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衣架挂回去,回答道:“有点。”
这个程度词很打折了,这两天,他甚至连工作都不如以往投入。不过在旁人看来很正常,小年轻遇上硬骨头,难挑大梁,因挫败而渐渐懈怠,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状态。
集团内斗多年,从云昭到庄在,那些元老明面上爱夸后生可畏,实际上还是最乐见让这些后生知道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今早还接到一通棘手的电话,但庄在不想去处理,给助理打电话简单交代,很快把事情踢回去,随那些人怎么做文章。
他一贯做决定干脆,黎辉夸他做事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想这一点他的确担得起,今天就是馥兹的大楼倒了,他接到电话也只会说节哀,他还要去忙自己的事。
毕竟与这些麻烦的工作周旋惯了,即使迅速丢到一边,心情还是难免受到一点影响,洗漱完,接到云嘉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庄在感觉自己舒服多了。
云嘉问他既然紧张,怎么不打电话过来问她。
可能他十分擅长等待吧,虽然对未知之事紧张,但也没有迫不及待到非要提前去问个清楚的地步。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他并不想问云嘉不想回答的事情。
“会告诉你的。”
他只觉得她讲话的声音很郑重,字句像扎上漂亮的蝴蝶结,如礼物一样待人拆启。
车子停在别墅前,云嘉走下台阶,看着靠在车门边的男人,刚刚那通电话结束前,云嘉还是给了他穿衣提示——好看一点就行了。
深灰的高领衫,黑长裤,黑色的系带靴子,长款黑风衣,全都是不会出错的基础款,显然他对衣饰如何搭配好看的心得并不高深,但肩宽腿长的硬件在那儿,对于“好看”这两个字的诠释,属于怎么穿都不会跑题就是了。
云嘉拎着链条包走下来,问他吃过早饭没有。
庄在说没有。
她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说:“那你待会儿开车要开快点,不然清港的早餐店要关门。”
一路上两人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云嘉在大学的工作,庄在平时跟庄蔓见面的频率,隆川未来的天气,隆川冬天和法国的区别,总之都没有谈到此行为何,但是云嘉输入的地址,通过导航声音,一点点接近。
车子开进老城区时,昔日的繁华不再,老屋被高楼大厦衬托得只剩烟火气萧条的落寞。
云嘉问他在清港实习时,有没有来过这边,她小时候很喜欢来这边玩,这边好几家糖水铺子她都很喜欢。
庄在说没来过。
他没有撒谎,实习期间他的确没来过。
后来和云姿贤成了邻居,有次行程一致,云姿贤做向导,带他来过这里,也去过其中一家糖水铺子,店主是位秃顶的老伯,不仅认识云姿贤,还对云嘉印象尤深,他指着桌上的桂花龙眼冰和炸糖饺,说这是云嘉最喜欢的。
有多喜欢呢,云嘉十八岁生日,有个小少爷提前一周来店里,给了一笔钱,来学这两样东西,龙眼冰好做,炸糖饺给手上燎了一个老大的水泡,十有八九要留疤的。
云姿贤说,是留了一点疤。然后跟对面吃冰的庄在笑着解释说,是司杭。
庄在也应和地笑了笑,唇角很快跌落下去。
他猜到了。
云嘉许久没来这边老店,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后,她的饮食习惯也变了一些,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热衷甜食。
车子进入步行街,两人下车,走到一家挂着老字号的早餐店门口,难得周末还不用排队,进店后寻到空位坐下。
食物上桌,云嘉尝了热气腾腾的炸糖饺,却觉得味道不似以前,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庄在也夹起一个咬开,看了看横截面,脱口而出:“饺子捏得太死了,没留空隙,糖没有化开。”说完,他凭经验,从剩下的几个里头挑了一个好的夹给云嘉,“你吃这个吧。”
在店里上餐的是个年轻女人,说清港话,给旁边那桌端完红豆双皮奶,听到庄在和云嘉的对话,笑道:“遇到行家。”然后跟他们解释,阿公最近住院,店里只有她和弟弟在忙,弟弟新学的手艺还不老练,独自撑起后厨,总是出各种小纰漏,给阿公知道,回来少不了要拧他耳朵,痛骂手艺人不上心不是大忌。
女人爽利说完,又给他们送来一份新的炸糖饺。
另外获赠一份食物,意外之喜总是让人高兴的,云嘉看向对面的大功臣问:“你这么懂啊?”
“懂一点。”
“你会做饭?”
“会一点。”
这人说话太含蓄,但他说“一点”,大概只会更好不会差,云嘉笑了一声,虽然从来没见过他下厨房的样子,但是庄在会做饭,好像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高中时,庄在就给她一种技能点很多的感觉。
“你平时自己做饭?”
“偶尔。”
“什么时候学的啊?”云嘉好奇,“你工作不是很忙吗?”
“小时候我爸做饭,顺便教我。”
云嘉听此反应并不大,而之前跟其他人提及,对方都会惊讶一下,上一辈的夫妻关系里,父亲做饭并不是主流。
但庄在也理解,是因观念不同。
在云嘉的观念里,做饭是厨子和保姆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是跟做饭这件事不相关的。
她感兴趣的是:“为什么那么小就要学做饭?烹饪是你的兴趣爱好吗?”
庄在觉得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可爱过头,忍笑回答道:“不是。”
云嘉有点疑惑和懊恼:“你笑什么啊?我有说什么很可笑的话吗?”
“没有。”庄在摇摇头,解释道,“不是什么爱好,因为我妈不会做饭,我爸做工有时候饭点回不来,可能觉得教会了我,就有人给我妈做饭了。”
父母离婚时,庄在读四年级,幼时的记忆里,他妈从来没有进过厨房,洗衣拖地这种家务也没有碰过一件。
庄继生在就庄继生做,庄继生出去了,就等他回来做,哪怕饭点回不来做饭,江兰也不会去厨房拧开煤气灶随便做点什么对付一餐,心情好就略略打扮一番,心情不好,素颜朝天也是美人胚子,提上红皮夹,喊上庄在,母子去镇口的小饭店,她点两个菜,然后让庄在点一个菜,吃剩的就打包回去给庄继生。
晴天还好,雨雪天气江兰不爱出门,吃完饭回来多少积了怨气,便对小餐馆也很不满,庄继生扒拉剩饭的时候,她要发脾气,说餐馆什么菜做得还不如庄继生做的,叫他以后准时回来,出门吃饭再走回来,累死了。
庄继生还当自己被夸了,忙点头应着哄着,很满足的样子。
现在说来不稀奇,当时在埠塘镇那个小地方还是相当惊世骇俗的,加上江兰实在漂亮,更是十里八乡传遍了。
可惜,庄继生还没来得及完全教会他的儿子下厨,江兰就离开了。
她不需要她的儿子给她做饭,她想要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是他们父子俩都进厨房替她忙活满汉全席,也远远不够,那不是她想要的。
“听起来,你爸爸很爱你妈妈的样子。”
“爱也没什么用。”
人家想要苹果的时候,但你只有橘子,没用的,种满一座山的橘子树也没用。
“对我妈没什么用,对我继母有用,因为我爸发现他无法像对待我妈那样对我继母,所以一直对我继母有些愧疚,我继母人很好,很体谅人,用别人的话来说,她是一个踏实顾家会过日子的女人,对我也很好,替我爸爸分担了许多。”
庄在至今犹记一个画面,在他重病奶奶的一力撮合下,庄继生再婚。不久后院的墙要修,庄继生扛了一袋水泥回来,冯秀琴见他进门,很自然就上去搭了把手,两人将水泥运到后院,冯秀琴递了凉好的水给他,在他喝水的时候,还很体贴地替他拍了拍胳膊上沾的灰。
之后冯秀琴去做饭,庄继生握着喝空的水杯,久久站在院子里。
他没有说话,但站在不远处的庄在就是知道,他在想江兰。
他在想,这样的事,江兰如果还在,她绝对不会这样做,这样好的事啊,妻子心疼丈夫体贴丈夫,她绝不会做。
她会如何呢,大概会在他累到气喘如牛的时候,端着自己冲来喝的玫瑰蜂蜜水,裙角翩翩地路过后院,嫌弃地嗔他一眼,说看你这一身灰,待会儿洗干净了再进来,但庄继生听了就高兴,被她看一眼庄继生就高兴。
庄继生独自干完所有活,等进屋,她喝过的杯子一定随手放在桌上,他往杯子里头冲进凉白开,涮一涮,凉水里能尝到残余的极淡的蜂蜜甜味,然后他洗干净杯子,放在一边,等她下次再用,他也是高兴的。比傻站后院里高兴千百倍。
那幽微不可言的高兴,足够这个男人在醉酒后,工友打趣庄在以后要娶个什么老婆的时候,如何孝顺,如何能干,他要大着舌头,低声又郑重地在他的儿子耳边说,娶你喜欢的,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而如今,那种幽微不可言的高兴,他的儿子也已经体会到了。
如果不去喜欢你,我的人生不会如此负重,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去过任何一种没有你的轻松日子。
听着他父母的事,云嘉问他:“你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你说长相吗?”
云嘉点头,“嗯”了一声。
“可能更像我妈吧,但我现在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
云嘉问:“那性格呢?”
庄在低下视线,想了一会儿:“好像,谁也不像。”他一直惧怕成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出了小店,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稍站了一会儿,云嘉转过头对庄在说:“你刚刚说了你爸妈的故事,待会儿,我也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待会去哪儿?”
“去天水街,但要绕路,从海伦教堂那边走,那边有清港最大的一个福利院。”
庄在问:“要去福利院?”
云嘉摇摇头:“现在不用去了,路过一下就好。”
第54章 正在加载
路过海伦教堂, 车子开到福利院附近,庄在放缓了车速,云嘉察觉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她让庄在正常往前开, 熟悉的建筑渐渐被丢在车后, 坐在副驾驶的云嘉看着路过的一小片海景, 眸光很淡,跟他说,她第一次来这里, 是八岁。
她记得很准确。
那年清港曝出好几起义工虐童事件, 又因统建规划,馨乐福利院第二次扩建后,收容了周边好几个小福利院的孩子,恰逢云嘉的二伯母创立的慈善基金会十周年, 便出资在馨乐福利院举办了一场规模颇大的慈善活动。
活动当天, 贵妇太太们珠光宝气地站成一排,同福利院精挑细选出来的十数个漂亮孩子微笑合影, 隔天就登上报纸头版,黑体大字写着善行仁举。
数家媒体要来采访,黎嫣忙着跟二嫂学习如何经营基金会以及同诸位太太日常联谊, 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 馨乐福利院昨晚几个小孩起冲突打架, 戳伤了其中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实在是苍蝇一样的烦心小事。
伤了就送医, 这种事为什么也要来告诉她?黎嫣有些不满, 又想到待会儿媒体采访完,要给她们母女合影登刊, 便更加不高兴地问:“云嘉呢?”
她出门时不是已经交代了等云嘉一上完钢琴课,就把人送过来吗?下面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她还担心佣人给云嘉穿错小礼裙,正要叮嘱,只听面前的生活助理面露难色地说:“小姐去医院了。”
福利院那个小姑娘是昨晚睡前和同屋几个孩子的打闹中受的伤,今早在医院醒来,她手里有别墅的电话,在医院托人打给来的。
云嘉由管家陪着,现在人已经在医院了。
黎嫣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个小事件对女儿的影响之深,对女儿有些她并不能理解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她甚至做完了媒体采访才赶去医院,目的也只是想将云嘉接回来。
但匆匆赶到了所在的病房楼层,她居然看到本该忙于公事的丈夫出现在这里,实在吃惊,丈夫的助理拿着西装外套站在一边,丈夫屈膝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前,保持齐平的视线,跟坐在长椅哭到抽泣的女儿讲道理。
“法不责众”对于一个要替受伤的好朋友捉住凶手的小孩来说,无论怎么温声表述,都太残忍。
幼年的云嘉更不能接受,院长说那群小孩子一起欺负雪芝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对雪芝的喜欢破坏了公平。
因为她多发了一个小蛋糕给雪芝,因为她将自己的宝石发卡戴在雪芝的头发上,因为她昨天合照的时候要和雪芝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要一起讨厌雪芝,争抢那枚发卡,戳坏了她的眼睛。
云嘉哽咽着问:“如果他们都没有错,那谁错了呢?”
云松霖想跟她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止一个小小的福利院,以后如果她要去经营一个大集团也是如此,人与人之间远近亲疏自然是有的,但明面上的公平依然非常重要。
可女儿完全听不进去,趴在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公平,我就是喜欢让我喜欢的人得到很多很多,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云松霖当时绝不会对女儿说:“可是你这样的喜欢会害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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