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佟闻漓:“是不是这些?”
佟闻漓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她看到支票上的那好些个零还是惊讶到了,这比她想象中的多太多了。
“是这些了,全部都在这里了先生!”佟艳红像是怕他怀疑她还有私藏一样,连忙解释道。她依旧跪坐在地上,她身上还淌着红酒渍呢,原先披着的丝绸纱巾都顾不得捡起来,“我全部拿出来了,那就是当时商会的保险赔偿发的全部的钱了。”
“我阿爸的房子呢?”佟闻漓捏着支票,惦记着这个事。
“阿漓。”佟艳红这时知道了她命悬她侄女身上了,忙几步抓过她的裤脚,“你行行好,替我跟先生求求情。那房子真的是你姑姑我的名下财产,本来当时就是借住给你们父女俩的,如今卖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这……我这也没法跟人家反悔呀,你知道你姑父做生意缺钱,我有的钱都让他拿去周转了啊……”
“项目编号?”
站在那儿的人冷冷打断。
佟艳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先生说的是这次他们来交流会募集资金的项目编号。
她紧闭双唇,这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了,打死他也不能说出。
四周安静下来,三人形成对峙。
人群小声地说:“她可真敢啊,这都敢犟……”
话音没说完,原先站在先生一旁的安保扭起佟艳红的脸。
她哀嚎一声,牙关再也咬不住了,哆哆嗦嗦地说:“……3……35.”
先生抬了抬眉,旁边的助理点了点头,叫过来一个人。
佟艳红认出那人是本次招商会的负责人,她连忙几步爬到先生脚下:“先生、先生、您手下留情,您手下留情,我们家的项目不能撤啊,刚刚钱老板还说给我们投资的,您要是撤了,不就宣告整个西贡不让人跟我们做生意吗,我们会饿死了,您行行好,您行行好,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见高高在上的人不置可否,佟艳红又转移到佟闻漓的脚边,“阿漓,阿漓,我是你亲姑姑啊,你在西贡,就我一个亲人了啊,你真的忍心看你姑姑落难吗,我们一家人在你和你阿爸来西贡的时候,可没少帮你们。”
佟闻漓在她抓到她裤脚的时候后退了一步,她望着跟五分钟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眼神只是落在了佟艳红涂得完整的指甲油上,她刚刚明明就听到了,她说她已经把房子卖了,也就是说,哪怕佟闻漓今天被她威胁签了那什么放弃继承权的协议,那房子也拿不回来了。
她只是在冷静地称述事实:
“您刚刚不是说,有我阿爸这样的哥哥让你觉得很丢脸吗,您现在说是我姑姑了,那你之前做的种种,以后有脸去见我爸吗?要不是因为你的花言巧语,我和我阿爸也不会来西贡,他也不会搭上一条命,全都是因为你,你罪有应得,你才应该下地狱。”
“这个姑姑,我不认了。”佟闻漓冷漠地摇摇头。
说完之后,她抿着唇,手里还握着那张支票,转过头来对站在他身边的男人说,“先生……您能带我到出口吗,我、我的事情办完了,我怕再被保安拦下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冷静,但她说到后来的颤音依旧彰显了刚刚她心中发生的一场足以让山崩地裂的海啸。
他点点头,剩余的事安排给了手下的人处理。
身后是佟艳红依旧不放弃的哭喊和求饶。
周围的人群掩面低语,纷纷远离。
佟闻漓再次跟在他的身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离开。
*
直到远离了人群视线的时候,佟闻漓才没忍住,耸着肩头在那儿颤抖。
奢侈的空调风吹得她有些偏头疼,脑子里混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人群的议论和佟艳红的嚣叫指骂一直挥之不去。
她知道世界本来就人情淡漠,血缘关系更不能维系人的亲近。
但她还是没想到,佟谷洲和自己在佟艳红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堪和累赘。
她走的很慢。
贵宾通道里只剩下他有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那儿。
最后他的背影停下来,他好像要转过身来,佟闻漓抹了一把眼泪,才发现自己手背都是湿的。
“要一杯热水吗?”他站在两米远的地方,遥遥地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点点头。
*
他最后把她带回了车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佟闻漓捏着水杯,坐在宽敞的车厢里,她的身子还在因为刚刚的激动不可控制地发抖。
“抱、抱歉……先生。”她为自己的失礼抱歉。
“不用抱歉,如果不想出去,阿漓就在车上。”
外头黑压压的云过来,她没改变房子的结局,没法回堤岸,又不想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雨季的西贡里,于是就只能躲在他的车里,避一避这要来的雨。
她点点头,又补充道,“先生,等雨停了,我就走。”
“没关系,我下午不用车,多久都可以。”他从后车厢捞了块毛巾递给她。
“车里开着空气循环,有事就按这个紧急按钮。”他告诉着她,“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接下来的事,指得是佟艳红那儿的事吗?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他打开车门,回到在外面等的那人的伞下。
她想起自己落魄时见他总是下雨天。
她投过玻璃窗看着慢慢在雨中模糊的人失神地想,佟艳红看准了她孑然一人穷凶极恶,但在他出现的时候却害怕万分跪求饶恕,两副模样天差地别。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那她就不再为坐在他的车上而惴惴不安。
她眼神落在自己手上那张被攥的有些发皱的支票上。
她有些遗憾地想,阿爸的剩余人生,就只能这样陪着自己了,对吗?
*
外面的雨落得让人发昏。
佟闻漓在这种漂泊的疲惫中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恍恍惚惚看到外面逐渐后退的树影,才发现原来车在行进。
她连忙起来,发现先生就坐在她旁边。
他微微阖着眼,从树缝里漏下来的夜光和街道上昏黄橙红的光打在他身上,白色的西装忽明忽暗,颜色变换像是一盏风雨中的走马灯。
但他寐得浅,听到声响后睁开眼,对着她说,“醒了?”
“抱歉,先生,我睡着了。”佟闻漓看到外面依旧还在下雨,她刚想说可以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坐在一旁的人却先她之前开了口。
“我找人打听过了那房子的买家,已经派人去交涉了,过几天就会有消息的。外边乱,这几天,你就先住我那。”
她只是下午睡了这么一会,他已经帮她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了。
尘埃落定的疲惫这才缓缓散开,西贡的傍晚华灯初上,普普通通的万家灯火从平稳的车窗里看出去像是银河星海。
“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她杵在那儿,眼神不敢正对他,只敢落在他身后玻璃窗上细密的雨珠子。
“算起来也是我手下的人没做好这件事,帮你是我没做完的义务。”他却这样说。
他说的是抚恤金被佟艳红独吞的事。
那样的细枝末节他没法全部全部掌握,佟艳红先于佟闻漓拿到那笔钱不能怪到他的头上。
佟闻漓摇摇头:“那不干您的事。”
此后他未有再言,两人安静地让车子行进在雨夜中。
佟闻漓于是手脚合并地坐在那儿,她透过玻璃窗往外看着,第一次觉得,从他的玻璃窗里看出去的世界,比她能看到的要更明亮和澄澈。
车子经过堤岸唐人街的入口的时候没有降速,佟闻漓眼睁睁地看那些熟悉的光景从自己面前移走,没说出一句话。
但她在雨中看到了站在街口的来福。街口人流往来匆匆,它停滞在人流中,眼神迷茫又害怕,雨落在它身上淋湿它的毛发,这让它看上去更瘦弱,但它没找地方去躲雨,好像就只是站在街口等熟悉的人回来。
佟闻漓连忙转过身来对身边的人说道:“先生!先生!您能停车吗?”
车子停下来,佟闻漓来不及打伞,冲进雨夜里跑向来福。
“来福!”
来福听到声音,原先因为害怕和不安变成的飞机耳立刻竖起来,看到佟闻漓之后,飞奔过来。
它被淋湿的样子尴尬又丑陋,却在那儿围着她打圈转尾巴激动不已。
小姑娘和小狗重新相逢,场面美好,好像他们曾经失散许久一样,在异国他乡互为依靠。
黑色的伞跟在他们身后。
佟闻漓顾不得来福拼命往她身上蹭的动作,转过身来。
伞面朝她倾斜。
她头发半湿,弯着腰按住来福见到先生后也要示好往前冲的脑袋,真诚又礼貌的问到:“先生……我能带上来福吗?”
黑伞下的人点了点头:“当然。”
“哦!”像是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她小小的欢呼后,笑起来,“谢谢您。”
来福好像认识那辆车一样,不等佟闻漓带它就摇着尾巴甩着雨水大大方方地上了车。
佟闻漓在那儿尴尬地笑,“先生,它有些脏。”
说完之后,她低头发现自己半湿的衣服和鞋子,“哦,我也有些脏。”
他走近一步。
他们有着有些明显的身高差,他即便是得体地把伞倾向她那边,她的小半张脸依旧暴露在雨丝中,雾蒙蒙的雨气很轻柔,这让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雨季暴虐旱季干燥的西贡。
他把伞递给她,回头看向来福跳跃上车的地方,站在朦胧的细雨中,轻松地笑了笑。
“是有点脏,不过洗一洗,也还能要。”
佟闻漓望着他从宴会中出来的暴露在细密的夜里的那一身矜贵的白色在此刻染上雨里倒映的灯火,不知道让他愉快的是来福,还是自己。
“走吧。”他在前头走去。
佟闻漓愣了愣,迅速跟上。
第17章 萌芽
那夜, 佟闻漓带着来福又住进了他的庄园。
宽敞的客房她没要,只跟奈婶要了跟从前一样的那间阁楼。
她习惯睡阁楼,或许是那样带有拥簇感的建筑样式, 那样四方窄窄的天光,那样有着斜斜坡度的屋檐,都让她觉得十分有安全感。
奈婶很疼爱地做了一碗粉, 她吃的精光。
夜色里的庄园尤为僻静。
佟闻漓翻了个面,从窄窄的老虎窗里能看到主屋二楼的光, 那是他的书房, 她去过的, 自然能分辨得出来。
他还未睡,整个庄园所有打扫收拾的人都睡了,主人家却没睡。
他在干什么呢,在理那些千头万绪的工作吗?她听说他的生意做的很大。也是, 像佟艳红那么凶的人都那样怕他, 他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吧。
佟闻漓把身子转回来,重新面对着天花板。天花板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她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晴天,天光下飘着阁楼里细小的尘埃和月光,今天却什么都看不到,被包裹在窗框里的夜像是一块方方正正刚凝固好却被雨水浸润的墨。
她发现站在他的世界里, 连窗外的景色都更好看些。
就这样告一个段落了吗?
她在临睡前迷糊地想到, 她就这样艰难又轻易地拿回了阿爸的东西。
阿爸说的没错, 先生是个好人, 是个如神佛一样解救她凡人命中劫数的人。
命运待她可真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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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闻漓住在庄园的那几天,外面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一片化工厂的污水排放的脱污工程存在的隐患被爆出, 住在那一带的居民纷纷上街抗议。
抗议持续发酵,舆论沸沸扬扬,相关机构已经开始介入水源检测了。
佟闻漓知道甘家是做这个生意的,她猜想佟艳红的工厂应该也在这次清除名单里面,但这个厂子他们做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事,想必也应该有自己可以傍身的关系。
但这次的“关系”却撒手不管,丢了他们这一批有问题的工厂出去,这让佟闻漓自然就会想到,是不是因为先生出手。
佟闻漓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先生说的,这几天外面比较乱让她住在这里的原因。
商会里也有些牵连深的商人,一时间哪儿都是乱哄哄的,就连先生往往都是清晨出门,夜间才回来。
佟闻漓给阮烟打了个电话,跟她报了个平安,让她注意安全。
阮烟反过来劝她,倒是让她别出门,注意安全。
佟闻漓应下,她就住在庄园里,哪儿都不去。
就这样住了几天。
直到雨季暂停,阳光又突然地出现,整日的日头把植物晒的奄奄一息的,佟闻漓心疼玫瑰庄园里的那些花,提着个水桶,一桶一桶的往花园里搬。
傍晚的阳光依旧灼热,佟闻漓卷了个袖子,用纤细的手腕扛着水桶,舀了半勺水,仔细地怕踩着那花田里的花,细致地浇灌着。
奈婶说西贡的日头就是这样,不仅晒得人发昏,晒得植物也焉巴巴的,她让佟闻漓别太在意,草木被晒死了一波,另一波就会在雨季里长出来的,生命循环,不必阻抗。
但佟闻漓却觉得,或许一次浇灌就能延续那些要枯死的玫瑰的生命。她为此甘之如饴,来来回回地很是执着。
等夕阳真的快要坠落到山下后,佟闻漓才把那片玫瑰花园都浇了个遍。
她欣慰地提着个水桶站在玫瑰园面前,手上的衣服还没有捋下来。
“佟闻漓。”
佟闻漓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转过头去,果然就看到了先生。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英式的帽饰,像是经过玫瑰花园中间的长廊的时候掠到她,于是停下来打听她小打小闹的生活。
这是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
“先生――”她站在那儿没顾得上放下水桶,问他问好。
“过来。”
佟闻漓几步小跑过去,晃着的铁桶反射出山那边的一片黄澄澄的云彩,挂在桶壁上的水珠像是找到了滑梯一样调皮地滚来滚去。
他眼见她这副样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顿,而后靠在长廊的白云雕花柱边上,浅浅地说到:
“我让你住在这儿,你倒好,跑到我这儿来给我当小仆人了是吗?”
佟闻漓顺着他的眼神也落在自己身上,她宽大的袖子可能在浇花的过程中掉到了水桶里,湿了半边,还沾着些玫瑰叶子,很是有家里工人的样子。
她不好意思地把袖子藏到身后,“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您的这片玫瑰开的很好,不浇水的话晒死了真可惜。”
“知道心疼玫瑰不知道心疼自己。”他眼神落在她的腿上,“小姑娘家家的,腿上留疤就不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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