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雪沉目望他迎风而去的背影。
李南音道:“你也要冷静。”
魔神将他父亲害得不轻,对他的影响也很深远。
况雪沉摇了摇头:“憎恨毫无意义,不过是造化弄人。何况姜韧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说是不再理会人间事,实则是他的身体经不起太多波折了。”
……
姜韧走远之后,皮肤浮现出清晰的鳞片,缝隙之间不断向外渗血。
他停下脚步:“阿行,你不必再跟着我。”
亦孤行对他故意伤害姜拂衣的行为生出恼意,但瞧他的模样,指责的话说不出口,只是态度少了恭敬:“继续回夜枭谷闭关吧,师父现在的样子,和之前从温柔乡逃回来,只剩一口气没有多大差别。”
“继续闭关三百年么?”姜韧苦笑。
在血池下闭关,遭受的痛苦只有他知道。他能够忍耐下来,是心结实在太多,“如今我可忍不了了。”
亦孤行劝道:“但您现在……”
姜韧自顾自道:“那些下凡之后,又通过天灯回来的师兄师姐,虽说人间苦,也感叹人间的景色比大荒时代更美了。你有所不知,神域其实是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巨大空间法宝,是神族的能工巧匠们造出来的,虽然也很美,却比不得人间的天道孕育,自然之力。”
姜韧是在神域出生的,没经历过那场大迁徙。
不知道大荒多美,便想象不出人间的颜色。
他选择下凡,除了救世的决心之外,也怀揣着几分期待。
“可是我出生后的二十几年,被困在魔鬼沼内看守封印,恢复记忆后,就开始揣着满心的仇恨和痛苦,从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姜韧伸出手,感受风沙穿过指缝的触觉,“我的内心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此时最想做的,是去重新认识山川河流,见识万物生长,来人间走这一趟才算有些意义,而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感觉到他的确得到了平静,亦孤行没再劝他:“我陪师父一起吧,就像当年陪您一起去寻找封印地……”
“你不必担心我,我虽已日薄西山,却也没有你以为的脆弱。”姜韧笑了笑,朝极北之海的方向望过去,“你继续你的使命,和阿拂一起去救她母亲吧,这同样也是我的一个心愿。至于夜枭谷,从此便交给你了,你且看着办……”
……
况雪沉见姜拂衣情况稳住很多,松开她:“姜姑娘,不管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先随我回温柔乡。”
姜拂衣可不敢:“我险些被怜情控制,现在去温柔乡,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南音拉着她:“不会,那里的封印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姜拂衣疑惑着蹙了蹙眉,点头答应。
正巧碰到亦孤行回来,姜拂衣大概知道他被姜韧留下来的原因,思虑半响,她摸出一支信箭。
这是商刻羽之前给她的。
姜拂衣又是一番犹豫,最后还是在信箭内以意识留下信息,请他们暂停去砍断大封印术的锁链。
她摩挲着手里的信箭:“亦前辈,我也不知道闻人前辈他们三人如今身在何处,事关重大,怕被拦截,不能在信箭里详细说明,因此要麻烦您追着这支信箭找到他们。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先请他们停下来……”
思索片刻,姜拂衣继续说,“还请诸位一起去往云巅国与极北之海的交界海岸线,等我几天,我摆脱了怜情对我的标记,立刻去和你们会和。”
亦孤行打量姜拂衣,她做出这样的决定,瞧上去有几分不太情愿:“你真的想好了?”
姜拂衣只说:“这是正确的做法,不然他们破除封印之后,万一真引发什么灭世浩劫,便成了他们的罪过。”
亦孤行说了声“好”,先取出苦海剑,感知一下她手里的信箭:“放吧。”
姜拂衣放飞信箭:“去!”
信箭化为一道红光,朝北方飞去。
亦孤行紧紧追上。
况雪沉取出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吹了一口气。
柳叶从他掌心飞出,逐渐在眼前变大,成为一个飞行法器。
况雪沉抬脚踏上去,盘膝坐在前端:“南音,你来操控吧。”
李南音拉着姜拂衣一起踏上柳叶。
准备操控柳叶起飞时,李南音才发现漆随梦和燕澜谁都没有上来:“你们两个打算自己飞过去?周围结界挺多,不要耗费力气了。”
漆随梦站着没动,将表情藏匿在夜色中:“前辈,我想静一静,放心,我在这里没有问题。”
况雪沉:“随他去。”
燕澜则怕自己距离姜拂衣太近,影响到她:“我自己飞过去吧。”
李南音劝说:“怜情尚在封印中,只要保持心境,也没你们以为的那么厉害。你瞧我在温柔乡来来去去,丝毫不受影响。你这般躲避的态度,反而不好。”
燕澜稍微踟蹰,也迈上了柳叶。
有伤在身,他盘膝坐在了最尾端。
柳叶在李南音的操控下逐渐升空,朝温柔乡飞去。
距离不算远,飞行速度却极慢,几乎和走路没有太大区别。
李南音陪着姜拂衣坐在中间,知道她在静心,并不去打扰她。
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提醒她:“对了阿拂,等抵达温柔乡,见到柳寒妆,她若问你小酒为何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你就说走散了,先不要告诉她小酒落在了逆徊生手中。”
姜拂衣微微愣:“这不好吧,瞒着她没有意义。”
李南音朝前方况雪沉的背影望去:“他今日修为损耗,精力不足,剑笙的事情又令他自责,回去之后最少需要休息一晚。柳寒妆若是知道小酒的处境,肯定会怪自己没有拦住小酒去往万象巫,情绪一崩溃,容易被怜情攻击,况雪沉今日可真是撑不住了……”
姜拂衣理解了,答应下来,紧接着又愣了下:“她也会被怜情影响?”
李南音反而纳闷的看了姜拂衣一眼:“我以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喜欢暮西辞,只有暮西辞自己不知道,原来你也不知道?”
姜拂衣:“……”
她以为石心人看透别人容易,看透自己很难。
没想到感情的事儿,她竟然谁也看不透。
心想柳寒妆将暮西辞带回温柔乡,是担心他没回封印之前,在外容易惹出祸端。
回温柔乡这块神族封印地,更容易看住他。
姜拂衣问:“那暮西辞喜欢她么?”
李南音伸出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觉得一个男人形影不离无微不至的照顾一个病弱的女人,是因为人好?”
姜拂衣:“……”
她还真不清楚。
闭上眼睛打坐,又吹了很久的冷风。
姜拂衣睁开眼睛问道:“小姨,我可不可以去和燕澜聊几句?”
李南音反问:“你觉得可以么?”
姜拂衣颔首:“我觉得可以。”
李南音见况雪沉不反对:“那去吧。”
姜拂衣提起裙摆站起身,朝柳叶后方走过去。
燕澜原本正在打坐静心,睁开眼睛,目望她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
姜拂衣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他的右手边屈膝坐下来,目望前方:“燕澜。”
燕澜声音低低的:“嗯。”
姜拂衣斟酌着该怎么形容:“我体会到了,原来怜情的天赋并不会放大我的负面情绪,我之所以没有感知,是因为我并未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她会令人变得自私,自私是本性,不是情绪。”
这世上的情感之中,男女之爱是最自私的。
因为人的心脏生在左侧,原本就是偏的。
姜拂衣默默说道:“怜情的影响下,我好像只在乎自身利益,完全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然而,她最可怕的一点你可知道是什么?”
燕澜凝视她轮廓清晰的侧脸。
姜拂衣仍然望着前方的草原,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最可怕的是,我冷静下来之后,竟然会羡慕那个被怜情影响下的我。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不能自私,我难道没有能力自私?”
当年被母亲送上岸之后,她不敢使用法术,处处谨小慎微。
是她天生谨慎?
不过是能力不足,不得不伏低做小。
她当时就想着,等有一天自己强大起来,一定要随心所欲,将对手狠狠踩在脚底下。
但之前在地龙腹中,当她打个响指就能碎掉别人心脏之时,究竟为什么要提醒自己克制,不能虐杀?
燕澜沉默不语,安静看着她。
姜拂衣抱着双膝,终于转头回望:“我开始想,这世上的痛苦,除了身体的痛,其他全都取决于想法。我觉得我一直在用所谓的道德去压抑自己的本性,而怜情让我释放了本性,可是清醒之后,我又得继续压抑本性,越想越痛苦,我一个被封印的大荒怪物,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燕澜这才说:“你说反了阿拂,你并没有压抑本性,你天性善良,那些痛苦,是你在经受着这世间的浊气侵染。但是你又足够坚毅,摇摆之后,始终能够坚守自身,不忘初心。”
并没有说太多开解她的道理,她既肯说出口,就说明她已经想通了。
姜拂衣是想通了。
天性善不善良不知道,她骨子里似乎也是个容易心软的蠢货。
做不到只图一时痛快,枉顾他人的死活。
总之,结论就是要继续自控。
那也就不必想太多。
姜拂衣无奈的苦笑一声,下巴搁在膝盖上,有些难为情的低声说:“我刚才还在想,我为什么要为你动心,我难道不配拥有一个凡事只为我考虑,心中没有任何善恶是非,只有我的男人?但我转念立马想到了十一岁时的漆随梦,教导一下,就能做到我说的那种情人,可我并不喜欢……”
她会为燕澜动心,只能说明她就喜欢燕澜这种类型的。
听她提及“动心”,燕澜的眼眸突然暗淡了几分:“如今的我,好像不配。”
姜拂衣微微楞:“什么?”
燕澜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本该欣喜若狂。然而却发现,我竟然很难体会到我原本以为的喜悦。”
姜拂衣那颗心,是为从前的他而动的。
而现在的他,短短时日变了很多。
燕澜道:“我刚才也在心里假设,如果是发现被欺骗之前的我,应该会如何处理和你之间的争执。”
姜拂衣摆了下手,有些无语:“别乱想了,你一样会这样处理,和我商量请闻人暂停计划,先去极北之海调查一下。”
燕澜承认是这样:“但和你讲清楚利害之后,我一定会补上一句话。”
姜拂衣认真听。
燕澜仍垂着头:“当你质问我,如果你外公被封印的真相查不出来,你母亲还要被关多久之时,我会告诉你一个短暂的期限,如果在这个期限内我查不出来,不用闻人他们动手,我会亲自救你母亲出来,若是因此造成严重后果,我来想办法消除,消除不了,灭世的罪责我一力承担。”
姜拂衣眸光微微动,半响,她轻轻“嗯”了一声:“这是你从前会说的话。”
就好像之前以为阻止了神明下凡救世,燕澜告诉她不要怕,他来当神明。
若说动心有个起点,姜拂衣觉得,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吧?
燕澜的视线越垂越低:“以往发生这种事情,我总是先想办法安抚你。但这次我却坚持和你讲道理,不停的劝说你要理智。其实真正不理智的人是我,自从得知我的身世,不仅击溃了我的信任,也击溃了我的自信。我丧失了自信,说不出我来承担这种话,否则你根本不会被怜情影响的越来越偏激。”
姜拂衣望着燕澜的长睫毛发愣。
她之前只担心燕澜会失去对一切的信任,才执着的想要一直陪伴他,想让他知道身边还有值得信任的人。
一年前姜拂衣从棺材里出来,心脏受损,记忆丧失,也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戒备。
是燕澜一路的陪伴照顾,令她重塑了这份信任感。
却没想过“自信”的事儿。
她忘记了,燕澜骨子里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还曾拿他和商刻羽做比较。
商刻羽会在得知自己只是母亲的投资品之一,骄傲碎了一地,落荒而逃。
燕澜当然也会在发现自己活在一个骗局里之后,失去自信,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之前一样面面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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