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语,无异于惊雷。
“你撒谎!”我断然道。
子烨不理会,继续道:“圣上深知我是那真正的储君,故而这些年,一直将我关在同春园,不闻不问。但他不敢杀我,因为杜先生曾给他去过一封匿名信,说我若没了性命,遗诏就会重新现世。”
说着,他的语气似藏着遗憾:“可惜他一直不曾放弃,如今终是被他找到了痕迹,认定遗诏果然在杜先生的手上。于是他将杜先生重新起用,让他做了个御史大夫,杜先生从前吃过亏,本是小心翼翼,可副手皆是圣上安排的人。他们假借杜先生的名义办了许多事,其中,便有与太子结党的证据。圣上早有意废了太子,如今一并发难,将杜先生下狱,逼他交出遗诏。”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深吸一口气后,又轻得似羽毛:“可杜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昨夜,他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我听着这些,只觉得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
它如此赤裸,荒诞到好像从来并不会发生在我的身边。
突然,我发现他的外袍的衣领下面,露出了一点粗麻布的衣料。
我两步上前,将那衣领拉开。
他藏在底下穿着的孝服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子烨没有挣扎,仍然在那里看着我。
我忙缩回手。
“那……”过了一会,我小声道,“那遗诏……”
“杜先生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当年早已经在父皇的宫殿里被付之一炬。”子烨冷冷道,“可做贼之人,从来不肯放下疑心,直到将杜先生逼死了才甘心。”
我张张口,想说这不是真的。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却总能被我知道的事所印证。
其一。穆皇帝当年并没有立太子,去世之时,没有储君。当今的圣上虽然是皇长子,但先帝并不喜欢他。
其二,穆皇帝死后短短数日,宫殿被焚毁,后来又有过服侍他的人都横死的传闻。宫殿被焚毁,废墟在那里,这时无可辩驳的事实。而那些横死的人,后来并没有人去确切查过死因,这事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宫中闹鬼一样的传说。
其三,则最是重要。我也想不出来,圣上处心积虑治杜行楷的死罪,究竟有何必要。
“你……”我觉得我的嗓子像卡着什么,“你当年突然在圣上面前出现,又在毬场上打败了吐蕃人……”
一抹冷笑在他的唇边浮起,似在讥讽。
“若换成是你,知道自己是储君,却要忍受那一辈子坐牢一般的日子,你会甘心么?”他淡淡道,“若无这等铺垫,你又怎能看到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身上的热气都被带走,只剩无尽的冰冷。
“你向我坦白这些,是因为杜先生走了,你便断了念头了么?”好一会,我问道。
“这些事,我不必瞒你,因为你父亲已经知道了。”子烨道。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奉圣上之命秘密审理杜先生的,最后将他逼死的,正是你父亲。”他说,“恐怕在你离京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此事。”
指甲深深扎入了掌心,试图让痛楚来保持冷静。
“子烨。”良久,我望着他,低低道,“你……你喜欢过我么?”
他没有答话,定定地看着我。
“从来不曾。”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你回去吧。”
终于,有什么狠狠摔下,砸得粉碎。
忍耐已久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第七十三章 旧事(四十五)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只记得自己哭了一路。
到了家门前的时候,我看到兄长竟然站在门口。
看到我哭着从马车上出来,他露出讶色,却不多问,只令人将我的行囊从马车上取下,而后,拉着我入内。
我一直在哭,饭吃不下,乳母她们问我什么,我也不答。
许是路上赶得急,实在疲惫,又受了些凉。当夜,我就发起烧来,病倒了。
在床上,我躺了整整三日。
倒也不是这病有多难受,与心中的痛苦比起来,皮囊的不适并不值一提。我很是消沉,萎靡不振。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我和子烨从前的快乐日子,以及他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
每想起一次,我就觉得我的心被刀子穿透一起,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兄长守在我的榻旁。
他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忧虑。
有时,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我会忍不住想,难道是他?
可等到清醒些,我就骂自己无可救药。话说到此处,事也已经做绝,竟然还有蠢货以为他还能回头。
等我再清醒些,我看到自己榻前坐着的兄长。
他看着我,显然一直不曾睡好,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我张张口,想唤他,嗓子却干哑得生疼。
鼻子一酸,我的眼泪又流下来。
“哭什么。”他拿过一块巾子来,给我擦了擦脸,“你醒来就哭,醒来就哭,都哭了三日了。”
我就着他的手,喝一口水,终于觉得缓下了些。
“兄长……”我哑着嗓子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兄长一愣,露出无奈之色。
“什么死不死的,你才多大就想着死。”他说,“好好歇息,等病好了,兄长带你去逛芙蓉园。”
想到芙蓉园,我就又想起了那人,鼻子又是一酸。
“我……我不去芙蓉园……”我哽咽着,赌咒一般,“我再也不去那里……再去那里我变猪……”
兄长“啧”一声:“怎又哭了起来,不去就不去。”
说着,他又拿巾子给我擦脸。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兄长怎不问我为何哭?你都知道了,是么?”
兄长沉默片刻,道:“若你指的是你和齐王的事,我确实知道了。”
“那……”我咬咬唇,道,“父亲呢?”
“就是父亲告诉我的。”兄长道,“否则,他怎会急匆匆要你去洛阳?”
那日离开齐王府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些。
一切如我所猜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父亲如何知道的?”我问。
“杜行楷之事,牵扯的秘密太深。知道此事的人,父亲是一个。圣上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便让父亲亲自接手。那正正就在太子被废之后。经过太子之事,父亲岂敢怠慢,自是全力追查,连齐王府外头也布下了眼线,将齐王的动向监视起来。不料,竟是被他的人发现了你和齐王在一起。”
后来的事,也就不必他都说了。
“父亲气我么?”过了好一会,我问道。
“气自是气。”兄长道,“但父亲倒也不怪你。放心,杜行楷已经死了,此事也就此了结,我们日后都不会再提。”
我微微颔首。
“圣上会不会……”我犹豫片刻,道,“会不会杀了他?”
“齐王么?”兄长问。
我紧抿着嘴唇,少顷,点点头。
“不会。他不是杜行楷,堂堂亲王,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罪证,那么多人看着,圣上凭什么下手?”兄长道,“不过,他不能再留在京中。圣上已经下令,让他就国。”
“离开京城去齐国?”我讶道,“而后呢?”
“还有什么而后。”兄长道,“他去齐国,说是就国,其实是要软禁取来。这辈子,他都不能离开,就在齐国终老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头僵硬地点了点。
“原来如此。”我轻声道,说罢,躺回榻上。
——
齐王要离京去齐国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这样的大事,我的密友们全被惊动,就连就不曾见面的明玉,也破天荒地和她们一起来到了我家里。
她们以为我这病是为太子生的,先是慰问我一番,告诉我太子反正长得不怎么样,不必为他伤心。然后,她们就说起了我最不想提起的那个人。
她们眼睛红红的,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阿黛,”一人对我说,“前些日子你都在洛阳,我们每日听着齐王的消息,可是揪心死了。原本盼着圣上能开恩,只惩治杜行楷一个,莫与齐王计较。可齐王还是被赶出了京城……”
说着,她悲从中来,拭泪抽泣:“以后我等再也见不到齐王了,这京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其他人也唉声叹气,仿佛末日将至。
随即有人道:“我等不可如此颓丧。齐王又不是犯了死罪,不过是就国罢了。他平安无事,我等该为他高兴才是。只要他活着,我等就有盼头!”
这话,让众人跌倒谷底的情绪恢复了些。
“正是,只要他还活着,此事便不是无望!”另一人激动道,“等齐王在那边安顿下来,我就去临淄!哪怕家人不让我去,我也要逃过去!这辈子,我定要嫁给齐王!哪怕跟着他临淄要饭,只要齐王不回京城,我也不回京城!”
应和声响起一片,众人议论纷纷,从悲痛欲绝转向了钻研集体私奔大计。
“阿黛,你也去!”她们看向我,“你虽不喜欢齐王,可你反正也嫁不成太子了!我等日后谁也不嫁,就嫁齐王,去哪里都在一起!”
我看着她们,只觉她们说出来的话,于我而言,如同隔着阴阳。
可我若不答应,她们会继续在我旁边念叨齐王,让我烦躁得睡不着觉。
我只得敷衍道。“好好好,知道了。”
她们叽叽喳喳赌咒发誓的时候,明玉和我一样沉默。
我看向她,只见她也看着我。她闲闲地坐在那里,没有嗑她最喜欢的瓜子,眼神平静。
第七十四章 旧事(四十六)
众人走了之后,明玉留下来。
“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可不信你是为了太子。”
“从洛阳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罢了。”我说。
她看着我,幽幽叹口气,却露出讽刺的笑。
“你父亲会不会后悔了?”她说。
“后悔什么?”
“后悔让我跟你那发小定亲。”明玉道,“七皇子本就是圣上最疼爱的儿子,如今太子废了,人人都说他就是储君。你父亲一心想让你当皇后,若当初跟七皇子定婚的人是你,他可该称心如意了。没想到,歪打正着的人成了我。”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觉得,明玉这话说得没错。
但恐怕就算明玉不曾与景璘定婚,我和景璘也成不了。因为圣上不会让我做皇后。
“这我不知晓。”我说,“你今日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岂有这般无聊。”明玉轻哼一声,道,“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你将来有何打算?”
我愣了愣。
蓦地,我又想到了那人。世界如同笼罩着一层灰暗,前路漫漫,不知方向,更不知尽头。
“我能有何打算。”我淡淡道,“婚事自有我父亲做主,从前如此,将来也如此。”
“我等女子活这一世,难道便只有婚姻这一件事?”明玉冷笑,“又不是结婚生子之后,人就入土埋了,将来的路还长得很。”
我讶然。
“你何意?”
明玉看着我:“我想通了,既然你那发小我是嫁定了,那我断不会只做个王妃,我要做皇后。”
我说:“而后呢?”
明玉抓住我的手:“你要帮我。圣上虽然最疼爱他,可他当下还不是太子,说明圣上还在犹豫。圣上对你父亲如此信任,说动圣上立七皇子为太子,你父亲定然能办到。”
我看着她,心中苦笑。
明玉管家很是精明,但当下,她显然对朝中局势不够了解。她嫁给景璘,恐怕本身就说明了圣上是想让景璘继位的。
“而后呢?”我问,“当了皇后,你要如何?”
明玉再度冷笑:“我要将后宫牢牢抓在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皇后再做太后,再做太皇太后。就算人人都知道我养面首,也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
我:“……”
不愧是明玉,万事不改初衷,一条路走到黑。
“到那时,你可以跟我一起。”明玉笑嘻嘻道,“我们一起养面首,享尽人间富贵欢愉,如何?”
这听起来,倒是比我当下遇到的这破事有盼头多了。
“好啊。”几日来,我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
齐王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没有去看。
我的密友们去看了之后,又是回来聚在一处抛洒热泪,发誓绝不会放弃他。
这之后的两年里,我发现,明玉预感颇是不差。
父亲确实很是后悔当初促成明玉和景璘的婚事。当然,他追悔莫及。据我所知,他曾暗搓搓使劲,想将这婚事搅黄。当然,圣上也如我所预感的那样,没有遂他的意。
至于齐王。
我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纵然我那些密友们,利用自家权势,发挥十八般武艺多方打听,能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据说齐王在临淄的王府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几乎与同春园时无异。
为了少听到他的名字,我甚至跟密友们疏远了些,唯有那不得不去的场合,才跟她们见面。
当然,不必我刻意回避,我听到齐王名字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的。
我的密友们到底没有去成临淄,因为她们已经及笄,一个接一个定婚成亲。成婚之后,再光明正大惦记别的男子便不礼貌了。齐王二字,渐渐成了她们远去的美梦。
于我而言,是远去的噩梦。
唯一一个还想着齐王的,竟是明玉。
经过认真且周密的卜算,她和景璘的婚期,定在了景璘十九岁生辰之后。所以这两年里,她仍是待嫁之身。
她乐得如此,每次见我,总会或多或少地说起齐王,感慨京中当真无人,齐王消失两年,竟没有一个能打的。
我每次都很是不耐烦,只想把她赶走。
景璘则是一帆风顺。所有人都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景璘确实就是储君人选。
而先帝决定出征北戎之时,更是只将他带在了身边。
“等我回来,就是太子了。”他离京之前,得意地对我说,“到那时,你可不能再叫我阿麟,要认真叫我殿下,再往后,还要叫我陛下。”
他在我面前惯于如此幼稚,什么都敢说。
我说:“知道了,在这之前,你须打个胜仗给我开开眼。”
不想,一语成谶。
景璘不但没有打胜仗,还和圣上一道成了北戎的阶下囚。
而我的父亲,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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