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宁平侯很是生气,到薛淑妃面前去告状。
“你当初是怎么跟宁平侯说的?”我问子烨,“公主说,过年你在皇陵里的时候,他曾去见你,向你提起过此事。你当时说,等到回京再行商议。”
子烨一脸莫名其妙:“他何时去见过我?”
我愣了愣。
后来,我终于从咸宁公主口中打探出来,宁平侯确实没有去皇陵找过子烨。那日,他本有意前往,但遇上了大雪,于是只派人往皇陵送了些节礼。送礼的门客给子烨递上了帖子,邀他到宁平侯府上一叙。而子烨的答复,正是回京再叙。这事耳听口传,到了咸宁公主这里,就成了子烨答应宁平侯,等回京之后再商议婚事。
我弄明白之后,沉思良久,忽然觉得我真是亏大了。
自己当初因为这个大动肝火,以至于子烨来找我的时候,我全然猝不及防,乱了方寸,在他面前失了态。
想起自己那时候的表现,我恨不得把自己埋地缝里去。
我上官黛这来到世上十五年,窘迫的时候不多。
遇到子烨之后,他独占鳌头。
不过咸宁公主虽然失望,倒也没有因此故态复萌不肯上学。虽然薛婉的婚事不成,但她已经能跟不爱搭理人的子烨说上话,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对于爱炫耀的公主而言,这点倒还是满意。
只是她不知道,子烨来找的其实是我。
每日黄昏放学之后,我会磨磨蹭蹭,在学宫里留下来。等到没什么人的时候,我会溜到梅园西北角的一处小阁楼里。
这里是收藏皇子公主们写得出色的字画和文章的地方,平日里,无人来观瞻。打扫它的活计,也落在了我们这些伴读的头上。
我十分慷慨地承接下了这个地方的打扫,其他伴读们也是高门贵胄出身,对这等粗活为难得很,看我的眼神犹如看菩萨。
第六十四章 旧事(三十六)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人。
“听说你的老师杜行楷,近来在朝中很是受重用。”我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敷衍地左扫扫右扫扫,一边问子烨,“你仍时常见到他么?”
子烨正在拧干巾子,擦拭着案台:“不算常见,他有时会到王府里来看一看。”
他刚在校场上打了一场马毬,身上有些汗气。他也不闷着,索性将外袍脱了,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两层薄衣。
我说:“督促你宫学里的功课?”
“不必他督促。”子烨道,“他教的东西比宫学里难多了。”
我“哦”一声。
当然,我并不关心杜行楷,问这个不过是没话找话。
子烨忽而道:“你今日学了什么?”
我说:“诗经。”
“哪一篇?”
“淇奥。”
“哦?”子烨饶有兴味,“你能背诵么?”
我当仁不让,随即脱口诵读。
子烨露出诧异之色。
“伯俊说你不爱读书,也不尽然。”他说,“这淇奥,真是今日才学的?”
“正是。”我得意道。
我说的是实话。诗经的文章有些拗口,每一首我要背下来,都要花些时日。但这淇奥却不是。我真的今日才学。不过我没告诉他,我读到这篇的时候,想到的全是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说的不是子烨,又能是谁?
子烨道:“你喜欢这首?”
我点点头,道:“你不喜欢?”
子烨道:“这是赞颂卫武公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
卫武公是卫釐侯之子,太子共伯余之弟。釐侯死后,本该由共伯余继位,却被卫武公逼入釐侯的墓道自尽,而后,卫武公篡位为君。
我说:“可卫武公在史书之中风评甚佳,也是因得他,卫国从侯国升为公国。若非如此,圣人也不会留下如此诗篇来赞颂他。你若是卫国百姓,可会因为这篡位之事,而憎恶一位贤君?”
子烨看着我,目光微动。
“不会。”他说。
“那便是了。”我笑笑,继续用鸡毛掸子打扫博古架。
因得这处小阁楼,每日,我和子烨都会有些短暂的相处时光。
不过纵然如此,我也已经十分知足。
这阁楼常年关门闭户,其实没什么可打扫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挨在一起。当然,除了说话, 我们会试探着做些别的事。
有时,是他主动亲我,有时,是我主动亲他。
我喜欢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地从他的嘴唇吻到脸颊。
还有他的喉结。
那喉结十分漂亮。修长的脖颈上,它很是显眼,子烨的呼吸变得粗重的时候,它一动一动的。
我吻它的时候,少年清澈的眼睛,被脸上的红晕所映衬,说不出的诱人。
就像我第一次吻他,说这是报仇一样。他也会这样吻我。
并且比我用力。
然后,我们发现,只要用力些,脖子上就会出现红色的斑点,就像被虫子咬过一样。
“这时节离天暖还早,怎会有蚊虫?”回家后,乳母率先发现,不解地问道。
一旁的侍婢看了看,道:“这时节哪里来的蚊虫,依我看,当是别的虫子咬的。说不定是跳蚤虱子,或是蜱虫。”
“那里可是宫学,个个都是体面出身,岂会有什么跳蚤虱子蜱虫。”
我自然不能说这是跟男子亲吻留下的,只得顺着侍婢的话,一口咬定说宫学里确实有些邋遢的人,说不定就是被他们连累的。
乳母一脸匪夷所思,终于摇摇头,说看来无论什么出身也免不得有那不争气的,让我见到这些人,无论如何要绕开。
不过我们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也只是如此。
在我看来,男子女子在一起,这般已经是极限,想不出别的。至于明玉给我看的那些不正经的书,里头只有字没有图,我看着似懂非懂;也不敢拿给子烨看,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放荡之人。
虽然,我觉得我们做的事已经跟这两字没有区别了。
至于子烨,他有时会有些奇怪的变化。
譬如,我坐在他腿上的时候,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戳着,像是衣服下藏了刀柄。
而这时候,他就会跟我说,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家了。
相处的时候,他的脾气总是很好。
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别人面前和在我面前,很是不一样。
许多人面对他时,都小心翼翼,仿佛说错了什么话,让齐王殿下那张受万众宠爱的脸,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我则完全不用顾忌这个。在他面前想说什么说什么,他会好好的听我说,大不了学着我翻白眼。
只有一次,他对我发火。
我们聊起了对婚姻的看法。
我并不想在他面前撒谎,告诉他,我觉得婚姻并非必要之物。我有一个朋友,她就不打算与任何人成亲,独身一世。跟这个人过腻了,就换下一个。
子烨看着我,道:“你觉得这样好么?”
我说:“好啊。你看我们周围那些成了婚的男子,谁不纳妾?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女子也不例外。只要不结婚,觉得日子无趣便可换人,不耽误自己也不耽误别人。”
他冷冷道:“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作为一个总被人说没心没肺的人,我时常惹兄长或明玉生气,他们会骂我一顿或跟我吵上一架。要紧的时候,甚至会几天不理我。
我很少服软,也会几天不理他们,直到他们受不了我,来找我和好。
但对于子烨,这招一点也不灵。
我发现,我很怕子烨生气。
他冷着脸的不说话的时候,自带杀气,让人一眼就知道他不高兴。
那日,他没有说什么,与平日一样,时辰到了就离开了。
“在你眼里,我也是那可换掉的人么?”离别时,他问我。
我说:“现在自然不是,可如今的你我,怎能为十年后的你我做决定。”
见他若有所思,道:“我说过,你我须得多多了解。我可抉择,你亦可抉择。”
而后,我发现,这死狗就真的不来了。
他甚至连宫学也不上,惹得所有人诧异不已,纷纷打听,他是不是病了。
第一日如此。
第二日如此。
第三日还是如此。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小楼,呆呆的。
他……不会真的就与我一刀两断了吧?
第六十五章 旧事(三十七)
这三日里,我又没睡好。
每日在宫学里,我都心不在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似乎生怕放过一点子烨的消息。
可他一直没有来。
到了第四天,我再也坐不住,向咸宁公主谎称我身体不适,从宫学里早退。而后,我坐上马车,让车夫到永庆坊去。
永庆坊是齐王府所在地。我没有来过,因为我要见子烨,从来都是私会,没有到他王府里去。
这地方很大,不过齐王府很好找。
因为那是一处新宅子,并且门外总有人驻足观望。只消跟着街上的行人往前走,不用问,很快就能看到齐王府。
马车来到王府前,我望外头望了望,只见正门紧闭着,门前仪仗倒是都在。
有好些人在街上驻足观望,显然是慕名而来。还有脑子活络的,在附近支起棚子做起了小摊生意。
我看看那些人,觉得此时的自己,跟他们似乎也没有区别。
于这齐王府而言,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只是不知道,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这么想。
或者,他在不在里面。
马车在王府外缓缓走过,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车夫在外头忍不住问道:“娘子,还要往前走么?”
我注视着齐王府高墙里露出的屋脊,琉璃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不往前了,走吧。”我轻声道。
“去何处?”车夫问道,“回府么?”
回家么?
我咬咬唇,觉得回家只会更郁闷,须得找一个地方透透气。
“不回府。”我说,“去灞池。”
过了十五,灞池的人显然比从前少了些。
不过,我没有带冰鞋,也不打算去冰上玩耍。下了马车之后,我让车夫等着,自己沿着灞池慢慢往前走。
灞池上的风一向很大,呼呼地刮在脸上,从我的鬓边刮下几丝头发来。
我不由地捂了捂衣领。
只觉从前来这里的时候,并不是今日这般严寒。
结冰的水面上,平整空旷,一如既往。
可我看着,却已然没有了从前的兴奋和期待。望着冰面上追逐嬉戏的人,我一阵厌恶。
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笑的。吵吵闹闹,蠢透了。
这就是有了心上人之后的感觉么?
不过三日不见,却已是满脑子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我走累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望着远处,我深深吸一口寒气,缓缓吐出。脑子里似乎有嘈嘈杂杂的声音,把从小到大看过的怨妇诗都念了一遍。
上官黛,你争气些。我在心里对自己道。
不就是个男子。
你这辈子见过的男子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没有?
可这年头冒出来之后,我沮丧地发现,我不能骗自己。
因为子烨确实只有一个。
无论我承不承认,这些日子,我已经不再将他视为一个随时可放弃的人。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会跟他连在一起。如果他真的不再理我,我甚至会茫然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在心里大声骂自己没出息。
你又没错。
说过要互相坦诚的。就算你哪里做得不好,他不告而别,也是他的错。
我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想他!
就算他在我面前跪下求我,我也再不要理他!
我在信中发誓。
可越是这么想,我愈发觉得鼻子酸酸的。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眼眶里倏而泪意涌起。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就算做错事被父亲责罚。可现在,我就像受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委屈一样,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风呼呼刮过耳边,似乎想将我的呜咽声遮掩过去。
可我却全然收不住,仿佛要跟它作对,越哭越凶。
“你在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而在背后响起。
我一惊,旋即回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可眼前的人,纵然只有轮廓,也足以让世间的一切停止。
我愣住,忙擦了擦眼睛。
子烨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很是吃惊。
“你……”我张张口,一直竟是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道,“你怎在这里……”
“我今日去宫学,你不在。”子烨道,“派人去你府上打探,守门的仆人说你不曾回家。我想着你平日里会去的地方不多,近来总会到灞池,便来撞撞运气。”
说罢,他皱眉看我:“你为何难过?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模样,仿佛全然事外。
我又擦了擦眼睛,看着他,突然有了骨气。
“我才不是难过。”我说,声音涩涩的,很是生硬,“我是生气。”
“生气?”他问,“生谁的气?”
生死狗的气。
我别开头,道:“气我自己。”
“气你自己什么?”
“气我没出息。”
子烨仍不解,上前一步,注视着我:“究竟出了何事?”
我看也不看他,沉默片刻,道:“你这几天去了何处?”
“去了扶风。”他说,“我老师杜行楷病了,回家休养,我去看看他。”
原来如此。
莫名的,我的心定了许多。
我转回头来,瞪着他:“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如何告诉你?”子烨道,“我那日离开学宫之后,得了这消息,即刻赶在城门关闭前启程上路。知道你我之事的人,只有吕均,他跟着我离开了,也不能籍着他人之手给你递信。”
说罢,他诧异道:“我曾派人向学宫里的博士告假,莫非他不曾说?”
“我为何要向博士打听你?”我又瞪起眼,“我又不识得他,平白无故问起你,人家难道不疑?再说了,我怎知你曾向他告了假。”
子烨无言以对,露出无奈之色,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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