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淼淼不记得自己这么小时候的事,但她记事后的每个夏日,的确都是泡在小泽池里的。
她近些年来为了箫予衡学诗词歌赋,有一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格外的喜欢。
这诗写的真好,可她赞罢,又忍不住想这只是在船中酒醉罢了,她可是见过真正的“天在水。”
她喜欢凫水,也喜欢憋气,然后沉在水中。
如果沉在水底下往上面看,水顶就是颤颤的天,耳边有汩汩的水声,下雨时,睁眼还能看到天上荡着一圈圈的涟漪,和游鱼,伴草蔓,漂亮的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苏淼淼原本以为自个已经忘了这样的滋味,直到现在,又久违沉进深深的水底,才忽的发现,她从来都没有忘过。
九州苑的桃花池水不算十分干净,她跳下时又激起了池底的污泥,一时不能睁眼。
但正是因为闭上了双眼,剩余的感官才愈发灵敏,她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的下沉,池水清凉,从四面八方拥挤着她,也托举着她,耳边有嗡嗡的低鸣,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的预料没有错,在水中,她才真正的静了下来,没有箫予衡,没有不属于她的妒恨与情意。
清凉的池水中,苏淼淼仿若大梦初醒。
即便想到箫予衡,她也是一片清明冷漠,甚至如局外人一般,在审视着这五年来的自己,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变了一副样子?
她并不喜欢箫予衡,这五年来的一切,都是这样不可理喻。
记着现在,记着这感觉,记着你到底是谁,不要去做戏台上的傀儡。
苏淼淼沉浸在这久违的清醒中,直到再也憋不住,方才恋恋不舍的蹬地向上,破水而出!
沉在水里的感觉很好,出水之后,吸到第一口空气的感觉也格外的叫人欢喜通透。
苏淼淼拨动着水面,深深的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又连带口中涌进的池水一口气喷了出去。
直到这时,她才能伸手擦了擦脸,睁开眼睛看向四周——
然后她便看到了亭下池边,手持竹竿,衣袍都湿了半截的元太子赵怀芥。
“苏淼淼。”
赵怀芥缓缓叫出了声,每个字都像是重若千钧,莫名的叫人心颤。
这场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苏淼淼一瞬间都忘了反应,手足停下,整个人就这么直直的又沉了下去,脑袋都没下了一半。
这场景又叫赵怀芥的眸光一刺,猛然向前,右足都踏进了水中——
但下一刻,苏淼淼便已经回过神来,蹬着双膝,又重新探出了头。
“表兄?你怎的在这儿?”
她这时也看见了赵怀芥手中的竹竿,大概猜到了缘由:“是来救我吗?”
人家好心来救她,苏淼淼其实是想真心道谢的,但看着先前仙人似的元太子,这般握着竹竿,莫名狼狈的模样,她再开口时,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毫不遮掩的笑:“那个,表兄你是不是不会水?”
肯定是不会的,那竹子上还带着绿叶呢,一看就是刚刚才从路边现撇过来的!
赵怀芥迎着她闪亮的双眸,半晌,才又慢慢伸手,擦去了面颊的水珠。
啊,太子脸上的水,似乎就是她方才喷出去的。
发现这个之后,苏淼淼莫名生出一股亵渎仙人似的心虚,红着脸低低解释:“那个,我会水的……”
赵怀芥扔下竹竿,声音淡淡:“看出来了。”
分明声音神色还如之前没什么差别,但不知为何,苏淼淼却仿佛从那疏淡的面上,看出了一分刻意与遮掩。
这感觉又叫苏淼淼暗暗好笑,咬着下唇,好容易才忍下笑意,好好道歉:“对不住,多谢表兄特意来救我,是我猛不防跳下来,叫人误会了。”
赵怀芥又沉沉看她一眼,声音清冽:“你为何跳池?”
这眼神与声音都是淡淡的,并没有严厉高声,但不知怎的,就是透着一股不怒而威,叫人下意识的不敢轻忽玩笑。
苏淼淼扬着的嘴角一顿,一时竟有些小心翼翼:“嗯,那个,就是……我喜欢水,跳水里感觉,很有趣……”
赵怀芥沉静如山,眸色深深,似在分辨真假。
她这个理由的确听着有点胡闹……元太子不会觉着她跳水,是想寻死吧?
“是真的,我打不会走路就会凫水了,我就是故意潜水里,是故意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她在池底憋得太久,骤然得了呼吸,将面颊都涨得通红,愈发显得双颊饱满,加上时隔五年,第一次彻底找回了本心,苏淼淼一双星眸都闪亮得仿佛摄进了万千星光,生动的灼人。
与这样的苏淼淼对视几息功夫后,终究还是赵怀芥当前移开了目光。
他微微垂眸,看着还在上下沉浮的苏淼淼,又道:“你先上来。”
苏淼淼其实是还想在池子里多沉一会儿的,不过闹出了这么一桩误会,在元太子面前她也不好反驳,只乖乖应了一声。
元太子仍旧守在池边,直到看着苏淼淼伸手够到了池沿,才略微侧身,移开了目光,没有去看她的湿透的身形。
因为身上衣裙都湿淋淋不方便,苏淼淼上岸之后,也没有急着站起来,就这样屈膝跪坐在池边。
离得近了,便也能看出来元太子当真是被她溅了不少水,半截道袍都已湿透,鞋面都湿了一半。
但眼下也实在找不着旁的人了,苏淼淼仰头抬眸,有些心虚的抬唇,笑出了一双梨涡:“劳烦表兄,能不能帮我寻寻家人?”
好在元太子也并没有迁怒恼火,他神色湛然,颔首应了一声好,神情淡然的缈若仙人。
也是,元太子是国师高徒,清冷禁欲,当然不会轻易动情!
苏淼淼这么想着,又扬起嘴角正要道谢,耳边却又忽的听到了一句沉醉的心声——
[真可爱,想抱抱她……]
苏淼淼:???
第23章
[真可爱, 想抱抱她……]
刚刚听到这心声的一瞬间,苏淼淼简直疑心是自个的耳朵出了差池。
可爱,抱抱, 是在说她吗?
超脱世外的元太子……是,元太子是想要夺帝位的反派,超脱都是假的, 可是这样缥缈出尘的人,对她?
难不成在“故事”里, 元太子对她还有情意吗?
这又是什么纠葛?这么久来, 谶言天音里也从未提过啊!
但元太子也没有给她确认的机会,一句沉醉的心声自耳畔滑过, 苏淼淼再抬头时, 便只能看见赵怀芥转身远去的清隽背影。
等着元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苏淼淼想一想,便又转身又沉进了水里。
三月的天气, 虽然是正午时候,也还是有些凉的, 尤其是浑身都湿透的时候, 待在水里, 反而比在外头还要暖和一些。
不过苏淼淼倒是没再往池底沉,只是就这样扶着池边的青石借力, 浮萍似的飘在池中垂眸沉思。
她这时在意的,就已不在是方才元太子的心声了。
毕竟只是一句“可爱”,也未必就牵扯男女之情,元太子大她六岁, 离宫时,她又还只是个一岁所的小娃娃, 刚回来时,心里还叫她“小肉团子”呢。
想一想,许多人瞧见了年幼弟妹,甚至小猫小狗,也有可能会感叹一句可爱想抱,也算不得什么。
更莫提,她也不能一直沉在水里,比起元太子,她面前显然还有更要紧的事的要操心——
箫予衡。
沉在水中,神智清明的苏淼淼,冷静的有关箫予衡的一切,都一一在心中重新捋了一遍,心中记挂着事,感觉也没有再等多久,便也看到了抱着衣裳布巾,匆匆赶来的吉祥吉利两位姐姐。
两位侍女都是得了元太子的消息,倒是元太子自个没有再过来,大概是知道她更衣不便,有心避让。
正如苏淼淼先前的打算一般,吉祥吉利带着她去了最近的更衣之处,换了干衣裳后,便从僻静的偏门送她上了自家马车。
“这是怎么回事?姑娘如今是出一回门,就要落一回水了不成?”
如果说吉祥吉利只是婉转的嗔怪,等到上了马车,闻讯出来的瑞安长公主就是真正满面怒色:“怎么着?家里的小泽池不够你耍?一个人跑了就是为了去桃花池里凫水?你还当自个是三岁小崽子?”
苏淼淼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包着头巾,披着斗篷缩在角落,不过被训了却不见一点委屈,反而先问道:“母亲怎么就自己回来了?姐姐呢?”
长公主瞪她一眼,恨恨的掏出帕子按着她流水的鬓角,还是解释道:“就在后头,你姐姐步子慢,我叫人跟着,自个先回来瞧瞧你这孽障!”
“说罢,这次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故意的,还是失足?”
长公主的质问很是严厉,对面的苏淼淼却似乎一点没有放在心上。
她仿佛思量什么要紧事般,凝眸想了半晌,才缓缓问道:“阿娘,若是日后姐姐被人欺辱了,你会不会为她出头?”
长公主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话?我府里出去的姑娘,谁敢欺负她?”
苏淼淼顿了顿,神色愈发郑重:“那若是我嫁人之后不明不白的死了,阿娘会怎么……”
“呸呸呸!又胡说什么?”
这一次,没等苏淼淼说罢,长公主便已恼得柳眉倒竖。
两桩浑事攒在一处,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伸手用力戳起了苏淼淼的额心:“多大的人了,嘴里都不知道忌讳!”
长公主的斥责元气十足,可被戳的额心通红的苏淼淼,却忍不住的一阵心酸。
是啊,姐姐亦是公主府的女儿,母亲不会坐视长女受辱,父亲看似好脾气,可也是外温内坚的性子,正经的探花及第,翰林学士,疼爱姐姐更甚过她,愈发不可能眼看着叫长女被夺。
但凡长公主府犹在,父亲与母亲犹在,箫予衡怎么可能“困卿”?怎么可能一面娶了她,一面还叫姐姐有了身孕?
更莫提她将有孕的姐姐推进水中,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溺毙水中”,唯一的女儿落得这个下场,母亲又怎么放过箫予衡?
除非……母亲不在了,或是公主府失势,父亲母亲都无力为她们姐妹出头,只能由得她们被人欺辱,箫予衡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而若无意外,能够做出这一切的人,也只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箫予衡。
她在玉雨台上,听闻自己与姐姐的下场时,只是震惊余悸,愤怒不平,竟没有发觉这么要紧的不对。
甚至在听到箫予衡心声说了她与公主府会是祸患,她也只是隐隐觉着不对,虽然也有戒备,并没有当成一等一的大事来看。
此刻想起,心下清明的苏淼淼都觉不可思议。
这可是她的母亲父亲,是她自幼长大的长公主府!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比这家里的安危更要紧的?
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她竟然还在为箫予衡对姐姐“一见钟情”而难过?
她这不对劲的情感,实在是将她蒙蔽太过!
眼看苏淼淼眼眶忽的泛红,长公主的怒色便是一顿。
长公主口中还撑着,手下却已松了力气:“瞧你这点出息,这时候知道疼了?”
说着,又借着擦水的动作,无意似的擦了擦她额角戳出的红印:“别以为你装出这幅可怜样儿,我就放过你了,今日这是什么地界,娘娘们的上巳节!你也太胡闹了些!传了出去,你名声还要不要?当真成了个疯姑娘,还嫁不嫁六皇子了?”
一句六皇子,只叫苏淼淼的眼角更红,眼眶都湿润起来,差点就要滚出一滴热泪。
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她忽的发觉,只隔了这么点功夫,现在提起箫予衡时,她心里居然已经很难维持在桃花池里时,那样看待仇人似的恨意了!
这就好像有人在你面前摆了一盘子珍馐,你心里明明知道这光鲜的外表下,内里都是腌臜污秽,但它当真摆在眼前时,你还是会觉着香气逼人,觉着饥肠辘辘,时时刻刻都在冲动,一个忍耐不住,就会抑制不住伸手尝上一口。
这是什么恶心的故事?简直是欺人太甚!
长公主叫她哭得心软,没脾气的安慰了起来。
苏淼淼却趁着自个还算清明,连忙问道:“阿娘,如今元太子回来了,若是日后,他与六皇子争起皇位,家里站在哪头?”
这话问得实在要命,长公主只是训斥苏淼淼胡说,不肯理会。
只是苏淼淼几番痴缠,长公主无奈,才勉强回一句:“哪头也不站!这事哪里轮得到你站?陛下传位给谁,谁就是天下共主。何况怀芥早已出家,你这话,对着外头再不许胡说!”
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但也只是听听就罢了。
明面上谁都说不牵扯,可家里离得这样近,哪里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如今只是陛下年轻,还没有议起中宫储君。
一旦当真争起来,旁的不说,只说她这些年来“倾慕”六皇子,闹得沸沸扬扬,眼看着就要定下亲事,在旁人眼里,谁不觉着长公主府已经站在了六皇子身后?
莫说公主府了,姻亲相连,这么算着,便连陈昂所在的陈国公府,也逃不了六皇子一系!
所以说那箫予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她们这样明摆着的助力,只是因为母亲这才没有扶他当北伐主角,他便觉着无法掌控,开始在心里视为隐患?
哪里有这样小气的主角?
那天音竟然好意思说元太子是反派,往后不知道,只从现在看来,箫予衡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哪一桩不比眼下的元太子更像反派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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