的胳膊。
顾灵萱目光移开得太快,没有看见萧逐的眼神在碰到姜善宁时缓和了许多。
“小妹,你们说什么呢?谁长得俊朗?”姜云铮抱臂慢悠悠的插话进来,好奇问道。
顾灵萱横了他一眼:“反正没有说你。”
“嘿你这个小姑娘。”姜云铮哈哈一笑,朝她做了个鬼脸,顾灵萱捏紧拳头,作势要打在他身上。
姜云铮虽然身上有伤,但依旧反应灵敏,立马绕到姜善宁的另一边,顾灵萱随之追上他。
姜善宁无奈,站在原地浅浅笑着,任由他们围着自己转圈。
人影掠过间,她抬头,和萧逐四目相对。他静静注视着自己,眼底夹杂着些许情绪,眼尾微微上挑。
厅堂内只有他们几个同龄人,萧逐一人孤零零的立在那边,她一时心头涩然。
姜善宁张了张双唇,隔着一段距离无声问他:“晚上吃饱了么?”
萧逐盯着她,久到姜善宁面上发热,快要移开眼,他才轻轻点头。
姜善宁正想提步走到他身旁时,镇北侯夫妇送完客回来,掀开厚厚的卷帘进来,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
因为姜云铮身上的伤尚未好,顾郎中留在侯府,以便随时照料姜云铮的伤势,顾灵萱自然也留宿在侯府。
她很有眼力见的发现姜从和姜夫人似乎有话要说,行了礼后便回了自己的客院。
高淮也拱手告退,只是临走之前扫了一眼萧逐。
厅堂内只剩下姜善宁一家四口和萧逐,气氛一时凝重。
姜云铮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寻了张圈椅坐下,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问道:“阿爹阿娘,可是有话要说?”
厅堂里寂静一片,清晰可闻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拍打在支摘窗上。
姜从双手撑在膝头,侧头望了一眼雍容的姜夫人,沉吟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数十年前,我与你阿娘在成婚后自请调离京城,驻守边关。”
他悠悠道来这段往事,纵然姜善宁和姜云铮自小便知晓,但瞥见爹娘稍稍凝重的神色,旋即静静的聆听着。
萧逐脊背挺直立在一旁,眉梢轻抬,一直沉默不言,一身玄色的衣裳快要融进阴影中。
“那时正值皇权交替之际,京城血雨腥风,我不愿掺和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所以自请驻守边关。”
萧逐垂在身侧的双拳渐渐攥紧,他如何听不出来姜从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提醒他纵然他跟姜善宁交好,镇北侯府也不会站在他那边,为他所用。
姜从屈指叩着桌沿,清脆的几声在厅堂里极为清晰。
他驰骋沙场数十年,见人无数,然而今日第一次见到萧逐,他竟然觉得看不透此人。
萧逐看起来总是沉默寡言,与人无争,被宫里贵人欺辱,丢到了鄞城。但是他既然能够孤身一人在宫城中长到这么大,可见掩盖在那层平表面下的,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七殿下,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在鄞城,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姜从稍顿,语气不容置喙,“不过我镇北侯府向来不牵涉党争,殿下若是有这样的心思,趁早歇了吧。”
姜夫人拉住他宽厚的大掌,神色淡淡。
适才回来的路上,两人商议了一番,若不是如今姜善宁与萧逐关系亲近,萧逐又曾帮过姜云铮,他们也不会同意在过年之际,姜善宁将萧逐带回府来。
“阿爹……”姜善宁杏眼圆睁,喃喃出口。
她知道让侯府拥护萧逐不是一件易事,但也没想到姜从如此不留情面的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不禁心下焦急,前世萧逐根本没有侯府的助力,也同样手握兵马,逼宫造反。
她只是多了比旁人知晓事情结果的先机罢了,这一世侯府想要屹立不倒,只能站在萧逐,这个未来君临天下的皇帝身旁。
如今姜从摆明了侯府不可能参与党争,她能不急吗。
烛火敞亮,映着她担忧的神色,萧逐眸底幽暗,转而提起另一事:“侯爷,不久前您曾在院外拜见我,那时我身受重伤,风寒侵身,怠慢了侯爷,望侯爷恕罪。”
姜从舒了口气,微微颔首:“小事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
秉着不偏不倚的处事,姜从并不想偏帮哪一个皇子。先前去拜见萧逐,只是为了周全礼数,让旁人寻不到攻讦侯府的错处。
姜从素来宽厚,今日鲜见的凝重,姜善宁一直不敢打断他说话,只静静听着,等姜从寥寥几句说完了话,她匆匆瞥了眼萧逐的神色,打圆场道:“阿爹,今日初一,您说这些作甚。”
姜夫人嘴角笑意淡淡,顺着女儿的台阶下来,嘴里道:“是是是,今日正月初一,说那些事作甚。”
她拢了拢衣袍起身,从袖口中摸出几个红封,走到几个小辈面前,轻柔道:“今日过年,这是娘给你们包的红包。”
沉甸甸的红包被塞进姜善宁手里,她双手捧着,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罢了罢了,今日应当开开心心的,左右还有三年时间,她一定会让阿爹接受萧逐。
思及此,姜善宁收拾了一下担忧的心情,脸上挂起笑容,灿烂道:“谢谢阿娘。新的一岁,祝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姜云铮坐在圈椅上,见阿娘送来红包,赶忙站起身接过来,学着姜善宁也说了几句吉祥话,逗得姜从和姜夫人一阵欢笑,厅堂里凝着的气氛渐渐消散。
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分发红包,萧逐移开视线,觉得自己是多余,正想悄悄离开厅堂时,姜夫人叫住他。
“殿下,这块红包是给你的。”姜夫人笑意温柔,手里拿着一个红包递给萧逐。
抛开他的身份不谈,姜夫人倒是挺喜欢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再想到他的身世,不由让人惋惜。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的就生在了天家,被人算计,丢来了鄞城。
萧逐愣了些许,在姜善宁的提醒下,慌忙回神,郑重接过:“多谢夫人,多谢侯爷。”
姜从和姜夫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心里明白他们的意思,更何况他自幼不被人所喜,镇北侯夫妇不喜欢他也是正常。
但是姜夫人又给了他红包,一时叫萧逐受宠若惊。
他忽然想,若是他与高淮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辈,或许会有所不同吗。
姜夫人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眼萧逐,歉意道:“殿下,我们家云铮前不久言语冒犯了殿下,这事我已经训斥过他了,实在是对不住殿下。”
萧逐颔首:“夫人不必挂怀,世子已经向我聊表歉意了。”
于萧逐来说,的确是一桩小事,自幼这么说他的人多了去了,他无权无势,总不可能堵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嘴去。
他却没想到,不仅姜云铮被姜善宁逼着向他道了歉,姜夫人也会重视此事,亲自向他言明。
姜善宁觑了眼萧逐手里的红包,一眼看过去那厚度,不由酸道:“阿爹阿娘真是偏心,给殿下的红包比我和大哥的厚多了。”
姜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平日府里是亏待你还是克扣你了,压岁钱图个好兆头,要那么多作甚。”
姜云铮捏了下手里的红包,跟妹妹和萧逐的对比,悲催的发现自己的红包是最薄的。
姜夫人为人公正,不会厚此薄彼,将另两个红包交给贴身的嬷嬷,让她明日一早交给高淮和顾灵萱。
天色已晚,两个长辈又叮嘱了小辈们几句,让他们各自回院里休息去了。
萧逐初来侯府,姜善宁领着他到一处客院,将人安顿好,说道:“殿下,我的听雪院就在旁边,有什么事你就唤我。”
“好。”
姜善宁犹豫了几息,还是说道:“我阿爹的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侯府一直保持中立,阿爹也是怕朝臣知道殿下来了鄞城结党营私,会对殿下不好。”
萧逐道:“好。”
姜善宁再没什么要说的,于是转身打算离开客院。
“二姑娘。”萧逐忽然唤她。
姜善宁回头。
夜凉如水,薄雪飘飘,一人站在廊庑下,一人站在院中,隔着一层几乎摸不见的薄雾对望。
“二姑娘,往后唤我的名字吧,这里不是永京,不必守着这些陈规。”萧逐缓缓迈下廊庑。
身边的亲近之人都会叫她宁宁,姜善宁早已习惯,她礼尚往来道:“成。那殿,你也唤我的名字吧,不必总是叫我二姑娘了,显得多生疏的。”
她以为萧逐也会同旁人一样唤她宁宁,便未做他想,转身将要踏出院门时,身后不轻不重的传来一声:
“阿宁。”
第22章 称呼
一声“阿宁”飘散在淡如水的夜色中,姜善宁蓦地回身,望见少年一身黑衣,挺拔的立在廊下,雪霰迎头飘下,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顶。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唤她“阿宁”,姜善宁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子,弯了弯眉眼。
“殿,萧逐。”她有些不适应直接唤萧逐的名字,“以后私下里我唤你名字,阿爹阿娘面前我还是叫你殿下吧,省的爹娘又说我礼数不全。”
萧逐并未强求:“好。”
姜善宁不知道萧逐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不过倒也合她的心意,既然要跟萧逐搞好关系,亲近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被萧逐叫住又留了下来,姜善宁索性往进走了几步,将这几日的规划告诉萧逐,“萧逐,这几日你就安心在侯府住下吧,马上到上元节了,我们明日可以一起做花灯,上元那日去西郊的河边放了。”
“好,阿宁。”萧逐长睫轻颤了下。
那两个字在他舌尖来回滚动,这几日早在他心里不知被默念了多少回,从薄唇间再碾出来“阿宁”两字时,仿佛驾轻就熟。
姜善宁闻言笑了笑,觉得“阿宁”这个称呼也是蛮好听的。
“这几日做花灯,只我们两人吗?”萧逐也上前走了两步,和姜善宁拉近距离,凝视她被风雪模糊的眉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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