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向我道:“此行最大的忧患,在于娘子。”
我讶然:“我?”
“此番免不得奔波颠簸,娘子有孕在身,若有意外,我等皆承担不得。”她说,“王女令妾再来问问娘子,果然要现在就离开么?”
我说:“王女已经摸清了天时和道路,将要启程之际才来问这个?”
阿蓝道:“王女与新戎王是亲戚,她走不走,何时走,不过一句话的事。若娘子想多留些日子,王女且留下来陪着娘子也无妨。”
我说:“王女既然急着回国去,怎可因我而迟滞了步子?我无妨,仍照计议启程便是。”
阿蓝微笑,向我一礼:“娘子果然是有决断的人。妾定当守在娘子身边,保娘子无恙。”
天空一整天都阴沉得很,似乎又有风雪到来。
正当我疑心缬罗看走了眼,这天气不会好转的时候,黄昏之时,突然放晴了。
厚厚的云层散开,西边,夕阳的光辉将漫天云彩映得绚烂,将素白的大地也装点得妩媚。
后宫里的女子们走出帐房,到雪地里玩耍,嬉笑打闹,观赏晚霞。
我和杜婈则平静异常。
炊烟袅袅,戎人的厨子露天烧起了大锅,能闻到浓浓的肉香。据说,那是回纥王女今日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鹿,送到这里来,请所有人吃野味。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鄂拉(上)
子夜十分,外头一片死寂。
杜婈从外头回来,说后宫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连几条狗都没了声音。
“我白日里自己做的饼,够我们在路上吃好几日。”她将一个包袱放在案上,道,“这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扔的宝贝。”
我看了看那包袱,道:“可惜戎王的头还在骨力南手上,此番,你是不能一起带走了。”
这确是杜婈的心结。
她咬了咬唇,道:“这不怕。只要我们见到了上皇,将此事告诉他,他会替我将那头要回来。”
我看着她,淡淡笑了笑:“也是。”
没多久,缬罗来了。
她竟是亲自领着人来这里,头上戴着皮毛,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风尘仆仆。
“王女就这样闯到后宫里来,不怕被人看到?”我问。
缬罗笑了笑。
“被谁看到?护卫么?”她说,“这后宫里的人,除了你们二位,都是旧王的人。谁人会在意一群失势之人有无护卫?”
我说:“骨力南呢?”
“他不在王庭之中。”她的眉梢一扬,“至于他干什么去了,妾也并不知晓。”
说罢,她将我们身上的衣裳打量一番,大约觉得足够不引人瞩目,颇为满意。
“车马就在外头。”她行了个礼,道,“请娘子上车。”
让我意外的是,缬罗只带来了一辆马车。这回纥的车子,也是用厚厚的毛皮打造,但与骨力南的很不一样。虽也有那贵气的装饰,但打造得小巧轻便,四匹健壮的大马拉着,可疾走驰骋。
“这是为二位备下的。”她说,“大车不便野外赶路,这小车也许颠簸些,也比骑马要好,还请二位忍耐忍耐。”
我说:“王女不乘车么?”
“妾与手下一向同甘共苦,她们骑马,妾也骑马。”
我看向杜婈,却见她上前一步道:“既如此,我也不乘车,牵马来。”
缬罗看了看她:“寒夜赶路,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杜婈不以为然,昂着头:“你们能耐得,难道我耐不得?莫小看了人。”
缬罗并不争执,让人牵马给她。
这马车,显然是专门为我这孕妇专门考虑过,里面用皮毛和褥子垫得厚厚的。而所有马匹的马蹄和车轮上,都裹着厚厚的布,走在深夜的王庭之中,并未惊动什么人。
王庭之中自然也是有警备的守卫的,但自骨力南夺权以来,调兵频频,深夜人马出动并非稀罕之事。
也有那么几回,一行人被拦了下来。大约知道缬罗是什么人,没多久,就放走了。
就这样,在我的提心吊胆之下,竟是就这样平安地离开了。
缬罗带来的三千回纥兵,大多仍驻扎在王庭之中,由她指派的心腹大臣统帅。
此番跟随她上路的,不过百余人,已经在城外等候。
我看了看那阵势,不由诧异。只见里面每个人都身形健壮,但看面容,竟全是女子。
“娘子可切莫觉得她们都是女子,就小看她们。”缬罗得意道,“她们跟随妾从回纥去乌孙,又从乌孙回到回纥,包括此番到北戎来厮杀一番,每个人手上少说也有十几条的性命。”
我自是知道缬罗喜欢用女子,也见识过阿蓝那等人的手段,不多言语。
杜婈却比我有兴趣地多,将那些人细细打量,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两方会合之时,一名头领上前来,对缬罗嘀咕了一番。
缬罗露出讶色,看向我。
“想来,我等这秘密并未守得足够严实。”她说,“有客人来了。”
“客人?”我不解。
未几,两名回纥女子领着一人上前来,待看清了面容,我吃了一惊。
“韩先生。”我说,“不知何以在此处?”
韩之孝仍是那副波澜不惊之态,望着我,行了个礼。
“在下此来,是为了劝娘子回头。”他说。
缬罗皱眉:“是何人泄露消息给了你?”
“无人泄露,是在下自己猜的。”韩之孝道,“王女一向行动如风,不喜车马。此番回国,却专门备了一辆马车。此前,王女的人还频频探望娘子,在下不得不起疑。今日跟来一见,果然如此。”
说罢,他转向我,继续道:“娘子乃太上皇后,一举一动皆事关国体。圣上亦在王庭之中,娘子要离开此地,当跟随圣上而非外邦才是。”
“我既是太上皇后,便与圣上并非同路。”我说,“自行其是,并无不妥。”
韩之孝道:“在下虽身在北戎,但承蒙国公当年提携之恩,不敢见娘子走上歧路而无动于衷。娘子要离开,在下万不能让。”
缬罗冷笑一声,对我说:“这位韩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只是他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又不会藏起来,那便不可怪妾不客气了。”
我忙道:“王女且慢。”
再看向韩之孝,他的神色依旧镇定,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
“先生到这里来,可告知了别人?”我说。
韩之孝道:“在下孤寡一身,戎王亦不在王庭,无人可告知。”
我颔首:“如此,便辛苦先生与我等一道上路。”
缬罗瞪着我。
“带上这累赘做什么。”她说,“何不将此人杀了!”
我说:“王女若还想着让我帮助,就听我的。韩先生断不可杀。”
缬罗有些忿忿,令人牵一匹马来,又令两人再将他浑身搜了一遍,确定没有了兵器,这才押着他上马。
我看着韩之孝,道:“先生骑马如何?”
韩之孝道:“在下在北戎多年,骑马跋涉不在话下。”
我颔首。
杜婈看着,一脸狐疑。
“娘子这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韩之孝如今可是北戎的人。”
“不。”我淡笑,“他是中原的人。”
说罢,我拍拍她的手臂,坐上了马车。
缬罗和这群手下,显然对于在这等冰天雪地里星夜兼程,是有十足的经验的。离开王庭之后,众人卸下了马蹄和车轮上的布包,驰骋而去。赶路赶了一整夜,天亮之后,稍作修整,又继续上路。
如阿蓝所言,直到驰骋了几百里乃至上千里之外,她们才终于缓了下来。
天气又变得阴沉,无法从太阳的方位辨别东西南北。但缬罗这一行人显然胸有成竹。两日之后,我望见雪原的远处出现一座高高的石碓,上面插着旗子。
望着那边,疲惫的众人一阵雀跃。
我讶道:“那是何处?”
“鄂拉部。”缬罗微笑,“到了这里,我们便可松一口气了。这是我的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鄂拉(下)
北戎与西域诸国一样,有许多的部族组成。
这些部族,星罗棋布,有大有小,各自依附,互有来往。其中不少部族,并不只与北戎联姻,也与外族联姻。
鄂拉部,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部族的人,与回纥同宗同源,后来因为缬罗祖上的某一位王女出嫁,他们陪嫁,并入北戎。也是因此,鄂拉部与回纥关系甚好。
缬罗一行人来到之时,鄂拉部的头领已经率着一众男女老幼前来迎接,向缬罗行礼。用兽皮和栅栏围起来的营地之中,早已经宰杀好了牛羊。篝火熊熊,远远的就能闻到炖煮的香味。
首领名叫瓮康,是个唇边留着两弯胡子的中年人。那张脸,确实看上去更像胡人,而非北戎。
他恭敬且热情地将缬罗迎到大帐里,为她奉上食物。我和杜婈的身份,此时成了新戎王送给回纥可汗的美人,也得了优待。不过缬罗显然不愿意让我们被人注目,以免露馅,让人将我们送到了一处小帐篷里,单独用膳。
杜婈这一路上奔波得够呛,脸都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干得爆皮。但她仍旧倔强,一次也不肯坐到马车里。而如今好不容易坐下来,她纵然看上去对那些肉食垂涎欲滴,也仍旧不信任回纥人的食物,只吃自己带的饼子。
我则并无所谓。
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人决意要害我,那么我是定然逃不出去的。
我让人将韩之孝请来。
这一路上,他与众人一道赶路,亦是风尘仆仆。不过他在北戎多年,已然是习惯了,精神矍铄。
“韩先生一路辛苦了。”我盛了一碗羊汤,递给他,“请先生用膳。”
韩之孝倒是不客气,行礼谢过,吃了起来。
待得吃饱了,我擦了擦嘴,对韩之孝道:“这鄂拉部,先生曾来过么?”
“不曾。”韩之孝道,“北戎的部族大小无数,在下打过交道的,不到十分之一,且都是大族。似鄂拉这等小族,远离王庭之外,游牧无踪。莫说在下这只来了区区两三年的人,就是上头的戎王,只怕也难得见到一回。”
我了然。韩之孝毕竟是老戎王身边的重臣,方才进来的时候,我一度担心韩之孝这张脸会被人认出来,如今看来,这风险小了许多。
“先生那天夜里并非真心要拦我,而是本就打算跟我们走。”我喝了一口乳茶,道,“是么?”
杜婈看向我,有些错愕。
韩之孝仍是神色平静:“娘子怎知。”
“先生这身裘衣裘帽足够严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我说,“且先生是聪明人,知道当面撞破了这等机密,不是被杀就是被带走。先生不像是那求死的人,故而就只有后者了。”
韩之孝笑了笑。
“娘子睿智。”他说。
“为何?”我问,“韩先生既帮助新王夺了王位,又有雄心壮志,难懂不该留在北戎么?前番我问起先生打算时,先生亦无出走之念,怎如今却突然要离开?”
“王庭里耳目众多,在下每走一步皆要瞻前顾后,总须得防着隔墙有耳才是。”韩之孝道,“新王固然与在下志同道合,但正是因此,在下才明白,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新王要大展宏图,已是胸有成竹,身边亦多有襄助之人。在下这旧王之臣,又是个外人,再去争那贤臣的名头,未免不合适了。”
韩之孝不枉在朝中用事多年,这番话,颇有进退之道,毫无迂腐之气。
“先生要离开北戎,难道别无他途?”我说,“为何要跟着我来?圣上也在王庭,先生投了他去”
“在下是国公门生。”他说,“于在下而言,娘子是比圣上更为重要的人。在下仍是那话,娘子私自离开,前途未卜。在下留在娘子身边,至少也能做个出主意的人。”
他提到父亲,我没有了话语。
沉默片刻之后,我看向杜婈。
她显然并不反对韩之孝跟着,目露赞许之色。
“韩先生说得对。”她说,“娘子就让韩先生留下吧。”
我微微颔首,道:“先生身上可有防身之物?”
“原本带了剑,被收走了。”
我说:“我会让王女的人还给先生,今日之后,先生就与我们一起行走。”
韩之孝一礼:“遵命。”
我看向杜婈,道:“韩先生爱吃这道烩羊肉,去庖厨里看一看还有没有,若有,再盛些来。”
杜婈应下。
她出去之后,我看着韩之孝,道:“现下,我与韩先生已是同在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韩先生,还请先生不吝告知。”
韩之孝道:“娘子请说。”
“先帝当年率大军讨伐北戎,落入圈套,全军覆没。我父亲被杀,先帝被俘。”我说,“此事,与赵王有关,是么?”
韩之孝看着我,目光定住。
——
对于韩之孝随行,杜婈颇是高兴。却不是为了我们多一个人,可以多个依靠。
“我先前还很是忿忿,以为韩先生一介中原之人,竟心甘情愿帮着北戎,将来要做那中行说。”她说,“这下好了,韩先生随我们回了中原,我也就不必计较此事了。”
我却没有这样的乐观。
王庭之中,突然不见了我,又不见了韩之孝,恐怕不是好事。
走之前,我给骨力南和景璘都留了信,告诉他们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自回中原,不必寻我。
可加上了韩之孝,这事就不那么单纯了。
韩之孝若被认定为叛臣,那么我们便是那与叛臣串通的人。北戎要缉拿我们,可谓有理有据。
所幸北戎是一个治理松散的地方,隆冬之际的茫茫雪原里,猛烈的朔风足以将所有的痕迹抹去。王庭里就算猜到了韩之孝是跟着我们一起走的,一时半会也追不到这里来。
而于我而言,比此事更为要紧的,是将韩之孝带回中原。
——“确是赵王与北戎勾结所为。此事,臣有人证物证,只要回到中原,定当指认。”
韩之孝方才说的这话,每个字都让我心潮澎湃。
第三百一十七章 陷阱(上)
鄂拉的招待很是周到,缬罗一行人吃饱喝足,夜里也有了温暖的帐篷可歇息,人人皆是高兴。
缬罗喝了些酒,夜幕落下之后,与我和杜婈在一个帐篷里歇息。
外头一直有人在唱歌,和着欢快的琵琶,似乎还有人在跳舞,引得阵阵吆喝。
缬罗将帽子摘了,露出黑亮的发辫,披在肩上,金箔制成的流苏花片在发间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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