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着我,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不过,他没有让步。
“不是要你去躲,而是要你远离这是非之地,对你有好处。”他说,“此事,我意已决,你明日就启程。今夜收拾收拾,早些歇息。”
说罢,他不多言,转身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突然想起一件事。
现在已经入夜,我该如何将这个告诉子烨?
父亲这决定很是突然,并且行动得很是迅速。第二日一早,车马就已经备好,我在侍婢的簇拥之下,上了马车。护送的家奴有十几人,都骑马,颇有些像模像样的阵仗。
我知道,这情形,是无论如何不能去找子烨了。于是,我只能在途中以要去向姑母还愿为由,强行让他们带我去一趟青霄观,趁着给姑母擦拭牌位的机会,将事先写好的信塞到牌位后面。
而后,我真心实意地向她拜了三拜,求她保佑我和子烨可一切顺利。
去洛阳,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离开京城时,我望着远去的城门,满脑子想的都是子烨。
我倒是不担心他找不到信,只是这般要紧的时候,我竟是不在。
不知道他会不会按照先前计议的那样,去向父亲提亲?
父亲会不会答应?
失落之间,忽而有一个念头。
我要是再大胆一下,昨夜直接跟父亲说我和子烨的事,他会不会就不让我去洛阳了?
再想了想,这念头随即打消。
父亲要是知道我竟敢在他一心一意要把我嫁给太子的时候,跟别人私定终身,他一定会把我的腿打折。
从小,我就很喜欢洛阳。不过这一次来洛阳,我感觉每天都过得很是漫长。
外祖父很喜欢我。洛阳的舅父舅母、姨父姨母以及表兄妹们,也时常来看我,带我到各处去玩耍。
然而我总是心不在焉。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问侍婢,京城那边有没有捎信来?
侍婢每每都是摇头,只说没有。
我很是失望,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猜测子烨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想我?会不会跑来洛阳看我?
想着这些,我的心头总是不由悸动。侍婢们看着我,叹气摇头,说娘子你还是想开些,切莫为了太子忽悲忽喜,过度伤神。
外祖父和一干亲戚们自然也是能看出来我不对劲的,不过,他们和侍婢们的理解一样。我的表姊妹们甚至对我很是同情,宽慰我说,就算嫁不成太子,我将来的夫婿也定然是人中龙凤,让我切莫忧心。
听得这话,我颇为满意。
子烨是不是人中龙凤?他当然是。
可我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按道理,要是他向父亲提亲,父亲应许了,那么一定会很快派人将好消息送来。
可一个月过去了,京城里始终没有动静。就连兄长也没有给我写信,跟我说一说京中有什么事。
直到一个月又七天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京中的消息。
这却不是家人给我的,而是舅父来探望外祖父时,向外祖父说起的。子烨的老师杜行楷,被撤职下狱了。
我端着茶,正要送进去,忽而听到他们提起了杜行楷的名字。
“杜行楷?”外祖父道,“我想起来了,可是文皇帝时的那个杜行楷?”
“正是。”舅父道。
“他竟是还在朝中?”
“先前是被文皇帝下了狱,可没多久就放了出来。后来,穆皇帝让他做了齐王的老师。这位齐王,父亲是知道的,如今可谓世人皆称颂,杜行楷也因此又得了朝中青睐。就在开年之后,圣上将他提拔为了御史大夫。”舅父说着,叹口气,“此人也是仕途多舛,上任还不到三个月就开罪了许多人。据说这次被撤职下狱,还跟太子有关。”
“哦?”
“太子被废之时,有一条,是勾结党羽,陷害忠良。”舅父道,“这杜行楷,就是党羽之一。杜行楷在任上一连参了好几名大员,撤换下马。如今这账都算到了太子头上,杜行楷勾结太子行不义之事,自也不能免罪。”
外祖父沉吟片刻,道:“杜行楷这个人,我以前见过。是个刚正的性子,也颇有见识和才能。只是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故而当年触怒了文皇帝,被整治了一番。不想这么些年过去,他仍是如此。”
舅父不以为然:“我看,便是如此才足证他没什么见识和才能。凡贤能之人,必是性情通透,遇事进退有度。父亲是没看过他给朝廷的那些革新方略,那些关乎税收、改制什么的,哪一条做出来不是要得罪一大片,朝臣们岂能容他如此胡闹?就算他这次倒霉是因得圣上收拾太子而借题发挥,我看他也不冤枉。”
“话不可这么说,要革除弊政,手段不激烈些,总难有成果……”
我站在外面听着,只觉心乱如麻。
子烨十分敬重杜行楷,如今他出事了,子烨会怎么做?
我望着外头阴沉的天空,忽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第七十一章 旧事(四十三)
我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再也不想在洛阳这么空耗下去。
于是,我想了个托辞,对外祖父说,我先前向宫学告假,只请到了端午之前。如今算上回程的时日,就快到期了,须得动身回京。
外祖父是知道我在宫学里做伴读的,听得这话,当即应许。
第二日,我就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这一回,我没有带上原来跟随的十几二十仆婢,只挑了一名侍婢和两名仆从,轻装上路。
还在半路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
东西二京道路繁忙,我歇脚住宿的驿馆是官家的,宾客里不乏通晓京中消息的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中,我得知了关于子烨的更多的事。
杜行楷下狱之后,子烨随即入宫,向圣上求情。可圣上决定已定,甚至连带对子烨也很是不满,将他斥责了一番。
“……这齐王,先前到处夸他风华绝世,不想竟如此不识时务。”有人欷歔道,“这杜行楷的事,跟太子的事搅合在一起,一看就是要做成死案的。他此时去劝,只能触了圣上的霉头,不会善了。怎么连这点显而易见之事他都不明白?”
“我倒以为,这正是齐王的聪明之处。杜行楷虽倔强,人望却是不错。此番因太子牵连下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是有内情的。齐王是他的学生,这等时候,若不出面表态,岂非要受非议?在圣上那里受些责罚,不过是眼前的亏,长远来看,却是得了那仁义之名。这么想,你还觉得齐王不识时务么?”
“如此说来,也并非全无道理。不过齐王一个闲散宗室,圣上也不曾让他参与政事,他要这仁义之名又有何用?”
“这个么,呵呵,便只有齐王知道了。将来之事谁又能知道……”
各种各样的议论,我听了不少。无论好还是不好,有一点出奇的一致。
每个人都觉得齐王要倒霉了。
我更是心急如焚。
回到京城之后,我甚至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到了齐王府前。杜行楷和子烨的事显然已经传开,人们到底有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自觉,故而齐王府前,比上次我来的时候冷清了许多。
于我而言,这倒是方便。
我让随从跟守门的仆人打听,吕均在不在府中。
那仆人一脸疑惑,不过我家仆人一向穿着体面,一看就知道来头并非一般人家。他们不敢怠慢,即刻有人入内通报。
没多久,吕均走了出来。
我的心稍稍松下。他是子烨的贴身侍从,他要是在这里,子烨也在这里。
撩开车窗的帘子,我跟他对视一眼之后,马上放下来。
而后,我让车夫将马车赶到王府边上的小巷里,在一处侧门外停下。
吕均果然是个机灵的,没多久,那侧门就开了。
下车之后,我看了看身边的侍婢和仆人,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们在此处等着,不可与外人说话。”我说,“今日之事,我若得知被透露了半句,你们三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知道么?”
三人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我随即拿出一只装满了碎银的荷包,递给他们:“这是赏你们的,”
说罢,我径直进了门。
吕均就在门背,见我进来,忙关上门。
“娘子怎回来了?”他看着我,又惊又喜。
我不答,只问道:“殿下在府里么?”
“在!小人已经传话了。”吕均笑道,“殿下这些日子可是郁闷得很,娘子来了就好了。”
说罢,他引着我,往府里而去。
吕均显然是知道我和子烨的忌讳的,这一路上,他只找无人的去处,七绕八绕。
亲王有亲王的规制,就算是不得圣上喜欢,子烨的府邸,也跟别的亲王一样大。只不过在我看来,它虽是新修的,可显然上头拨下的钱款并不多,不及我所见过的任何王府华丽。
还没到地方,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子烨却没有看我,只看着吕均。
那目光冷冷的,像藏了刀子。
吕均讪讪,挠了挠头,忙道:“小人去外头看看。”说罢,转身跑开。
子烨这才看向我,道:“刚回来的?”
他的脸消瘦了些,近来的事显然非同小可。
我点点头,忙道:“你的事我听说了,现下究竟如何?”
“随我来。”说罢,他拉着我,往不远处的院子里走去。
这处院子,显然是他平日里喜欢待的,因为进了屋之后,我就看到了他平日的一些随身用物,案上还摆着我的那盆栀子花。
我转头看向他,他也看着我。
鼻子倏而一酸,我不说话,上前就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那温暖,久别重逢。
鼻子酸酸的,只觉得这些日子憋在心头的阴云,一下都被驱散开去。千言万语,全藏在砰砰撞响的心跳之中。
“你想我么?”我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我走得太匆忙,只能去青霄观给你留信……”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被扳着肩头,轻轻推开。
“阿黛,你不该回京,更不该来这里。”子烨看着我,目光出奇的平静:“你到这里来,只会惹上麻烦。”
“我一个女子,除了些许风评之外,还能惹什么麻烦。”我不以为然,道,“子烨,你为了你的老师,你见了圣上。”
子烨沉默片刻,没有避讳:“正是。”
我说:“圣上果真发怒了?”
“无论他会不会发怒,我都要去。”子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我望着他,皱眉道:“废太子之事有多严重,你是知道的。我父亲素日里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事事都向着他。可这一回,我父亲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子烨,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老师好,可你出面,不但于此事无益,还会白白将自己牵扯进去,又是何苦?”
第七十二章 旧事(四十四)
子烨注视着我,道:“你真的觉得,杜先生是因为跟太子牵扯,才遭此横祸?”
我当然不觉得。
父亲就是太子一系的,从头到尾,我都没听说过杜行楷跟太子有什么牵扯。且如果要清算太子党羽,那么父亲这个一心一意想让我当太子妃的就是最大的党羽,下狱的该是他才对。
不过,这自然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那么杜先生是因何触怒了圣上?”我问。
“这已经无关紧要。”子烨道,“阿黛,你我之事,成不了了。”
这话,让我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我盯着他,好一会,才从那严肃的神色中明白过来,他并不是撒谎。
“为何?”我问,“因为当下这事?”
子烨没有否认。
“就算我不为先生说话,圣上也不会放过我。”他说,“阿黛,你跟着我,不会有好处。”
我急道:“什么好处坏处?圣上如何不会放过你?难道他要将你打下死牢,砍你的头?他又不是傻子,你一不曾谋反,二不曾弑君,他疯了才会背个屠戮手足的名声杀你!”
子烨却道:“你怎知,我不是谋反?”
我再度愣住,一时结舌。
“你……”我看着他,狐疑万分,“你这是何意……”
“就是我方才说的。”子烨的神色依旧平静,“阿黛,如果圣上真的以谋反之名治我的罪,你还觉得无所谓么?”
我说不出话来,仍不可置信。
“圣上为了杀你,难道会编出这么个理由?”我问道。
“他不必编。”子烨道,“阿黛,你觉得我真是个甘于寂寞的闲散宗室么?”
这言下之意,让我十分震惊。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想从那脸上找出一点撒谎的痕迹。在我这个谎话连天的人面前,他从来不是什么撒谎高手,一看就透。
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双眸幽深,似藏着万千情绪,又似空空荡荡。
我突然发现,今日见到他之后,除了在外面,他曾经像怕我被任何人见到那样,急急将我带进来而拉过我的手,再也没有主动碰过我。
将我推开之后,他一直隔着两步开外与我说话。
就似他现在看着我的神色,犹如一个陌生人。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他的声音平缓,“京中爱慕我的女子有许多,我为何单单选中了你?”
心头似被什么捶了一下。
“为何?”
“自是因为你是上官黛。”他说,“你是你父亲上官维唯一的嫡出女儿。上官家的势力,连圣上都不敢小觑,便是太子也不能拒绝娶你。我势单力薄,若能与上官家联姻,那么于我而言,便可得到莫大的靠山。这一点,无论是那给我递过情书的薛婉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可企及。”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是么。”我极力稳住情绪,找出这话语之中的纰漏,“你娶了我,而后呢?难道我父亲会帮你弑君夺位?”
“这皇位,本就是我的。”子烨道,“我将它取回来,乃理所当然。”
我很是错愕。
“皇位?”
“我的父亲穆皇帝,临终前留下了一份遗诏。”子烨道,“他在遗诏中写明了,会将皇位传给我。那篡位之人,是当今的圣上。可圣上得知了此事,在那遗诏公布之前下手。在场的所有太监宫人和大臣,皆在三日内暴毙。虽不曾找到遗诏,但父皇去世的宫殿,在他去世之后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净。可圣上千算万算,却不曾想,漏了一个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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