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淼淼闻言顿了顿,下意识说出她一早想过的念头:“我,我想卜卦……”
话没说完,就也是忽的一顿。
这话实在有些无礼,眼前人再是地位尴尬,也是真正的先帝独子,龙子皇孙。
人家不过是出尘脱俗,一身苍衣低头扫地罢了,她便当真将堂堂太子当成山里待客的道士不成?
苏淼淼有些懊恼的低了头,一时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赵怀芥沉默的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苏淼淼,却没有恼,只是后退几步先将落叶扫至避风处,将扫帚靠着树干放下:“这边请。”
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大殿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摆了青石桌凳,正对着墙下又供奉了一尊天尊石塑,时久天长,被风雨打磨的格外的圆润,模糊的辨不出眉目。
早春时节,近午的曦光温柔璀璨,透过层层叠叠的龙柏,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只叫人不自觉也平静了下来。
赵怀芥理着袖角,声音平淡疏冷,仿佛山间的汩汩泉水:“要算什么?”
苏淼淼在石凳坐下,咬了咬唇:“算陈昂与我姐姐……”
许多玄门中人,都有一事不二卦的规矩,何况距离上次算陈昂的生死才隔了几日。
但赵怀芥却似是并不意外,闻言便已平静伸手,自袖中寻起了铜钱。
“不,不是……”
但苏淼淼说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心神不宁,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不,不止是陈昂与我姐姐的婚事,是我自己,看六皇子日后会不会……不,还是先看父亲母亲,还有公主府的日后……”
赵怀芥已经摸到铜钱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第20章 谁都不行
苏淼淼其实没有发现赵怀芥将手抽出来的动作。
不过她说到一半时,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颠三倒四。
苏淼淼合了口,忽的没了力气一般,低下头,闷闷致歉:“对不住,我是在胡说……”
赵怀芥看着她涣散无神的面色,沉吟片刻,转身又行出了月洞门。
约莫一刻钟后,元太子手端了一方木盘重新行了出来。
站得最近的吉祥看得清楚,连忙奔去接过了山水茶盘,小心放在石桌,又为赵怀芥与苏淼淼各自斟了一盏茶汤。
茶汤袅袅,透着一股微苦的清香,只是泡茶用的是寻常陶壶,茶盏却是十分剔透的白玉盏。
“是按先师的方子焙出的麦茶,补心益气,你可用些。”
赵怀芥说着,像是发现了苏淼淼的目光,又缓缓道:“国师好酒,府中多藏酒器,这玉盏我也方洗过。”
她只是觉得茶罐茶盏不搭,这话倒像是说她嫌弃用器不干净了。
不过元太子看来这样漠然无情的样子,没料到却这样贴心,连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看得这样清楚。
苏淼淼胡乱想着,低头啜了一口。
的确是有些烧烤似的苦味,不重,入口之后,便又有淡淡的回甘,叫人心下一清。
不知是这麦茶果真有效,还是树下等待的功夫叫人平静,苏淼淼这时也基本了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她赞了几口茶,便又一次诚恳致歉:“不告而来,打扰表兄功课了。”
这原本是很寻常的客套,不过话说到一半,苏淼淼想起看见元太子在树下扫落叶的模样,一时又顿了顿。
赵怀芥显然又看出了苏淼淼在想什么。
他慢慢放下茶盏,石桌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白玉盏更显剔透:“无妨,府中无事,功课也无非涤尘诵经,不算打扰。”
国师是当真想要将他看作弟子,在蓬莱宫内里,师父连卜卦绘符,法事道场,便连叠元宝金船都一一教过,只是限于身份,没怎么用过。
苏淼淼勉强笑了笑:“我不知道,表兄平素起居也这般,嗯……朴拙。”
她原本以为元太子的出家修道,只是一个对宫中表白心意的由头罢了,谁知竟会这样真。
毕竟按照天音所言的故事里,这位元太子也只是在表面装出一副缥缈出尘的模样,实则是心心念念,时刻谋划着夺回皇位的大反派不是吗?
【生来便情感淡漠的赵怀芥,背负着蓬莱宫与母亲的遗愿,决意要取回早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是这段故事中最大的反派,更是令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
苏淼淼的记性不算差,此刻还能清清楚楚的记得谶言提起元太子时的原话。
不过想起之后,苏淼淼心下也不禁又浮现起在皇子府里听到的心声——
箫予衡觉着她与长公主府,都会是祸患。
此刻还只是心声,可箫予衡如今就是朝中最出挑的皇子,日后也八成会是继位的帝王,到了那时,他若是还这样想,即便母亲是长公主,只怕也难挡帝王之威。
若是当真到了这一步,是不是还不如让这位反派元太子继了帝位,公主府还更安全些?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浮起,还不及细思考,苏淼淼便觉心口针刺般一痛!
这痛楚来的尖锐又突兀,相伴的还有一阵阵的不安与余悸,仿佛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分念头,单是想一想就不可饶恕一般。
若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无差错?
苏淼淼捂着心口,不自觉在这情绪里陷入了犹疑。
谶言都说了,元太子是反派,是能令箫予衡都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谋逆之徒,决计不像现在这样简单。
事涉皇位,便是母亲也不敢随意触碰,她怎么敢这样乱想?
箫予衡,赵怀芥,谶言,日后……各色念头纠缠在在一处,苏淼淼只觉心中一团乱麻。
[她当真奇怪。]
赵怀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苏淼淼的面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为隐隐的躲闪与悔恨,起身道:“我,我该回了。”
赵怀芥缓缓收回持盏的手心,眉目间苍山负雪般孤凉。
苏淼淼似是也觉得自己失礼一般,又补一句:“上次表兄走的急,母亲就怪我不懂事,今日打扰表兄,过两日表兄再来时,我一定好好告罪。”
赵怀芥看着她,微微颔首,飘然起身,便已是一副送客的模样。
大概是先前拿出的铜钱未曾装好,行动间,苏淼淼又从元太子身上,听到了细微的铜钱碰撞声响。
这声响让苏淼淼顿了顿,又不禁问了一句:“表兄卜卦这样灵验,不知有没有算过自己?”
赵怀芥垂眸看她,眼眸清冷若渊。
在这样的眼神下,苏淼淼忍不住移开了目光:“表兄心中一定也有想求之事,你有没有算过,日后的结局如何?”
赵怀芥:“师父临终之前,为我卜过一卦。”
苏淼淼抬头:“是什么?”
一向出尘的赵怀芥却微微凝眉,罕见的有些出神。
这异常让苏淼淼回神之后,也有点后悔。
是,涉及自己结局的卦象,更莫提若是按着故事里的角色走向,元太子这个反派的的结局只怕也不太好。
她大概是不该这样直接问的。
苏淼淼正要道歉,面前元太子便已慢慢开了口,声音低沉的不带一丝起伏:“风木含悲,莫问尘世,风水散涣,保全自身。”
苏淼淼不懂卦象,但也知风木含悲是父母早丧之意,更莫提剩下的卦词,国师临终前留下的劝诫,是要他什么都别干,保全自身。
单单是这样听着,也是十分凶险的卦象。
苏淼淼越发自责:“我不该问,卦象也未必准……”
没等苏淼淼说罢,赵怀芥便已继续开了口。
他的眸光平静,神色疏淡:“无妨,我不信。”
这三字便也叫苏淼淼忽的抬头。
元太子的这三字并没有不信命般的忿忿不平,咬牙切齿,甚至连一句郑重都算不上。
他寻常的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告诉他没有前路,就这样停在原处的指路人。
不成,我不信。
不停下,我就是要向前。
这样平淡的三个字,却不知为何,也清泉一般瞬间涤去了苏淼淼心中的杂乱无措。
她忽的抬头,双手紧握:“若是这样,我也不信!”
苏淼淼对着赵怀芥疑惑的神色,双眸倔强,如火如星。
她自己便罢了,但母亲与长公主府,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能受到一点伤害。
注定的谶言天音不行,她爱慕的箫予衡也不行——
谁都不行!
第21章 发现真相
三三上巳日,水边多丽人。
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历来都是水边宴饮,沐浴玩乐的日子,只今年却还有另一桩事,愈发引人注目。
今日亦是大军北伐的出征之日。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天色未命,陛下便已常服大装,于奉天殿内祭祀天地,敬告祖先,又在众将士前亲点杨老将军为将,亲自送出了皇城。
大部的寻常士卒都在军营,有的都早已在北伐路上。
能够进宫,出现在陛下面前亲自领旨的将士不过两千,却都是兵强马壮的亲信精锐,身披亮甲,胯骑良驹,在陛下轰然应诺时,声响几乎响彻了半个盛京。
这样的场面,当今天子亦是第一次亲见。
多少年了,从太宗皇帝起便有意北伐,只是因为皇父皇兄前后崩逝,生生耽搁了下来。
直到如今,十年休养生息,终能继大业,若能大胜,他也算不负先人遗志!
如今也未到四十的陛下雄心壮志,满面红光,送出阳午门,才转身吩咐:“予衡,你替朕送众将士出城!”
倒不是延平帝吝啬这点路程,只是先前他原本有意令箫予衡为将,如今有了更合适的杨老将军,令他送将士出城,也算略作弥补。
箫予衡亦是一身劲装,肃穆应诺,骑马转身,眸底亦闪着抱负。
他为当朝皇子,马头只差了身为主将的杨老将军半步,千人的马蹄声响若雷,只将平日里熙攘繁华的盛京都硬生生敲出一股摄人的肃杀志之气。
皇宫、内城,城门,仿若整个天下都在他们面前全无遮挡,尽在脚下。
但这样气势,在行出皇城后便忽的戛然而止。
皇城之外,是来送行的文武百官,预祝大梁武运昌隆,大破敌军。
在场的将士,也有不少如陈昂这般,有亲人家眷勋贵子弟,此刻遇着了亲眷长辈,难舍之余,也难免要与身为主将的杨老将军客套几句,
这种时候,即便是皇子,亦远不如当前的主将。
箫予衡停在原处,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杨老将军,面色不变,只握着缰绳的手心,却不自觉的用力攥紧。
————
苏淼淼并不知道箫予衡的心思,她亦骑了一匹枣红的大马,跟着父母身后,守在皇城不远处的路口,送大军动身。
远远的看见一身玄色劲装的箫予衡后,她立在原地顿了顿,便也放缓了步子,行走之间微微垂眸,直到行到了对方身旁,才按着箫予衡最喜欢的模样抬眸开口,声如温婉:“衡哥哥。”
她上次在六皇子府听到了箫予衡的“祸患”一说后,原也想过狠狠心,彻底与箫予衡一别两宽,再无牵扯。
但思量几日之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维持着这几年里一心痴恋对方的模样。
不单单是因为她心底的难过与不舍,更要紧的,是她不知道六皇子的心声只是一时恶念,还是当真当了真,也不知道自己贸然断情,会不会反而叫六皇子心中结怨。
即便抛开情意,这种时候不该妄动,离六皇子这个主角近一些,若是在故事里,长公主府最后的结局当真不好,也好能提早听到天音,早有准备。
好在她现如今年岁不算大,盛京之中庶民嫁娶早些,但世家权贵中不舍女儿的,拖到十七八岁嫁人也是常事,她不应婚事,也不会惹人议论。
箫予衡闻声回眸,面色倒也十分温和,下马之后,便先赞了一声:“这流金缎很衬你。”
先前箫予衡特意送来的流金缎,正好做成了一件齐胸襦裙,苏淼淼今日特意穿了,衬着她的杏眼桃腮,流光溢彩,风华无二。
“衡哥哥赠我的,当然好。”苏淼淼声音婉转,心下也格外复杂。
她因着上次的心声,分明已经对箫予衡心存戒备,但只当亲身面对衡哥哥,对着他的眉眼,听到他的夸赞时,却仍会按捺不住会欣喜心动。
箫予衡声音温润,又问了一句:“前日送去的早樱,可还入口?”
换将之后,箫予衡待她,反而比从前都更加在意珍重,便如这话中说的,是春果第一枝的谢地樱桃,宫中都是才得的,箫予衡便特意往公主府里送一篓子来。
那樱桃苏淼淼因为生气并没有吃,她前日也不觉这算什么大事,但此刻对着衡哥哥的询问,她却不自觉泛出几分自责来。
果子可是衡哥哥特意总来的心意,她怎能这样辜负?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时候不到,倒显得难得,公主府里人口不多,只尝个新鲜。”
箫予衡的声音温和,说话间,目光却越过低着头的她,看向了人群之后另一道单薄的纤巧身影,心下也闪出一道幽深心声:[她果然也在。]
苏淼淼眉心一跳,还未抬头,心下已有猜测——
他在看姐姐苏卿卿。
今日出征的人中有陈昂,姐姐也是一早乘了马车,想着即将上阵的心上人,一路都眼眶泛红。
苏淼淼背对着姐姐,其实是看不到苏卿卿与陈昂的,但这种情形,已然沉寂的谶言天音,都终于寻到了机会死灰复燃一般,骤然响起,一字字在苏淼淼的耳畔响得格外清楚。
【苏卿卿身着素色的牡丹碧霞罗纱衣,百褶白绫裙,梳着倭堕髻,斜斜的插着几支玉簪与珠花,广袖低髻,白绫轻纱,单薄孤寂,如同月宫仙子,只是一眼,便叫箫予衡再也移不开眼睛。】
这的确是姐姐今日的打扮,箫予衡看的也果然就是姐姐。
苏淼淼痛苦的微微闭眸。
【她轻掀帷帽,与未婚夫只隔着几步,无言相望,未语泪先流,泪珠晶莹,仿若划过荷叶的露珠。】
【箫予衡的眼底幽深又冰凉,这样的晶莹剔透、令人痛苦的珍宝,却并不是属于他,罗敷有夫,使君有妇。】
苏淼淼听到这一句,痛苦之中,也不禁心生庆幸。
是,一切都已经变了,主将已换,只要陈昂还能好好归来,姐姐自然不会与衡哥哥再有牵扯。
这样想着,苏淼淼也努力带了笑容,打断了箫予衡的注视:“是,家里都吃了,都说味道好。”
箫予衡闻声回眸,正要开口,前方便也传来杨老将军中气十足的声音:“诸位心意在下心领,军令在身,只等大胜班师,再来设宴相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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