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太:“瞧咱小四儿,瞧这肥嘴秃噜的圆脑袋,油水大了才几天儿,就长得袁世凯似的,嘿,真官样儿!我说姑奶奶,四儿的的生辰八字多少来着?”
“他还小,不急。”
“谁说不急,你不是娃娃亲还是我不是娃娃亲!”
小四儿说:“豁牙的不要。”
“瞧瞧,你不急,孩子急。”
西门老师到椅子上坐下了,显然外面的聒噪叫她烦乱,这时外面的声音又杂了起来,留神一听,竟是方丞来了。冯太太立刻寒暄,好在谨之及时解围,找了个托词把他带进西门老师这间卧室来了,不过西门老师似乎更加局促了,明看见她的脚飞快地走到梳妆台镜子前,大概是发愁自己的伤。
唉,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现在只露着鼻孔和眼睛珠子。明足以想见方丞待会如何勃然大怒。
果然,方丞一进门就顿住了,随即箭步上来,“你怎么了?”
听声音都心疼得要死,明心想: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西门老师说不小心怎样了,方丞不信,拿起电话要打给司机,西门老师只好按住,说是她自己不叫司机跟他说的,简单把昨晚挨打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已足够轻描淡写,还是把方丞气得七窍生烟。
“混账玩意,我宰了她!”
明瑟瑟发抖,心想:本小姐不让你抓到!哼!
谨之有眼力见儿,送进姐夫就水一样无声息地出去了,他姐和姐夫不知道屋里还有第三人,先是急,后又软,俩人一个心疼,一个款劝,好生恩爱。
究竟正事要紧,方丞问:“苏明这个点儿还没动静,会不会不来了?”
西门老师说:“照说不会,她既知道还有季先生是证人,不该如此抗拒我才对,莫非她也知道季先生早已不在人世?”
明闻言大惊,这才明白为何非得带自己走了,合着自己仍然是唯一证人。
她心跳如雷,可千万要藏好了,方丞现在对自己恨得牙痒,西门老师也居心叵测,出了这床底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光景。
“方丞。”西门忽然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
她说:“对明,我不希望你有别的安排。”
方丞一时不语,半晌才道:“确实有想过别的安排。”
他们的对话含糊其辞,明有点云里雾里,忽然方丞说:“音音,我不吃兔肉你知道吧。”
这一句好突兀,床下的人不明所以,但西门老师似乎心有所感陷入了沉默,她说:“你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出意外死了。”
“是的,”方丞说,“活蹦乱跳的,常常蹭我的掌心,那么鲜活的生命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种心痛造成了我永远不吃兔肉的阴影。”
床下的明看不到西门老师的表情,但已经意识到方丞想要表达什么了,杀伐果决如方丞,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知道留下苏明变数很大,会给我们此行带来极大风险。其实早前我们就有很多办法让苏明开不了口,黄春刚才来的路上也建议说交给青帮去办,他们会在我们离开后,让苏明消失得不留痕迹,但是音音,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空气凝固了,明心跳砰砰。
时间过了好几秒钟不见西门老师出声,她紧张得喉间发干,忽然发现床罩流苏下面的脚发生倾斜,明一愣,晓得他俩依偎在了一起。
无需看他们此刻什么表情,明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外面冯太太似乎被打发走了,方丞说:“我们该出发了。”
西门老师说了句什么,俩人起身收拾行李。
明在床下做着最后的决定,当方丞和西门拿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时,她下定决心,喊出声:“等等我。”
西门和方丞吃惊回头,看到一团鸡窝脑袋从床底爬出来。
“混账玩意!”方丞抄起旁边青花瓶里的鸡毛掸子!
把音音打成草花,看不教训你!
这自然是下意识举动,哪里有个当真的。
西门音扑过去搂住明,热泪盈眶。
第104章 (加更)粉绸叁
三月末的北平日长夜短,傍晚五点钟天光依旧亮堂,大门外停着三辆车,西门太太带着明和儿子们已经在前面两辆坐就。
方丞西门以及海东最后从院子里出来的,海东锁好门拎起藤条箱,忽然说:“糟糕,钥匙落在茶几上了。”
说着放下藤条箱打算设法进去取,三爷叫住他:“不用取了,钥匙用不着了。”
海东一愣,转而神情黯然。
南锣鼓巷这座宅子是方家爷爷辈儿的祖宅,大一点的几位少爷小姐的童年都是在这里渡过的,有相当的感情。后来方家修了新宅,大家都搬了,三爷便把这里作为了自己的私宅,哪怕是当年去了重庆,这里和香山别墅都还留了人看守,可这次……
也许这扇门再也没有打开的机会了,方丞看着墙内伸出来的玉兰花枝,目光深沉,喉间发紧,就像早上辞别父母时,默默给他们磕完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海东无助地看向西门。西门已经拆了绷带,虽然面目青肿,但感伤的表情一目了然,她低沉地说了一句:“走吧。”
海东心中乱翻翻的,欲言又止,不过终究什么都没说,低头把藤条箱放进车中。
方丞给西门打开车门,二人正要上车,身后的胡同传来悠长的一声――
“……磨剪子嘞,戗――菜刀――”
西门怔怔回头,一位磨刀师傅背着板凳和磨刀石,摇着啷啷响的惊闺片儿,游走在胡同深处。
海东不觉有些嗓子沙哑,问:“三爷,你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三爷望着渐行渐远的磨刀师傅的背影,声音低沉暗哑,海东几乎听不到――
“北平是我们的家,三十年,五十年,不论多少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回来,如果我们不在了,也会让我们的孩子回来。”
南锣鼓巷呈南北走向,北起鼓楼东大街,东西两面共有 16 条胡同整齐排列,呈鱼骨状,方丞看到童年的自己从南向北,从西向东,一路穿过雨儿胡同、帽儿胡同、黑芝麻胡同、东棉花胡同、北兵马司胡同……空中飞过一列鸽子,鸣着哨音掠过天际,无论天上还是地下,这里将永远铭记于游子的心中。
汽车的引擎微微启动,方丞和西门音再次回望南锣鼓巷一眼,然后上车。
三辆汽车渐行渐远,故乡的声音在身后――“……磨剪子嘞,戗――菜刀――”
*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时间流转,晨曦升起,早间七点钟,一辆军用吉普驶入南锣鼓巷停下,当看到落着锁的方宅大门时,槐立发和手下不觉对视一眼,不应该啊,今天礼拜天,这家人这样早就举家出门了?
下车向周边的住户打听,均说没留意,恰冯太太一早来这边说媒,被他们叫住打问,冯太太干巴脆地说:“昨儿过来瞧姑奶奶,说是今儿趁着小子们礼拜,一家子上妙峰山进香去,八成儿还真去了。”
槐立发心头纳闷,怎么会这么巧。
他们昨夜一夜未睡,前脚派人赶赴萨拉齐寻找苏家老账房季某,后脚接到警察局的线报,说在西山脚下发现无名死尸,随身物品表明其身份是他们之前在找的罗药先。
罗药先的死疑点重重,他们连夜问询了几位北大的老教员,却连罗药先生前最后的行踪也拼凑不起来,槐立发心中有个疑影,又探了一遍,果然,五个里边有三个说罗药先当年和西门教授相厚,以此来看,昨天西门音所言大概率是假的。所以今早他们此来,就是想再盘问西门音一次。不料铁将军把门,只好等晌午再来。
但也不会干等着人,他们昨夜找到了罗药先的照片,趁这个空档,找苏明辨认一下 ‘明珠’可是此人,于是发动引擎,往吉市口胡同去。
昨夜一场大雨,贫民区胡同坑洼的地面彻底被冲成泥泞地,车轮碾过时拖泥带水,下车后更是没有个下脚的地方,他们一行三人仔细着脚下的泥汤进院,看见有一位大个子男孩在盘问西屋暗门子艳红――
“她走时没说上哪去了?”
“没说。”
“那……她姨娘嫁在顺义哪个村?”
“没留心,问问筛子胡同朱姥姥。”
槐立发狐疑地盯着这个男学生的背影,身穿白衣黑裤千层底鞋,典型的练家子行头。
吴问雄已经认出对方,说:“槐主任,这是苏明指腹为婚的那位林姓少爷。”
他在第一次审讯苏明的那天,约见过这位林少爷,见识了其反对包办婚姻的不羁,也见识过其不俗的身手,至今记忆犹新,纵使他性格傲气张狂,但爱才心理作祟,吴问雄还是对这个好苗子颇有好感,冲着槐立发夸了一番。
槐立发:“嗷?小小年纪有那般好的身手?”
林海潮听到声音转回头,见是他们,天然没什么好感,回头跟艳红告辞一声便走,他是个天赋异禀的练家子,走路姿势天生挺拔潇洒,仿佛戏台子上大武生一般夺目,经过特务身边时,吴问雄主动跟他点了个头,他不卑不亢回应,扬长而去。
然而另一个特务盯着林海潮的背影眼睛发直,此人是一个月前奉吴问雄命追拿苏明的探子之一,当时他被一个路见不平的男学生半路阻挠,才跟丢了一段,后来久久查不到男学生的身份,但当时那学生的身手姿态却历历在目,现在忽地在林海潮身上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张狂气,他盯着林海潮的背影,以及他那大马金刀的走姿,忽然脱口道:“臭小子,是他!”
*
晨光洒在天津北站的尖塔钟楼上,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吐出大团的蒸汽,月台上白雾朦朦。头等车厢的门打开,西装革履的方丞和黄春走下火车。和他们一起的有七位生面孔――是两位少女一位中年妇人以及四个学生。
远丞天津分行的经理带着车队来接站,浩浩荡荡载着他们驶出车站,来到英租界维多利亚街道的一处宅邸,仆佣带领那七位往西朝客房去了,而方丞和黄春则径直入了正楼。
方丞一夜未睡,此时抵津仍然保持高度警觉,西门在客厅坐着,见他进来连忙迎上来。
“都顺利吧。”
“没出岔子,但仍需警惕,岳母呢?”
“一夜担心的没睡,刚盹着。”
他们昨天傍晚从南锣鼓巷离开后,人马分成了三拨,西门和母亲带着明小四儿乘最早的列车出发,于昨夜零点前就到达了天津这所房子;大一点的三个弟弟随黄管家由北平西苑机场飞往南京;而方丞和黄春殿后,昨晚后半夜才登上来天津的火车。如此分流,是为了避免目标太大被关注。
“对了,林家班的电文后半夜就发来了,他们已经从机场接了黄管家和弟弟们,连夜就赶往上海登船了。”
方丞闻言放下心来,看看西门音还是鼻青脸肿,心中不免疼惜,叫仆佣取来医药箱,给她换药。
静谧的客厅里只有轻微的座钟钟摆声,两人彼此对视,都觉心中柔软,颇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
看到方丞眼下的乌青,西门心中无不感动,说:“你最近太累了。”
方丞不以为然,说:“甘之若饴。”
在这 1946 年的三月,在他们各自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重逢对方,这种命中注定般的巧合,像是老天的眷顾,让人唯觉庆幸。
他翻着药匣子,说:“盘尼西林遗漏了,待会让海东……”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海东了,以后的生活里都不会有海东了。
西门知道他心中伤感,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昨晚在火车卧铺上,方丞抽烟到很晚,从前怎么也想不到,有一种思念的来源,竟然是……海东。
他临走把平津所余的产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赠予育婴堂和收容所,另一部分写在海东名下,明知道用不了几天,海东的个性就会反手把这些全还给方家,他还是忍不住想为海东留些什么,担心他的愣葱个性会吃亏,会没有依靠......
他何时这么婆婆妈妈。
座钟响起,已是九点钟,方丞收敛情绪,按照原计划,他现在需要出现在远丞银行天津分行,这是三天前就定好的会议,这也是他布的最后一道棋,他不能和音音同出同进,如今每一步都得万分谨慎,不可掉以轻心。
*
银行的会议与正常无异,只是黄春见三爷频繁看手表,以为他紧张时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列车在午后,时间充沛何须担心?
不过黄春顾不上揣摩上意,会后人们退去后,他提醒三爷要不要打电话给北平大少爷,让从方家调几个人手到香山。
他说:“我左思右想,还是有点担心东哥。”
“海东怎么了?”
黄春叹气,昨晚临走时他嘱咐海东接下来不要再回香山了,密室那道门千万不能开,以戈亚民的机警,他一定会觉出外面人手已经撤离,海东一个人开门进去定会生变。可海东那副直肠子,竟然说三两天不开没啥,若是一礼拜不开,岂不把人家饿死了?黄春当时失笑,说戈太太的势力是吃素的吗?还一礼拜,三天就得发现不对劲好吧,还怕他们找不到救人的地方?
“唉,就怕东哥再犯轴。”
方丞却不以为意,道:“以戈亚民的机敏,我们的人手从香山一撤,恐怕不需要戈太太或者海东去破门,他自己就察觉到异常了,只要意识到外面无人制衡,门是关不住他的。”
*
香山别墅静谧无声,黑色镂花大铁门闭阖,前后院的男女仆佣都于昨天遣散了,只一对中年夫妇留守,大黄狗睡在窝边晒太阳,碗口大的玉兰花嘭地掉在地下。
主宅那座小白楼沐在这阳春三月的阳光下,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密室非常隔音,但从昨天后半夜戈亚民就觉出了,别墅已空,今早起床他按部就班地洗漱、看报纸,始终不见姓黄的和姓林的送早饭来,这就更加确定了,抽完最后一支雪茄,他开始徒手拆床拆桌拆凳子拆灯,方丞足够机诡,拆遍全屋,没有拆出一小根细铁丝,最后终于在拆完浴缸后,如愿得到一根。
把细铁丝插进钢铸铁门的锁匙中试探,他是开锁破窗的行家,但叵耐棋逢对手,方丞料到他的本事,关他的屋子除了无窗之外,门也是特制的钢材,更别说门锁,单锁扣就是特制的形状。但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终于碰到一丝活处,他手腕翻动,随着‘咯蹦’一声,锁开了。
第105章 (加更)粉绸肆
一双脚缓缓走过幽深的走廊,身后的落地钟‘磕托磕托’地摆动着,他走到书房停下了,门开着,白色落地纱帘随风舞动,他的戎装整齐地在书桌上码着,上面放着军帽、皮带、勃朗宁手枪、以及所有被搜走的东西。
他走进去从雪茄桶里拿了一支点上,然后坐在大班椅上抽着,烟雾缭绕间,他看到 1939 年秋天的那个午后,朝天门码头附近的一条向阳的坡巷,他在吉普车上等着给联络站领取燃油补给,因头一天执行任务一夜未眠,只能靠在车座上抽烟提神。街对面的衣料店里,两个大个子青年陪着一位少女进去,少女的背影婉约,他本是不经意地扫视,不料当少女换上一袭粉绸正面撞入眼帘后,一颗心却怦然跳了一下,那是一个如水的影子,水一样的粉绸,水一样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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