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我不由往东校场的方向望了望。
明玉她们会所薛婉哭了三天,我还以为她必是对齐王深恶痛绝。如今看这架势,大约是终究又想通了。
齐王这祸水。
“齐王回来了?”我仍旧发挥着装模作样的功力,一脸无知,“我竟是不知。”
“我们都不知,方才亦是好一阵吃惊。”公主笑嘻嘻,“不过他为何突然回来,我却是知道。”
“哦?”我说,“为何?”
“是为了阿婉,”公主的神色变得神秘起来,再度压低声音,“阿婉和齐王,快要成了。”
呼吸倏而凝住,我看向她。
“怎讲?”我问。
“可还记得年前我让你替她送信之事?齐王虽收了信,却不曾赴约,让阿婉难过了好一阵。”公主道,“可阿婉在家中可是掌上明珠,她郁郁寡欢,又怎能瞒得过她父母?宁平侯倒也是开明之人,一心一意为了阿婉着想。年初二那日,他借着入宫贺岁,拜见了我母妃,说起了此事。母妃亦很是欣赏齐王,有意促成。得了母妃保证,宁平侯就去了皇陵一趟,见了齐王。”
我看着她,目光定定。
“齐王怎么说?”我问。
“齐王说,此事须得圣上做主,他回京再议。”公主道,“父皇逢得今日这般盛事,便高兴得很,正是那提亲的好时机。齐王偏偏今日回来,你说,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我神色平静,少顷,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
献祥瑞本是冰戏会的最后一环,结束之后,太液池边的宾客也纷纷散去。这般节庆之时,宫苑中规矩不多。宾客们可自得其乐,有的继续在池中玩冰戏,有的到御苑的别处游玩,也有人陪着先帝到宫室内去休憩。
父亲陪着先帝说话去了,派人来令我回家。
原本,我想溜去东校场看一看,可离开太液池之后,却觉得兴致缺缺。
我并非自欺欺人之辈。
扪心自问,我喜欢齐王么?
毋庸置疑,我喜欢的。
但我做事一向清醒,知道什么叫当局者迷。有一个人好感时,人总免不得会陷入幻想,将那人的一些无心之举,错认为是对自己示好。从而做出些傻事来。
譬如先前,齐王尽心尽力教我冰技。
譬如方才,我听景璘说,齐王非要赶在今日到宫里来。
因得这些,我心里那早已落了地的秋千有重新系上了绳索,在架子上荡了起来。
直到刚才。
先帝想削一削上官家的风头,先前是有意将我嫁给齐王。可这事八字没一撇,改变心意,也不过一念之间。所以,他会不会答应齐王和薛婉的事,还是要看他还想不想压制上官家。
我心中苦笑,当真讽刺。
而整件事里面,那心情起起伏伏、自作多情的,仍然是我。
齐王赶着回来,是为了薛婉的婚事。
就像上次,他医治栀子花,送我那手记,也不过是为了栀子花。
上官黛,你真是傻瓜。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五十三章 旧事(二十五)
咸宁公主想让我留在宫里陪她玩耍,我推说方才献祥瑞时穿得少受了冻,身体不适,要回家去。
离开太液池,热闹就少了许多。
宫里不是别处,车马不能进来,要走到宫门外头,路途遥远。平日里入宫,无论我是去见先帝还是到景璘母亲龚贵人那里逗留,若要出入,都会给我安排小轿或肩舆。不过今日,我哪个宫室也没有去,心头乱乱的,只想静一静,也没有跟任何太监宫人打招呼。
走了一段我才回过神来,自己竟是步行的。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决定也不回头了,就这么走出去。
这条路通往御苑东边的元嘉门,府里的车马,就在元嘉门外。
献祥瑞之时,我出了一身汗,现在早已经冷下。
不时有宫中的舆车从身边经过,不用说,都是些来宫里看冰戏会的宗亲外戚。
赶车抬轿的内侍或车上的人时而侧目看来,我翻个白眼,毫不顾忌礼数。
看什么看,没见过仙女走路?
天阴下来,吹起了风,我快步往前走,似乎想将那些郁闷的事通通抛在脑后。
——阿婉和齐王,快要成了。
咸宁公主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齐王偏偏今日回来,你说,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脚滑了一下,我看去,是一块冰。
——你说的那位闺秀,孤不识得。
是啊。
我冷笑。
他说他不识得,又没说他对她不感兴趣。
宁平侯家世显赫,配齐王这么个不受待见的闲散宗室绰绰有余,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堂堂王侯,门当户对,要谈就光明正大谈婚论嫁。何必七拐八绕搞什么私会?
君子坦荡荡无所畏惧,只有我小人长戚戚自作多情。
心中恼怒,我将那块薄冰踩碎,一脚踢开。
正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些喧哗的声音。循着望去,是东校场的方向。
倏而想起来,齐王正在那东校场里。
不用亲自去看,我也能想象,那里面现在何等场面。
齐王骑着他的雪落琥珀,在那里头进了一毬又一毬,招蜂引蝶般从毬场这一头跑到另一头。
而围观的人欢呼雀跃,与有荣焉。
其中,就有薛婉。
或许,齐王还会像明玉期待的那样,奔跑时,衣带松开,露出一点胸膛。
那足够薛婉她们羞红了脸,掩面窥觑,笑得像朵花一样。
就像那些市井里的三流话本,俗不可耐。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加快步子,想尽快让那些聒噪远离。
身后又传来车驾行走的声音。
没多久,我听着不对,似乎还有马蹄之声。
那显然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像是有什么事,急得很。
谁敢在宫里这般无法无天地纵马飞奔?
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声音已然十分清晰。我唯恐被撞了,忙朝路边闪身。
堪堪回头,我看清了马上的人,愣了愣。
一阵风在面前掠过,齐王突然勒住马。
那匹黑马扬起四蹄,不满地叫了一声,然后,安分地在我前方两丈开外停了下来。
这情形突如其来,我瞪着齐王,竟是一时结巴:“你……”
齐王倒是利落,滚鞍下马,对我道:“后面有人,随孤来。”
说罢,他牵着马,朝旁边一条小径而去。虽是冬日,可苑中的树木高大,就算只剩下枯枝,也仍然茂密。没多久,他的身影就被遮了去。
我站在原地,有一瞬的怔忡。
他是你什么人?要你去你就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
我踟蹰着,看着那晃动的细枝,咬咬唇,十分没骨气地把脚迈了出去。
隔着一片矮树,我听到大路那边传来车马的声音。
而前方,齐王将那匹黑马拴在了一棵树上,转头来看我。
我也看着他,少顷,将眼睛转开。
“殿下不是到皇陵去了么?”我问,“怎么到公里来了?”
“自是来看冰戏会。”他说,“不是你让孤来的么?”
我愣了一下,转回头。
他正看着我,目光直直。
“是么。”我忽而觉得精神又回来了,想了想,道,“难道殿下是特地回来学狗叫的?”
齐王却道:“你晃了一下,不能算孤输了。”
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他竟是看到了。什么眼睛,猎犬一样,还不肯学狗叫……
虽然腹诽,但我觉得心头有什么又活了过来,似揣着一只兔子,跳跃不定,
“殿下的雪落琥珀呢?”我看了看他那匹黑马,岔开话头。
“在府里。”他说,“它贪吃,别人给什么就吃什么,腹泻了。”
那匹马的确是个吃货。齐王去灞池的时候,将它拴在池边,只要有足够的草料,它就能乖乖待着。
我的嘴角不由地抽了抽,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殿下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与我说那赌约输赢之事?”
齐王沉默了片刻。
“不是。”他说,“孤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愣了愣:“什么话?”
齐王看着我,似有些踌躇,神色严肃,眉头微微蹙起。
才张嘴,突然,我又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那是奔跑的脚步声,听动静,有好些人。
“……他往何处去了?”有人在喝问,“你们看清楚了?那胆敢在宫中纵马之人真是齐王?”
“刚刚还看到往这边来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是不是齐王不知道,那人跑得飞快,我等来不及看仔细。不过那模样,确实像齐王……”
官长骂了一声,道:“无凭无据,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胡说八道!快去找!这条路是去元嘉门的,派人去问!守卫若望见了,定然知晓!”
那些人纷纷答应。
我听着他们说话,定定站着,一动不敢动。
面前,齐王也是一样。
不过不知何时,我们二人站得很近,不过咫尺之遥。
蓦地,我想起了上次在同春园。
也几乎是为了躲着人,我们站在树后,大气不敢出。
跟这个人在一起,总能遇到这样的事,当真冤孽。
不过,在同春园的时候是夜里,黑灯瞎火很是安全。而现在是白天。
希望路上的雪泥被车马脚印踩得足够多,让人看不出齐王和我溜进来的踪迹……
心思又多又杂,却一时无法占据我的心神。
因为有气息从上方传来,带着温热,略有些粗重。
我看着齐王。
齐王也看着我。
那双眸炯炯,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骑马时被寒风吹的。
突然,他低下头。
我的嘴唇覆上了一片温热。
第五十四章 旧事(二十六)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脑海空白之际,我的心跳似乎也停了。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似乎皆已经与我无关。
所有的思绪都被清空,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那贴在唇上的,陌生而温热的气息。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就在我愣神之时,头顶的天光倏而黑下。
他竟是将身上的毛皮大氅脱下,连同我的脑袋,将我整个人裹了起来。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树枝被掰断踩碎的声音,未几,戛然而止。
我回神,又羞又怒,正要将他推开,却听他低低道:“若不想被人看到你与孤在一起,便切莫乱动。”
我定住。
而后,齐王抬起了头。
他仍将双臂圈着我,将我牢牢拥在怀中。
“何事?”
我听到他向我身后冷冷问道。
那声音透着不满,仿佛被人扰了好事。
“殿……殿下……”
那几个禁军士兵似乎也被面前的情形震住,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片刻,有口齿伶俐地连忙把话接上:“禀报殿下,在下几个奉官长之命,搜寻一名枉顾宫规的狂徒,在御苑中纵马驰骋的狂徒,不知殿下可曾见到过。”
这话,越到后面越是底气不足。
因为齐王身边就有一匹马,瞎子才会看不到。
“孤不曾看见过。”齐王道,“不过孤方才急于见人,骑马是快了些。想来,你们要找的狂徒,是孤也未可知。”
那急于见人几个字意味深长,我的心跳不由又剧烈了几分。
这声音不慌不忙,但我在他怀里,却知道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
因为他的心跳同样剧烈,一点不曾减弱。
听得这话,领头的人忙干笑一声,道:“殿下这是哪里话,说笑了,说笑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
在宫里做事的,没有傻瓜。先帝不喜欢齐王,下面的人自然也不会十分忌惮他,故而方才那禁军的将官叫嚣着要将齐王找出来。
可当下,他们撞见了齐王怀里抱着个女子,这事就大不一样了。
我虽背对着他们,但身上的狐裘披风确实看得到的。论款式用料,在一众高门贵胄之中不算太特别,却绝非寻常宫人能穿。这般装束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不会不想一想。无论是哪家内眷,闹将起来,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果然,他们不再纠缠,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便要行礼离开。
却听齐王道:“且慢。”
他们站住。
“你们今日当值,想来都是高世俭高将军手下,是么?”齐王道。
他们显然没想到齐王会说出这等详细之事,似犹豫片刻之后,有人答道:“禀殿下,正是。”
“今日下值之后,你们几个去见他。”齐王道,“他有话吩咐。”
众人忙答道:“遵命。”
而后,又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那几人离开了。
待得周围归于寂静,我感到齐王的手臂松了松,急忙将他推开。然后,将那蒙在头上和身上的皮裘大氅拉下,仍在地上。
寒风重新吹来,在脸上带起丝丝热辣。
脑门上,热血阵阵翻涌,一阵阵地跳动,就像刚刚发足狂奔了几里地。
我瞪着他,强自按捺着心头的躁动,努力让自己显得临危不乱一些。
“我父兄若知道了,定不会放过殿下。”我低低道,声音似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齐王与我对视,从脖子根到脸颊,都被红晕涨满。
“嗯。”他说。
我愣了一下,愈加恼怒。
便是到了此时,他仍惜字如金,仿佛刚才不过是拉了一下我的手。
“你亲了我!”我说,
“方才无人看到是你。”齐王道,“此事,孤会到府上去说清原委,向郑国公与伯俊赔罪。”
唇上,似仍有温热残存。
我气极。
当然无人看到是我。
他的裘衣又厚又重,似棺材盖一样。神仙也看不出来那底下还藏着我这么个大活人。
而他,他不仅毫无愧意,还想将这等臊人之事告诉我父兄!
我讥讽道:“殿下要向我父兄去说什么?说殿下临时起意,与我逢场作戏,甘愿让人将殿下视为狂徒,只为不让人发现跟殿下在一起的人是我么?换了别人,殿下也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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