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道:“宋妹妹谬赞了。”
宋矜瞧着他, 微微一笑,“许多年不见,倒是客气了。”
谢敛只是笑笑。
宋矜却道:“我不记得下山的路了,劳烦阿敛哥哥送我一程,可能拨冗?”
“自然。”谢敛看了她一眼,起身领着她往山下走,只是多交代了一句,“往日出来,还是多带几个人。”
女郎步履从容,跟在他身后。
夏日的萤火虫追逐着她的发簪,莹莹的光彩照射在她身周。
她就像是林中仙人。
谢敛收回目光,走在她的前面。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人,变得再度生动起来,只是确实生疏了。
下山的路并不近,谢敛走了许久。
才将她送到山下的宋家下人手中。
“阿敛哥哥今夜不妨歇在山下客栈,省得夜深上山。”宋矜如此说着,身后的侍从已然上前垂手而立。
谢敛没有思索,只拒绝道:“我天不亮便要去上课,在山下安歇不便。”
宋矜只好点了点头。
少年拱手告辞,转身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月光深深浅浅照在他身上,投射出修长的影子,显得姿态从容镇静。然而也能依稀看到,少年身上深深浅浅的补丁。
但他方才说话时,神态举止淡定自若,倒是没有半分局促。
丫鬟轻声道:“娘子?”
宋矜想了一想,说道:“翠微书院真是这么好的地方?”
阿兄要上去读书,阿敛哥哥也在那里读书。而且这书院起初还是秦叔叔提议,才建起来的,秦叔叔可是有名的大儒。
“既然阿兄去读书……”宋矜转身上了马车,略一思索,拍板定案,“那我也想要去读书。”
丫鬟大惊失色道:“可……可娘子是女子啊。”
宋矜学着父亲和秦叔叔的调子说道:“沅沅纵然是女子,可却比男子还要聪慧,若不叫她读这些文章,岂不是屈才?”
“可……可……”
丫鬟还是唯唯诺诺。
宋矜却不管丫鬟了。
她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翻出炭笔,开始在随行的小本子上勾勾画画,做起计划来了。
这事儿比想象中要复杂一点,但也没有太复杂。
宋敬衍到底是稀才,在宋矜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让她扮做男装上山读书。
但前提是,只能读到十五岁之前。
却说谢敛照旧每日读书、写稿、校对,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且他极其爱读书,几乎是一开始看书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全然没留意到身边有什么变化。
等到察觉到时,胳膊便被人拿笔捅了捅。
他不欲理会,身侧便又推过来一捧甘草果脯,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谢敛不得不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穿着一身雪白苎麻襕衫,梳成男子发式。
漂亮的面容几乎令人缓不过神,瞧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谢敛讶异看她。
少女微微一笑,秋水眸盈盈动人。
但她年纪尚小,扮做是男子倒也并不算明显。
他想说她胡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若只是想要来读书,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谁叫山上不收女学生。
可她孤身混在一群男子当中,总不稳妥。
谢敛便觉得是宋敬衍胡闹。
“含之。”少女学着少年们的语调,笑着唤他一句,将手里的甘草杏脯全都倒在他手里,“喏,也别满脑子都是书本。”
谢敛看一眼她的座位。
就在他身侧。
少年有些说不出的迷惘,瞧着她看了一会,复又垂眼落在书本上。他看了一会儿,便又彻底沉浸进去,全然不曾留意外界。
教室内却闹哄哄的,少年们追逐打闹。
宋矜带着一大堆的零嘴儿,诱惑得一群少年挤过来,没皮没脸地蹭。
不多时,她便与一众少年混熟了。
一下课,便有少年前来要搭她的肩,要邀请她一起出去玩。谢敛这会儿已然察觉到了她与这群人混得太熟稔,搁下书卷,抬手拉了对方要搭下来的手一把。
“下堂课要抽人上去讲春秋,你预习了么?”谢敛淡淡问。
对方大惊失色道:“春秋?不行,那我不出去了。”
不止是那个少年,全班都跟着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全书院就数谢敛的学问最好,平日不仅包揽着夫子们才捉笔的书社文章,还帮夫子们校订书册,最是了解夫子的动向。
若谢敛如此说,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矜笑眯眯瞧着这一幕。
谢敛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视线,微微一顿,只道:“你也早些复习。”
女郎压低了嗓音,“我记得,下节课分明是夫子讲诗经,哪里来的春秋?你这样糊弄人,倒和表面上不一样。”
谢敛冷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片晌,淡淡问:“我表面如何?”
“如磋如磨,是个君子。”她微微一笑,翻开了桌上的书卷,却又侧目乜了他一眼,“君子论迹不论心,多谢含之。”
谢敛垂首看书,心中不以为意。
他心中倒也没什么坏心思,如何不能论心。
少年身形挺拔,垂首专注读书的模样,看起来如苍松般冷清。宋矜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失神,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去了。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宋矜回过头,却又什么都没瞧见。
只是每次有人要来找宋矜玩,总被谢敛以各种理由打断,时间久了,少年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他们渐渐避开宋矜,也不再找她了。
宋矜本是爱嬉闹的性子,但到底是个世家娘子,性子比没皮没脸的少年郎们要骄矜一些。
别人既然不理她,她也懒得理别人。
倒是谢敛,一如既往地看着她。
上课前,必然提醒她一遍。
下了课,也不忘替她避开四周的少年郎。
不知不觉,宋矜渐渐便是与谢敛一同出入。
谢敛极其爱读书,简直到了一沾书就忘情的地步。宋矜虽然也爱看书,但跟着谢敛,也觉得自愧弗如。
两人平日一起吃饭,一起去藏书楼。
倒也避开了旁人。
这画面落在旁人眼里,反倒生出许多奇怪的猜测出来。宋矜起先是没察觉的,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完了。
夜里的藏书楼是会落锁的。
但往日两人一贯读书读到最晚,所以藏书楼看门的老翁,都是留着门给两人自行去锁。
但今日要出去时,才惊觉门已然被锁了。
夜里有些冷,谢敛解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她,淡声道:“先披上。”
宋矜原本想要拒绝,结果开口就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接过衣裳披上来,小声问道:“怎么办?”
“只能在这里歇一宿。”谢敛说。
宋矜扫视四周,小声道:“我有些害怕,你在这里睡觉不会害怕吗?”
谢敛便回答:“你在桌子上睡,我今夜不睡,你不必害怕。”
宋矜只是看着他。
少年陡然耳根有些发红,他抿了一下唇,说道:“你若害怕的是我,那可以和我一起看书,我会提醒你不让你睡着。”
“害怕你?”女郎促狭地看着他,佯装不懂,“阿敛哥哥,我为何要害怕你?”
谢敛低垂下浓长的眼睫,盖住眸底情绪。
他镇定自若道:“不要胡乱试探。”
“我试探什么了?”宋矜起了要逗一逗他的心思,觉得谢敛总是如此古板无趣,倒有些意思,“我不是说了吗?阿敛哥哥是君子。”
谢敛骤然抬眼看她。
说道:“你不要这样叫我。”
“阿敛哥哥。”宋矜偏不依他,握着书卷左右摇晃脑袋,“阿敛哥哥阿敛哥哥阿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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