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不像农民们背朝黄土面朝天那般辛苦,但下边的人没钱来店里花钱,也就挣不到多少钱,恰逢元将军知晓他们手中油水最多,颁布的法令刮他们肉最疼。
但这些人亦不敢扔下一切逃出灵山县,他们手底下的产业都是前人好几辈子的积蓄,若是一走了之,这些努力岂不是瞬间化为灰烬?
因此许多人尚在苦苦支撑,陈掌柜便是其中一员。
这天陈掌柜因手下伙计源源不断地辞职逃往兴襄县,没人帮他干活,他便只好亲自出来卖货。
这天他站在自己的棉花铺子前卖力吆喝,却无一人肯停下脚步,他卖的都是些稀有名贵品种,以往大伙富裕时他的棉花尚得找关系订购才能买到,现在这些不能吃还没太大用处的贵东西霎时便被人弃如敝履。
陈掌柜家里近日亦有些揭不开锅,以往他的名贵衣裳一套一套的换,现在只能穿着件绸缎褂子勉强撑场面,殊不知里头打了多少个补丁。
“老板,你这棉花怎么卖?”来人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他满手都是老茧,瞧着像是个农村人,但身上却穿着名贵的绫罗衣裳!
陈掌柜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好不容易来了一位客人,自是要盛情接待,他遂脸上挂起笑容,回首看向那人道:“客官,您想要哪种成色的棉花?”
倏然间陈掌柜眼神一滞,他竟瞧见那客人身旁,居然跟着他的穷远亲——死了父母与妹妹相依为命,后来加入兴襄县的陈家少年!
第63章
他自打在县城中长大,只知自己乃是县城人,瞧不起那些乡里的穷亲戚,更何况他跟他们不知隔了多少辈儿,早就论不上还有什么血缘关系了。
但他爹跟村里人感情好,所以生前对他们多有照拂,他们亦努力工作回报他爹,况且很多人在他爹落魄时不要工钱地帮他干活,还卖了自家的地帮他爹渡过难关。但陈掌柜对此事不以为然,掌手店面后遂将这些人悉数辞退。
许多人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又因年纪渐长寻不到活路,竟生生在城中饿死。有些幸运的逃回老家,租地干佃户得以尚存。
那陈姓少年的父亲亦是如此,前段时他爹吃不上饭求爷爷告奶奶求到他那儿,被他给打发了出去,没几日便听说他死了,陈姓少年带着妹妹去了兴襄县。
未曾想再次见到时,那陈姓少年亦穿着一件比他更加上乘的绫罗料子,脸颊饱满,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不似陈掌柜多年前见过的那小黑瘦猴,他正在四处张望,还未将目光投向陈家铺子。
此番一对比,陈掌柜竟过得尚且不如兴襄县中一位刚加入的平民!
这让他的脸霎时间皱成根苦瓜,但此时先前问话的黑壮汉客人皱眉道:“老板,怎么不出声啊?”
想到家中幼子幼女,陈掌柜磨了下后槽牙,换上一张和善的笑脸道:“这些都是西域那儿来的品种,您摸摸看,可厚实的咧!”
黑壮客人顺着掌柜的话摸了摸那些棉花,还拿到手上把玩一阵,满意地颔首道:“嗯,不错,最近家里缺棉花。”
“掌柜的,你这些棉花我全要了。”黑壮客人大手一挥,豪气十足。
陈掌柜霎时喜上眉梢应声,他们家总算有进项了,不愁明日该如何度过,旋即忙前忙后的为客人搬货。
棉花很轻堆到一块儿时显得多,况且陈掌柜因最近手头拮据,早已没现钱再外出进货,只想着把手头上这批又贵量又少的棉花给出了再做打算。
因此只收拾了两大包棉花出来,客人用手提起掂量,不重。他便扭头叫那陈姓少年过来付钱。
陈掌柜呼吸一滞,躲避不及,陈姓少年的视线遂直直撞了过来。
他会作何反应?是嘲笑自己如今怎落得这番下场?或是算他是个有良心的,帮着拉自己一把?
无数个念头在陈掌柜的脑中打转,然而陈姓少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掏出布包将其展开,从里头取出白花花的官银付款。
陈掌柜望着那银子,他发达时,别说官银,黄金都存着不少,只是灾后花销大,前头要撑着面子后头要进货做生意卖,如今他收回来的不少昂贵货品皆砸在手里,一时揭不开锅。
陈姓少年如同不认识他那般,或是说直接无视了他这个人,将银子自顾自放下,便跟着那黑壮客人一同搬着棉花离去,徒留陈掌柜一人呆愣在原地。
也好、反正若是他认了亲倒叫他在外人面前难堪。陈掌柜刚想松一口气,旁边铺子的店主却十分不给他面子地揶揄道:“诶,老陈,那娃娃不是你乡下的亲戚吗,跑兴襄县那个。哟哟哟,这派头都比你还大,还用上了官银,那地县令可真够阔气。俺家里头的官银都拿去换粮食了。”
他又用手肘戳戳陈掌柜,挑眉打趣道:“你家里头现在的银子有他包里多没?过这么好,俺要是没饭吃俺也跑兴襄县去。”
陈掌柜被店主这话气得脖子都歪了,“砰”的一声关上店门,拂袖而去。
店主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或许真可以将跑路到兴襄县一事提前些。
*
凤翥岭的道路经过一段时间的使用,质检下来很是稳当,大伙儿吃穿不愁,盛荷蓱自然想做些促进各村落发展的事儿。
例如,儿童受教育一事。古时孩子们能接受教育的地方就两种,私人办的私塾或是官家办的社学。兴襄县不大,但它底下的乡镇皆有乡绅请秀才回来办的私塾,但多数需得族中子弟交钱入学。
因此普通的农家子只开过蒙粗识些东西,并未真正入学过,上学需得交钱,他们家中还等着他们帮忙干农活挣钱,科举一事是万万不敢想的。
在许多人眼中,读书出来若是考不上功名,那往前的十年寒窗苦读皆白费,倒不如拜师学些手艺,出来了也能做个营生。
盛荷蓱倒是想搞普及教育,但是她确实觉着以目前的领地来说不现实,首先正阳国的皇帝现今生死难料,读书人如连先生此类通常就近在老家找个活计了事。
莫非要她在县内行科举之事?这过于不切实际。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她就是靠着国家的教育扶持,从小地方的福利院跳到大城市的,自然知道此事有多么重要。
所以她还是希望自家基地中的子民能多少学些东西,让一些有读书想法的孩子,不要因各种事情而被迫放弃学业。还有一事,她想让女子亦能入学。
盛荷蓱遂将此事与她组建的班底抛出,众人虽对她这个想法多有赞许,但在关键的实行上倒是缄口。
她似是能觉察到他们口中未尽之言,都有私塾了,何苦还要办吃力不讨好的社学,况且富家小姐自有请先生绣娘入闺阁教导,平民女子更是没必要,学了又如何,皆与嫁人赚钱无用,何必呢?
盛荷蓱喟叹一声,她方才来这个世界短短几月余,能够让这个社会接受她当领主,再任用些女子,已是相当大的让步。
即便如此,她仍不想就如此放弃,顶多是把速战速决改成长期战线罢了。
虽可能无多少响应,还是颁布了相关法令。对于守旧的人们,最好的办法便是将活生生的例子摆到人前,就如同现代人都知道要好好读书那样,多少人通过学习跳出大山,他们便是亲朋好友眼中给自家娃娃树立的最好榜样。
这天,凤翥岭县衙门口人头攒动。
“怎么了怎么了一大早的在这儿挤着,还干不干活了啊”有刚早起出来摆摊之人不爽道,他好不容易寻的好位置都快被挤没了!
前头有人看完了告示,正巧听到了他这话,便回首答道:“领主大人颁布了新法令,大伙都挤在前头看呢。”
“新法令,是讲啥子的,俺不识字,你给俺说说。”摆摊之人认出那人是住他隔壁的邻居,遂追问道。
“哦,就是给私塾加补贴,以后乡里请先生上课的费用由领主大人出,娃娃去上学包两餐饭吃,还有上学这事儿,以后男娃娃女娃娃都能上。”
“这女娃娃上学有啥子用,还不如早点去当绣娘,又赚钱又能帮家里补补衣服。”
“不知道,但俺觉着领主大人的心应该是好的。”邻居摇首,忽道“你打算送你家闺女去学堂不?”
谈到自家那个混世魔王,摆摊之人长吁一口气:“说来俺都头疼,俺家姑娘让她学女红不学,帮家里换货也笨手笨脚的。天天在外头疯,都不知道她以后该怎么嫁人!要是学堂能镇住她,俺也乐意,正好还能省下两顿饭。”
“你家姑娘长得多好看啊,巷里头最漂亮的就数她,这还愁啥?况且小娃娃不听话,揍一顿屁股就乖了。”
“可、可是……”
“有啥子好可是的。”
“俺舍不得。”
“……”得了,都是他自个惯出来的,邻居翻了个白眼。
*
盛荷蓱刚骑着摩托车下到各乡镇中与当地乡绅商谈私塾一事,他们对于领主大人的投资自然是满心欢喜。她还是从谈话中听出几分不情愿来,这私塾本是办给族中子弟读书用的,他们出钱便是为了族中的影响力,还有些是作为体面人家的特权。
凭啥那些灰头土脸的泥腿子配跟他们子弟上同一所私塾?
她懒得去染指乡绅们看中的族中地位,对于他们要求特权一事倒是直接回绝,但也没将路子封死,若是要请夫子为他们子弟额外补习,那便得自己出钱。钱这种东西,乡绅们有的是。
如此一来两方皆大欢喜,了吗?盛荷蓱装的。
要不是她现在领地太小不好施展,等她以后占下很多地,她就大刀阔斧的改革把这些人一锅端……
盛荷蓱想着想着便走到了兴襄区学堂入口,险些就撞上了门前的柱子。
“小心!”从旁边路过的牧今瑶拽住她的袖子往旁一拉,这才让她得以幸免于头上鼓出大包的悲惨命运。
兴襄区从前的私塾中教书的夫子皆被她汇聚于一处,办了个公家的社学学堂,县城中所有小孩皆可以来此读书。
她来之时孩子们正在里边大声朗诵着“之乎者也”,往里头一窥,竟亦有不少女孩的身影,见她看得痴了,身体愈发靠近房门,牧今瑶冲她竖起食指作了个“嘘的手势。”
“咱们去外头谈吧。”牧今瑶拉着她到一旁的大榕树下,树影婆娑,光被分割得细碎。
第64章
自那件事后,盛荷蓱确实有意无意地在躲着牧今瑶,她实在是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想一次社死一次,如今亦是她们头一次说话。
她无意间扯了下衣角,装作若无其事道:“哦,我刚好路过这里,顺路来看看,你怎么在这儿?”
牧今瑶现居于凤翥区,她负责担任凤翥区学堂的夫子,如今却在兴襄区现身,盛荷蓱暗暗为自己没话找话又不会被人察觉出的功力叫好。
牧今瑶浅浅笑了好似一眼便将她看透,但却没戳穿她,挥了挥手上的书本,“我来送东西,现在来学堂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忙得,我也就能出来一小会儿。”
得益于盛荷蓱的饭食补助,许多平民想着自家娃娃也干不了太多活,放家里看着还要费力气,不如干脆送去学堂。
虽说小孩子此时正是爱玩的天性,要他们坐在桌前老实待着确有些强人所难。但其中亦有几人天生对书本着迷,识字后捧着书埋头看都不乐意撒手。
此时恰逢一节课结束,学生们飞速跑出门外,见了盛荷蓱等人打了声招呼后,便在学堂前玩起游戏来。
盛荷蓱微笑冲他们颔首,旋即转身进入学堂。负责教学的连宏博正被三三两两的学生们围住,向他讨教书中不解之处。
有一位站在末尾排队等着的小娃娃瞥见外头似是有人进来,遂蹬蹬蹬跑到盛荷蓱跟前,用黑溜溜的大眼珠子仰头望着她。
盛荷蓱垂下眼,揉了揉他的脑袋。
“领主大人,我能问你个事儿吗?”那小娃娃声线软糯糯的。
盛荷蓱摸头的手一顿道:“可以。”
“就是……”小娃娃不安地把两根手指搅在一块儿转圈圈,咬着下唇“俺们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被学堂赶出去吗?”他们都上过蒙学,他在那时便爱上了看书,过段时间后却被夫子以农家子学了也没用,将他们这些村里头种地的孩子通通赶出私塾,只留下跟村长有亲缘关系或是家境好的学生。他自此便担心,如今的一切终有一日会化为镜中花水中月。
“会啊。”盛荷蓱扬眉道。
小娃娃的眼中霎时蓄起大滴大滴的水泡,她这才意识到好像把人给逗得狠了,忙找补道:“没没没,我逗你玩儿呢,不会被赶出去的。”
“你想看书看到什么时候都行。”她旋即从兜里掏出刚才路过时买下用油纸包着的饴糖,不由分说地塞进那小娃娃的嘴里,他口中尝到甜味,便带着眼泪笑出来。
她刚舒口气,只见连宏博注意到了他们这儿的动静,从上边走下来,无奈蹙眉道:“怎么把我学生惹哭了。”
“哎呀,抱歉啦。”盛荷蓱摸着后脑勺,又半蹲下身子与小娃娃面对面道,“你以后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看到七老八十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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