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个白眼。
虽然心急,但乳母掌握着向父亲告状的生杀大权,我不敢忤逆她的意,只好乖乖待在家里。
不过,待在家里也并非全然百无聊赖。
有一日下午,父亲没有去官署,留在家中会客。
来的人,都是平日里他来往甚密的,其中也包括了明玉的父亲萧纯。
父亲是允许我坐在花厅里那巨大的屏风后面听壁脚的。对于朝中的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务,我其实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跟明玉她们说家长里短蜚短流长没有什么区别。故而若有闲暇,我也乐意去听一听。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他们提到了子烨的老师杜行楷。
如我父亲一般出身京城高门世家的人,评判他人,多少会以出身论英雄。
可对于杜行楷,虽然此人不受重用,但我父亲他们却多少不会小看的。据他们说,景璘的曾祖父文皇帝在世时,杜行楷曾经很有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哪怕出身平平,也在朝中崭露头角。他提出了许多为政举措被文皇帝所采纳,颇有成效。我父亲他们与他差不多算同龄,当时,很是被他比了下去。
不过力主改革的人,一向会得罪人。
文皇帝是个十分符合人们对“帝王无情”四字想象的皇帝。
杜行楷受重用的时候,文皇帝对他大力支持。等到他敌人攒得足够多,引得上下怨声载道的时候,文皇帝就翻脸无情,找了个错处,将杜行楷撤职下狱。
不过文皇帝也没有真把杜行楷怎么样。下狱之后没两个月,杜行楷就被放了出来。等风声平息之后,杜行楷被打发去做了个县官,远离朝廷。
景璘的祖父穆皇帝,虽然在位不长,但对杜行楷倒是颇有几分敬重。也就是他,让杜行楷重新回到了京城。不过,是给子烨做老师。
这样的闲职,自然是不配被我父亲他们提起的。
而这一次,他们谈到杜行楷,是因为被皇帝重新提拔,连升数级,任命为御史大夫。
我父亲他们,都觉得此事极不寻常。
“圣上近来有意整顿吏治。”明玉的父亲萧纯道,“杜行楷当年做得最为出色的,就是吏治。只怕圣上如今将此人提拔为御史大夫,亦有此深意。”
“整顿吏治,又不是一回两回。”我听到父亲喝着茶,淡淡道,“他能干出些声色是他的本事,由他去。”
我听着这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今子烨连老师都没了,日后,就会一直待在宫学里了吧?
这么想着,我小小地雀跃了一番。
——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据说圣上偶感风寒,故而没有在宫中大摆宴席。
整个白日,我都待在家里。
不过我并不觉得无聊。
子烨说他晚上要过来找我,我须得好好准备。
生平第一回 ,我对打扮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仅让侍婢将所有衣裳都摆出来,还费尽心思琢磨到底要戴什么样的首饰,梳什么样的发髻。
侍婢们见我如此破天荒的上心,笑着说,听闻太子今夜要到五凤楼去观灯,与民同乐。娘子莫不是想让他见到娘子时眼前一亮?
太子算什么。我很是不屑。
不过为了哄她们给我好好妆扮,我笑眯眯说,正是如此,你们愈发聪明了。
既然涉及如此大事,侍婢们也不敢马虎。
光是陪我商量如何妆扮,就花了半日。
到了傍晚,我穿戴齐整,照着镜子左看右看。
镜子里的人,没有像那日献祥瑞的时候一般脂粉浓艳。胭脂淡扫,蛾眉修长,妆容若有如无,却观之清丽。堕堕地发髻,簪着珍珠和宫花,色泽雅致。配上我最喜欢的白狐裘披风,衬得面色娇艳。
我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到了入夜,侍婢们催促我出门,说街上已经有人点灯了,太子说不定已经去了。
我则装起病来,说我许是也得了风寒,头晕得很,不打算去了,只想早早歇息。
侍婢们很是错愕,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们比我还贪玩,就想着跟着我出门,到街上去看热闹。
“阿姆不是要去观灯么?”我说,“她腿脚不好,就让她坐我的车马,你们陪她去。”
果然,侍婢们露出惊喜之色,笑眯眯的。
乳母也很是欣慰,叮嘱我在家里好好歇息,而后,就带着一干侍婢出了门。
等到外头没有动静了,我打开后窗,翻出去。
对我这等惯犯而言,溜出家门从来没有什么难的。哪个门,仆人们不会总守着,巡夜的家丁何时经过,我一清二楚。何况这上元夜里,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溜出去看灯了,并不会守卫森严。
果然,我借着夜色,一路畅通无阻。
溜出那扇专供粗使仆人们进出的小门之后,我小心地将它关上,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围墙的阴影下闪出一个人来。
我吓一跳,还未出声,嘴已经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
“是我。”子烨道。
第六十章 旧事(三十二)
月色勾勒着他的脸,近在咫尺,让我想起了那夜在荣春宫见到他的时候。
我松下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吓死我了,怎不唤一声。”
“我只听得些动静,不知是不是你。”他说罢,四下里看了看,道,“我们走远些再说话。”
我点点头。
他随即拉着我的手,借着夜色,朝巷子的另一头快步走去。
我家宅子占地算得宽敞,左邻右舍也都是高门大户的宅院,互相之间形成一条条的长巷。平日会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各府的仆人杂役。而今夜,这些人显然也跟我的侍婢们一样,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故而直到我们走出了巷口,也没见到一个人。
“你没有车马,走路来的?”我问。
子烨“嗯”一声,道:“我到这边来要经过朱雀大街,太过热闹,车马通过不得。”
“也没有带随从?”
子烨反问:“带随从做什么?”
也是。
我的脸热热的。心想,今夜只有我们两个人……
街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点起了灯笼,还有孩童提着灯到处嬉闹。
光照比方才好了许多。我随即望向子烨。
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的仍是那日去灞池见我时的衣袍。只是那张脸着实打眼,全然藏不住。
见他也看着我,我说:“你觉得我今日如何?”
子烨收回目光,似乎在看不远处人家大门上的花灯,道:“甚好。”
我不满:“如何好?”
“好看。”他说。
我撇撇嘴角。
若非知道他是皇子,我会怀疑他其实大字不识几个,夸起人来一点花样也没有。不像景璘,问他一句,他能夸十句,让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前面的人多了,见一群人走过来,我忙要将手收回来。
子烨却不放。
“这是夜里,无人认得出我们。”
“你怎知。”我反驳,“见过我的人多了,说不定还有许多人看过你的脸。”
子烨二话不说,将我披风上的风帽给我戴上,而后,他把自己的也戴上。
两个人走在街上,有些鬼鬼祟祟,就像两个打定主意要作奸犯科所以不想被人看到脸的贼人。
不过毕竟天气寒冷,走了一段,我发现跟我们一样冷得戴起风帽的人也不少,这才安下心来。
纵然如此,我还是挑着光照昏暗的地方走。有人提着灯经过时,我会刻意地别开脸。
子烨很快发现了我的举动,道:“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看你。”
我奇怪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自是如此。”子烨道,“上元夜,人人出来都是为了观灯。”
我嗤之以鼻,道:“你可知,上元节之后,说亲的人就会突然多起来?”
子烨一愣。
“不知。”他说。
“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未婚的年轻男女们,平日里没有多少相看的机会,只能靠着媒人说亲。上元节却不一样,人人都可借着观灯的时机互相窥觑,高矮胖瘦一目了然。”
子烨显然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想了想,似乎颇感兴趣。
“若是看到了中意的,又当如何?”他说,“纵然能互相窥觑,见到的也不过是长相罢了。品性家世如何,全然不知晓,名姓也没有写在脸上,又如何提亲?”
他果然对世事知晓甚浅,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说:“那自是有知晓的办法。你可看到了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举着幡子的算命先生?”
子烨四下里望了望,道:“嗯。”
“那些就是专做这生意的。”我说,“谁人要是相中了,不好上前问询,便出十文钱找个算命先生,托他以算命为由头去打探。打探之时,那先生会给受问之人指点是谁在问,说明家世。若是看对眼了,便不妨报上家门。如此,后面就是媒人上门的事了。”
子烨却道:“如此,可有那不肯出钱请算命先生的人?”
我说:“那当然是有。出不起钱的,或是本身没脸没皮的,会尾随那相中之人,看看对方住在何处,日后再找也就方便了。”
子烨颔首,若有所思。
这时,几个年轻男子说说笑笑,提着灯从前方走过来。
他随即拉紧我的手,用身体将我挡住。
待得那些人走过去,迎面走来一位算命先生。
他望了望远处,指着另一条岔路,道:“我们走那边。”
说罢,他牵着我往那边而去。
上元夜当真是热闹。
朱雀大街果然拥堵得水泄不通,行人接踵摩肩。就算子烨没有带车马,我们也走得很艰难,跟着人群挪着步子,就像被水流裹挟的小舟。
有好几次,我被人撞到,子烨差点拉不住我。
他索性将手臂伸过来,揽住我的肩头。
就像被他半拥在怀里一样。
我抬眼瞥他。
他神色平静,一脸理所当然:“跟紧些,莫走丢了。”说罢,又指指路边的灯楼,“看那个,那是什么?”
我看去,那灯楼用各种花灯扎成云朵和喜鹊的模样,最上面,有一男一女的纸人。男子一身布衣,女子则长袖飘飘,珠翠满头。
“是牛郎织女。”我说。
子烨应了一声,却似不感兴趣的模样,转开头看另一边的王母赐瑞。
这时,我又被旁人挤了一下,朝他歪了歪。
子烨冷冷斜了那人一眼,手臂却收得更紧。
过了几处最漂亮的灯楼,人群终于不再那么拥挤。子烨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来。
他看到不远处的路口有个小贩在卖灯,道:“你想买灯么?”
我看了看,摇头道:“那些花灯,我家中的匠人扎得更好看些。”
子烨应一声。
我发现,他对这上元节当真是十分不熟悉,似乎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新鲜。
“你从前来逛过上元夜么?”我问道。
“不曾。”子烨老实道,“要在京中待到入夜,城门关了,我就不能回同春园。宫中的人发现我彻夜不归,偷偷出来的事便要败露。”
听着这话,我颇有些同情他。
这皇子当得像坐牢,连寻常人家出身的儿郎都不如。
我想了想,道:“我们去猜灯谜如何?有些灯谜摊子,要是猜对了,便会将花灯赢到手。”
子烨目光微亮:“在何处?”
我笑笑,道:“我带你去。”
说罢,我将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来,反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西市走去。
第六十一章 旧事(三十三)
平日里,黄昏之后,西市里便关门闭户,冷冷清清。但在上元夜这等节日,西市灯火通明,仿佛不夜天。
到处都是摆摊的,卖艺的和供认游乐的。
各式各样的花灯,从简单到奇巧,无所不有,让人应接不暇。不过那最好玩的,仍是猜灯谜。
我拉着子烨,一处一处看,挑选花灯扎得好看的。
“这位俊俏郎君!”不远处一个摊子的小贩大约是见我们身上的衣饰不是便宜货,热情地隔着两层人头打招呼,“带娘子来猜灯谜么?到这边来,这边灯谜新鲜,猜出来还能把花灯拿走!”
子烨看了看那边,似乎觉得有意思,走过去。
他看了看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花灯,指着其中一个,问道:“你方才说,猜出就能拿走?”
小贩忙道:“正是!”
我随即道:“若是猜不出呢?”
“若猜不出便不能拿走了,不过要是实在喜欢,这个卖一百钱。”
果然。我翻个白眼。
这些人,就看着子烨穿得好,相貌不俗,知道这不是贵胄公子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类人,往往学问平平,是猜不出那些高深些的灯谜的。而这类人,若是带着女眷出来,往往抹不开面子,就算猜不出来,也会最后把灯买下,以为挽尊。
我二话不说,拉着子烨便走。
子烨讶道:“你觉得那个不好?”
我说:“再好也不值一百文……”
话音才落,只听小贩在后面道:“郎君要真喜欢,八十文也行啊!”
旁边摊位的中年人笑起来,招手道:“郎君!你不必理他。到小人这边来,小人的灯只要六十文!”
那小贩笑骂一声,道:“没良心的,你那什么做工我这什么做工!我的灯谜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贵有贵的道理!”
“鬼扯,我的灯可不比你的差!”那中年人说罢,向子烨道,“郎君,小人这里的灯谜好猜,可不像他的那样弯弯绕绕让人半天猜不出!郎君到小人这里来,小人给郎君一个简单的!”
听着这话,我预感着中年人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果然,子烨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原来那个小贩。
“你方才说,灯谜出自名家之手?”
小贩愣了愣,随即喜上眉梢。
“郎君要哪个?”他殷勤的问道。
“哪个最难?”
小贩随即指着最上面的一盏,道:“最难的,便是那莲花仙山瑞兽灯。”说罢,他笑了笑,“郎君,那灯可不是方才的价。”
“多少钱?”子烨问道。
“这个最少也要五百文。”
我张张口。正压说话,小贩忙道:“小人这可是没有乱开价的!郎君娘子明鉴,这灯是洛阳最有能耐的手艺人花灯王做的!有钱也买不着,小人提前半年去要,也只得了这么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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