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淼淼目光向下,看到声响的来源后,神色便也不禁一顿。
元太子青衣道袍,头戴束冠,一身都是整整齐齐,但大约是父亲的鞋袜尺寸并不合适。
端肃禁欲的道袍之下,他赤足趿着一双光滑的木屐。
“表兄,九州苑里狼狈,还没有好好谢过表兄援手。”
苏淼淼口中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谢,目光又没忍住朝下瞧了一眼。
木屐闲散,她夏日燕居也会在屋子穿,元太子道士装扮,湿了鞋袜趿木屐,更是十分寻常。
苏淼淼只是没料到,元太子一个男人家,一双脚却生的这样秀气,甲缘光滑,莹白的脚面上青筋分明,在乌色木屐的映衬下,干净的像是汉白玉石。
“不过正巧遇见,传一句话罢了,算不得什么。”
赵怀芥微微颔首,神情疏凉,清冷孤傲。
但在苏淼淼目光下,却看见赵怀芥足指用力,带着木屐默默朝后挪了挪。
苏淼淼眉梢一挑,下意识抬头,便正好撞进了元太子幽深的双眸。
他平日总是里仙人一般,缥缈出尘,叫人不敢冒犯不敬。
说起来,苏淼淼也与赵怀芥也已见过好几次了,却还是第一次这样,与他对视
虽然有些不敬,但此刻苏淼淼心下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元太子竟还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这般低眉抬眸的一瞧人,本来端正清冷的面容,便无端显出了几分风流多情出来。
两人就这般定定对视了几息功夫,却还是元太子率先移开目光,喉结滚动着,低低出声:“姑母先请。”
长公主性子豪爽,并没有察觉两个小辈转瞬即逝的微妙氛围,只当是侄儿谦让,客气几句,便也应了一声,当前而行。
剩下赵怀芥落后一步,也只等着苏淼淼动了步子,才略微让出半个身子缓缓跟上。
这么一来,她就总不好再背身扭头,去看旁人的脚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一时间总觉好像有哪处不对。
元太子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这个?不至于吧!
一个大男人家,还怕羞吗?真是奇奇怪怪……
第25章
“唉, 打开年起就不对劲,一时被吓,一时又梦魇, 诸事不顺,总是做些糊涂事来,我都疑心是家里冲撞了什么, 你也瞧见了,上次请了青松道长, 就是为这个, 只怕还没祛利索。”
最终宴请赵怀芥的地方,还是定在了上次赵怀芥给苏淼淼算卦的流水亭。
亭子原本就是前朝工匠的手艺, 在亭顶设了机关, 能引水浇灌下来, 临池的三面都有水珠垂落,如瀑布一般滴出了一道天然的凉帘, 若是夏日,坐在这水暮里, 听着水声, 赏着莲花, 再清爽不过。
如今虽然还是春日,好在正是正午最暖喝的时候, 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应这三月三的节气,见见水,便算是补上了这个上巳。
原本就是因苏淼淼跳桃花池才惹来的事, 席间长公主也难免又提起了她近些日子的不对。
赵怀芥闻言低眸仔细看了一眼苏淼淼,又在苏淼淼回看他时, 立即移开目光,淡淡回道:“倒不像有碍,只怕是有心事。”
长公主一点不在意的摇头嗤笑:“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心事?”
苏淼淼面上不反驳,只敢扭过头偷偷撇嘴挤眉。
谁说她没心事?她的心事可大了去了!
这满府里的人,只怕从上到下,都没人比她操的心事更大更多、哦,不,也不对——
眼前还有个“反派”呢,元太子还操着夺天下的心,那的确是要比她大些……
这么想着,苏淼淼不禁又看向了对面的赵怀芥。
她其实直到现在,都对仙风道骨的元太子,实则是想要夺位的反派这事有些无法相信。
实在是真的一点也不像,不光表现不像,连心声也是。
就连箫予衡第一日都想过【为了公主府】【最合适】的话,此刻想来,这不就是说一门合适的亲事合适他揽权位,入主东宫吗?
可赵怀芥不单表面缥缈出尘,在府中亲自洒扫,心境也是格外空明,当真是一句与朝政大位相干的心思都没想过。
若不然,她这么多次,也能偷偷窥探他几句心里的打算,看看他这个先帝的太子有什么底牌,到底行不行,与箫予衡到底差在了哪儿……
[为何还在看我?木屐也换过了……]
也是凑巧,苏淼淼才刚这样想着,对面元太子便也忽的起了心念。
不过好像只是因为她盯着人家看的太久了,而且元太子现在还想着木屐的事?
方才府里的下人回来,特意去国师府里为他取来了合适的云袜玄鞋,元太子也借着更衣特意换过才来入了席。
想到路上元太子特意把她让在前头,苏淼淼又有些好笑,好容易忍下了心里的促狭念头,低头假装吃了一口四色糕。
她这些年为了箫予衡,自己楼中从不备这些点心,但府里大厨房不知道,听闻有二姑娘在,特意在席上添了一盘,被吉祥姐姐正正摆在了她的手边。
还是她从前的口味,用颜色区分,三块甜口配着一块咸味的,都是一寸大小,小巧玲珑,正好一口一个。
原本只是为了遮掩,刻意吃下的糕点,但糕点入口,醇厚鲜香,甜而不腻,化在满口的浓郁奶香,瞬间便将苏淼淼换回了年幼时,只为了最简单的东西,便足够满意的纯粹欢喜中。
口中的味道最淡的点心咽下,就立马要按着颜色往下,第二第三只越来越甜,等到觉着甜味开始过的泛腻时,便正好吃下最后一颗深色点心,这就是咸味的,吃在口中,是另一种不一样的鲜咸一丝丝的泛出来,满口都是一新,格外的爽口。
一套的四色点心吃罢,苏淼淼眼眸都忍不住亮了,满意又悔恨——
她这么年来当真是被迷了心,为了一个箫予衡,竟然舍弃了这么多,竟心甘情愿,还从没觉着可惜过!
苏淼淼抿着嘴角,气恼后,也觉着吃的太急,口中有些渴了。
她举着帕子将口中点心细细咽下,还未身后,面前赵怀芥为自己添了半杯温茶后,便已无意一般,将白瓷的茶壶放到了她的面前。
也是因着亭内不大,侍女们都守在廊上等着,若不然也不必麻烦客人亲自动手。
这应当……是凑巧吧?苏淼淼动作一顿,低头也为自己倒下一盏清茶。
长公主并未察觉,还在叹息:“怀芥你这么说,姑母就放心了,也是,我这心里还一直记着你六七岁出京的模样,孩子长得太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个样子。”
赵怀芥安静听着,口中未言,但听到最后时,眸光扫过苏淼淼,心声却平静道:[是从桃花池中出来变的,只是不知为何,的确奇怪……]
即便是犹疑困惑,元太子的心声也仍是清清冽冽的,不紧不慢,仿佛只是提起了一桩寻常小事。
但苏淼淼听着却是眉心一跳——
他竟然能看出自己从桃花池出来以后变了?
苏淼淼不自觉的团了手心,偏偏元太子的心声只这一句,便又没了后续。
苏淼淼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便只借着母亲的话小心打探:“哪里变了?我这不是好好的?表兄瞧我有哪里不一样吗?”
“自然有。”
赵怀芥淡淡扫她一眼,眸光清凛,仿佛能看破一切迷障:“清水浊尘,脱胎换骨。”
苏淼淼心下更是一紧——
可不就是在清水里,将故事蒙在她心里的不对劲都洗了去吗!这未免也说的太准!
身旁长公主朗盛一笑:“照你这么说,这倒是好事?”
赵怀芥认真点头:“是好事。”
长公主亲自为他添一盏酒:“说的也对,若不是淼淼闹这一场,怀芥你还未必舍得上门来。”
赵怀芥:[也罢,看过她不会自戕,也该走了。]
听见这心声的苏淼淼忽的抬头——
原来元太子是因为觉着她想跳水自尽,不放心她,才会上门来应谢的吗?
他竟这样热心!
在苏淼淼诧异时,赵怀芥也果真开口告了别:“今日去九州苑也是与宫中辞行,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母亲身后事,耽搁日久,侄儿也该回山去。”
长公主吃了一惊:“怎的这样快!何时动身?”
赵怀芥:“打算后日。”
长公主闻言又是一番挽留,先说山中清苦,不如就留在京中,又说赵皇后便是葬在蓬莱宫,灵位也总要请进皇陵,总不能叫先帝在地下独守,便是要走,也要等此事安置云云。
苏淼淼在一旁听着,原本也想跟着劝几句,耳边却又猛不防的响起了熟悉的怪异天音——
【祈安院内的玉兰开的正好,霓裳片片,点破银花,苏卿卿却无心赏花,日光从层层的树冠洒下,她遥望着碎金点点,心事重重。】
【凉风骤起,竹影自身后出现,为苏卿卿披上一件外衫。】
【多宝槅外,梅花数着匣中银钱,心生不舍:“当真全要送去吗?这可是姑娘这么多年才攒下例银,都在这儿了。”】
从前天音都只是角色出场时,谶言一般的预示结局,这次竟是姐姐主仆之间的情形对话?
这般历历分明,倒当真像是在听一本书。
这与以往不同的声音,也叫苏淼淼再顾不得旁人,只连忙凝神细听。
姐姐自小攒下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这是干什么?
【竹影忿忿:“不过点一盏祈平安的长明灯罢了,大安寺这香油钱也要的太狠!”】
【苏卿卿云淡风轻:“身外之物罢了,自从陈昂说要北伐,我这心里便总是发慌,我困于内宅,也帮不了别的,为他在大安寺点一盏平安灯,只当是为自己心安。】
大安寺长明灯,苏淼淼倒也是听过的,寺内有一座九层长明塔,供奉着真身舍利,不论是子嗣姻缘,功名前程,还是求平安拜往生,都可点长明灯供奉在塔中,越高越好,据说十分灵验。
难怪姐姐今早还说要去大安寺,原来是早就想过了要为陈昂请灯求平安。
听到这儿,苏淼淼如同发现了姐妹小秘密般,偷偷扬了嘴角。
不过姐姐还真是小心,这样的事还不肯与家里说,偏要自个去办。若是她,肯定是起了这念头之后,就只管找母亲了。
姐姐便是觉着与母亲不好张口,去寻父亲也是一句话的事嘛,何苦还要自己费心费力。
苏淼淼想着自个有多少银子,要怎么寻个合适的借口给祈安院送去,耳畔的刻板声音也仍在一字字继续:
【梅花叹一口气:“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外头才传的信,姑娘若是想点到最高一层,一时半日却没空位呢。”】
【苏卿卿蹙眉:“上次不是问了还有?”】
【梅花解释:“是,原本有一盏,是京中一位贵人为南边的亡母祈来世的,原本说好要点足了九千日,正应亡母活过的日子,只是寺中说没有定那样的久的,就只一气儿先交了五年,说好了到时候再续,这几日就刚好到了,一直也没见来,去问也没寻着人,寺里说,再等半月,若是还不见人来,便先请出来,换上咱们的。”】
【九千日,屈指算来,这位故去的夫人阳辰也不过二十有四,正是英年早逝】
【一番话,叫苏卿卿思及亡母,也顿生同病相怜之心:“既是说好要九千日,定是一位孝子,先头还说要立时定下,可见也不是缺银钱的,只怕是忘了也未可知呢?这寺中怎的这些日子也等不得?”】
【苏卿卿看向院中落花,暗暗有了计较:“梅花,算算我们还有多少银钱,能将这位知客的灯多延几日?”】
【“姑娘何苦这样好心!”梅花一声惊呼:“姑娘也说了,能一气舍下五年,定然也是豪富,还有消息说是宫中贵人,寺便是没寻着人,一年半载的也不敢灭,只是移到底下去罢了,咱们自个请灯都快将银子花尽了,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春光澹澹,将苏卿卿的面容映得净若月华,她声音细细,却是不容拒绝:“去吧,再不成,将我这些年收的金银裸子也融了去,同为天涯沦落人,我没见过生母,只当是全了我这一份孝子的心。”】
苏淼淼听到这儿,也不禁心生感动。
天音里说的金裸子她知道,她们姐妹年节与生辰时,府里都会额外送一份,用金子打成的吉利花样,还带着她们的名字,与她的玉币一般,每年都有,就为了压岁讨吉利。
姐姐还当真是好心,都是宫中贵人,一开口就是九千日,不缺银钱,只是为了什么事出门耽搁了,这样不相干的人也操……
不过才刚想到这儿,苏淼淼就猛地倒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这,这怎么越听越觉着像是箫予衡!
箫予衡原本就是陛下在行宫一夜荒唐,才与宫女留下的子嗣。
而当今陛下的毛病,苏淼淼是打小就听母亲摇头调侃过的。
当初太宗打天下,随身带着长子元宗,将最小的幼子留在寿阳祖籍,因为无人管教,才十三岁,就已和房里四个丫鬟连生带怀,折腾出了四个子嗣。
且这么多子嗣,细论起来也不全是为着好色,据说,是因为四个大丫鬟,一个有了身孕,年幼的陛下为了不叫剩下的姐姐们吃醋伤心,才格外努力,一人给一个,天下太平。
登基之后,陛下虽前朝处政清明,但后宅里“多情”的毛病却一直未变,后宫里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半载,便总会出现一位受宠的新人,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陛下不是一时盛宠,他会先与新人谈情说爱,互生情愫,真如民间寻常夫妻一般,日日相伴直到厌倦了,才会再换下一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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