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璘倏而回头,将那人狠狠推开。而后,他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
无人再敢阻拦。
各种各样的目光望过来,我没有挣开景璘的手,只老实地跟在他身旁。
心里很是明白,当下,我确实只有跟在景璘身边才可安全。
不过,与眼下的处境,以及杜婈和韩之孝被抓起来的事更让我焦虑的,是赵王的意图。
方才赵王摆的那一番威风,已是显而易见,在这个地方,无论徐鼎还是守将景毓,都听赵王的。而现在的赵王,全然没有了从前那装一装恭顺的样子。
这说明,他不但不忌惮景璘,也不忌惮子烨。
赵王行事,一向是谨慎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朝廷和天下人面前维持着那忠厚高洁的形象,能让他有朝一日连假装也不屑的,那么他定然是得到了那撕破脸的时机。
景璘说得不错。
他若驾崩,京城就没有了皇帝,说不定会立刻被洛阳吞并。太后要保住手上的东西,那么现在就要为景璘的身后之事考虑。而放眼天下,能帮助她继续对抗子烨的,只有赵王。
这一层,显然太后是想通了。
太后不会对付景璘。
那么,值得动用这么大阵仗来保证其插翅难飞的,就剩下我了。
我望向远处,最后的一抹夕阳光消散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
手不自觉地又放在了小腹上。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道,任凭再大的事,你也不可乱了心智。
——
官署的前堂里,大门上垂着厚厚的毛皮帘子,炉火烧得温暖。
赵王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他仍面带微笑,上前来,向景璘一礼:“陛下一路辛苦。臣已经备下了晚膳,还特地从京中带来了御医,照看陛下龙体。”
那语气虽恭敬,却俨然如同主人。
而景璘虽是皇帝,在他面前不过宾客。
景璘面若冰霜,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我坐在景璘的身侧,看了看四周。
这堂上,除了赵王,景毓和徐鼎也在。旁边服侍的内侍,都是王府侍从的服色,一看便知是赵王带来的人。除此之外,两边还有些带刀卫士。
他们的手按在刀柄上,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我和景璘有那大杀四方的本事。
见得这般阵仗,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里紧张的,显然并不只有我。
景毓站得最远,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早有预料,无波无澜。
我朝徐鼎看了看,他一直沉着脸,触到我的目光,随即移开。
“皇叔摆的究竟是什么宴,当下可与朕说一说了么?”这时,只听景璘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两边的刀斧手,莫不是为朕备下的。”
赵王朝一旁的内侍抬了抬手,那内侍一礼,带着那些卫士出去了。
“这些都是保护陛下的侍卫,不想竟是惊了驾,陛下恕罪。”赵王道。
景璘没说话,也没有动面前的食物。
赵王自顾地上前来,与景璘对坐,亲自为他布菜。
“臣道石虎城来,既是为了迎陛下回京,亦是为了捉拿齐王余党上官氏,助陛下光复洛阳。”赵王道。
听到光复二字,我一怔。
“光复洛阳?”景璘道,“何意?”
赵王将一块熟肉细细切开,缓缓道:“陛下有所不知,叛匪齐王,在平朔城外伏诛。其首级,已送往京城。”
心头似被重重一击,有什么突然崩断,世间的一切仿佛停止。
而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绪,在胸中爆裂,冲撞激荡。
我不可置信,一下站起身来。
“你撒谎!”我咬牙道。
赵王笑了笑,将手中那切肉的小刀看了看,并不放下。
“孤在太上皇后面前撒这个谎,有何好处?”他说,“皇后与乃父一样,小聪明不少,却总是看不清情势。让齐王踏上死路的,并非孤,而是皇后。”
我盯着赵王,只见他脸上的笑意愈深,道:“皇后可知,他为何到平朔城去?那是因为他听闻皇后就在平朔城,亲自追皇后去了。两年来,孤几番设伏,皆因其行踪诡谲,难以得手。唯有此番,孤早早预料其行踪,备下万全之策,大获全胜。”
喉咙似被什么扼着,卡得难受,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待一切平息之后,我会接你回来。
我想起了离宫前,他对我说话。
身上的气力仿佛被抽走,连双腿也再支撑不住。
一只手突然将我扶住,我抬眼,是景璘。
我看着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唤我的名字。
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阿黛……
有人在唤我,远远的,熟悉的声音,似有似无。
而后,是席卷而来的无尽黑暗。
第三百二十七章 猫儿(上)
身体轻飘飘的,意识却并非全然的混沌。
我在奔跑,眼前,时而是茫茫的迷雾,时而是泥足难行的雪原。
耳边,又传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牵动着心头。
当我四处求索之际,倏而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熟悉起来。
花枝繁茂,海棠在枝头上盛放,在风中摇曳。
望着那花枝和不远处琉璃瓦的院墙,我想起来,这是我家的花园。
蓦地,我想起来。自己正在与侍婢们玩捉迷藏。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我在花树后面藏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找。
那声音,一阵一阵,细小而软糯。
我走出去,阳光照在头顶,带着春天的和暖。
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我认出来,那是花匠阿贵。
他与我年纪相当,与我关系不错,见我来了,冲着我傻笑。他的怀里,用旧衣服裹着几只小东西。
是一窝刚出生的猫儿。
许是因为昨夜下了雨,它们身上湿漉漉的,一声声地叫着,像在寻找它们的母亲。
我看得出神,想问阿贵,它们的母亲在哪里?
可阿贵却不见了。
只有那窝猫儿放在地上,无助地叫唤着。
阿黛……
身后有人在唤我。
我转头。
那人的身影伫立在梅园里,身上披着裘衣,白得似雪。
心头一阵悸动,仿佛牵起了什么让人难过而焦虑的事。我忙走过去,想问他去了哪里?
——是你不肯见我。
话没出口,他却似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我耳边低语。
我又想起来。
我们昨日因为什么事拌了嘴,我说,我再也不理他了。
莫名的,我明明不打算认输,但看到他,心里竟有些愧疚。
不过我是惯了嘴硬的,说,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说过,我要来接你。
我愣住,只觉这话似乎在何时听过,心头像被什么堵着,悲伤得难受。
正当我想再多问,忽而看到他的衣服上有什么红红的,像是红梅的花瓣落在了上面。
我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瓣,是血迹。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我睁大眼睛,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我攥着他的手,只觉冰雪一般寒冷。
阿黛……
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脚下倏而踏空。
身体一震,我醒了过来。
睁开眼,烛光昏黄,身上凉飕飕的,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阿黛。”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
是景璘。
如同被针扎了似的,我一下坐起,往后面退开。
心狂跳着,我盯着景璘,声音沙哑:“我……我怎么了?”说着话,手不由地伸向小腹,寻找任何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景璘看着我,双眸深深。
“放心吧。”他说,“太医来看过,说你是受惊太过。与前番一样,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赶路,身体弱了些,又受了刺激,这才晕倒。”
心稍稍放下,但我的手仍放在小腹上,不敢放开。
“你一直在说梦话,但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景璘淡淡道,“朕猜,你梦到了他,又怕有人来害你腹中的胎儿,是么?”
心头再度被揪了一下,窒息的感觉,重新袭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
在梦里,我清晰地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只盼着那是梦,醒来之后,会有人告诉我一切并非如此,那都是假的。
但是没有。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尚无定论。当务之急,你须冷静,想清楚当下什么是最要紧的,冷静,再冷静……
然而恐惧和悲伤似千斤巨石压着,连呼吸也生疼,心口仿佛活生生被剜去一块。
泪水涌出来,我听到自己在呜咽痛哭。
而许久之前,我就曾告诫过自己,再也不可为家人之外的人哭成那样。
“阿黛。”
景璘过来,将我搂住。
我一动不动,除了哭,再没有别的气力。
手一直在抖。
我不喜欢自己这没用的样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没有用。
睁眼闭眼,占据了我所有思绪的,仍是他。
“阿黛。”我听到景璘对我说,“朕不会害你。这世间,你最该相信的、最不必防备的,就是朕。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为你去做。”
——我说无事,便会无事,信我。
那人也曾这样搂着我,对惊恐的我温声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抬起头,轻轻将景璘推开。
景璘诧异地看着我。
“赵王……可知我怀孕之事?”我问道。
景璘的目光定了定。
“此事并非秘密,方才太医也来过。”他说,“他想必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他:“那么他不会放过这个孩子。我想将孩子保住,陛下可帮我么?”
景璘没有答话,却道:“朕若未曾猜错,在来到石虎城之前,你想将这胎儿落了。”
我一时默然。
“朕了解你。”景璘继续道,“你不喜欢拖泥带水,想离开什么,就会断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下一丝牵扯。你若想将这个孩子留下,反而会好好待在王庭里。因为骨力南还指望着太上皇给他做靠山,只要是在王庭里,朕就算别有打算也做不了什么。你在王庭待到开春,加上回中原的日子,孩子也该出生了。你不想这样,于是寻思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了回纥王女,让她为你所用。阿黛,朕说的对么?”
我没有否认。
“如此说来,陛下不愿?”我问道。
“朕只问你一句。”他说,“你想将孩子保住,而后呢?”
我说:“他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让他去争那天下。我会带着他远走,一辈子做个小民,他甚至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景璘摇头,将我的话打断:“阿黛,你以为赵王会信?”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多久,大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灌入。
赵王领着人走了进来。
他盯着我,脸上带着冷笑。
“臣听闻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道,“太上皇后身体孱弱,原来是怀着孽种。”
说罢,他抬了抬手:“太医,将汤药呈来,为皇后治病。”
第三百二十八章 猫儿(下)
两名内侍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名太医,手中捧着药。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惊慌不已,正要往后躲。
突然,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锵”一声,景璘拔剑而出,对着他们喝道:“朕看谁敢!”
“陛下明鉴。”赵王不紧不慢道,“臣奉太后之命,扫清奸佞,翦除祸根。那除恶务尽的道理,陛下是明白的。还请陛下当机立断,勿为妇人所惑。”
“祸根?”景璘冷笑一声,“依皇叔之言,朕的子嗣,也是祸根了?”
这话,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赵王的目光定住,而后,在我和景璘之间转了转。
“陛下之意,”他说,“太上皇后腹中的是陛下的子嗣?”
“朕与太上皇后自幼相识,关系亲密,众所周知。”景璘面不改色,“朕这一路上将太上皇后带在身边,究竟是何缘故,皇叔莫非还不明白?”
说罢,他的神色更是阴沉:“还是说,在皇叔眼中,朕也成了那定要翦除的祸根?”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王倒是转变得快,少顷,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摆了摆手,让那些人都退下,而后,端正地朝我们一揖。
“究竟是底下的人不仔细,未经核实就胡言乱语。”赵王道,“以致臣等一时着慌,竟是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这话,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杀气,但也已然毫无恭敬。
景璘仍冷着脸:“出去。”
赵王没有动,目光瞥向我,在我的小腹上转了转。
“臣遵旨。”他说罢,又一揖,转身而去。
那些人,紧随其后,一下全都退走。就像方才他们突然涌进来一样。
直到那大门关上,我才终于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发软。
景璘将剑收了,转头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
“朕不能不这么说。”他压低声音,解释道,“眼下情势,如何保住你们母子的性命才最是要紧……”
话没说完,我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愣住。
果然,那里很是烫手。
“陛下该吃药了。”我说,“且躺下吧。”
——
景璘的身体本是虚弱,经过这长途颠簸,也有些扛不住。
纵然吃了药,他这发热也一直褪不下去。
我只得让人去取雪水来,浸湿巾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折腾了一番,直到第二日,景璘才终于好了些。
他醒来之后,看了看身边的我,苦笑。
“你可觉得朕在说大话?”他说,“说什么要保护你,可到头来,还是你伺候朕。”
“什么保护不保护,”我端水来,用褥子将他垫起,喂他喝水,“你我当下都是孱弱之躯,相依为命罢了。”
景璘盯着眼前的水,片刻,道:“这里的东西,都是赵王的人呈来的?”
我说:“陛下疑心这饮食之中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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