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里,外公守在床边给外婆喂饭。
两个人用方言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华棂坐在一旁削苹果, 切成小块放在果盘里, 抬头的时候,就看见外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
袋子一层一层展开,露出几张鲜红钞票。
外婆拍拍外公的胳膊, 又指了指华棂。
“老婆子急莫子?我晓得的嗦。”外公仔细展开钞票,塞到华棂手里, 用方言说, “棂呀, 这是阿公阿婆给你的红包,好生拿到。”
华棂下意识想推,却被外公躲开。外婆摘掉呼吸面罩,摆摆手:“拿到,拿到。”
百元钞票被塑料袋悉心包裹许久,带着体温,还是崭新的。
华棂无奈:“你们自己留着用。”
外公咧嘴笑:“结婚了嘛, 阿公阿婆的好意思。”
外公外婆都是不善言辞的人, 即便是和外孙女,相处的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常出现的无非是“多吃点”“穿多点”“不要生病”。
老人家不懂你读了多少书, 不清楚你的工作体不体面, 她只关心你有没有按时吃饭。
华棂目光柔和, 给外婆喂了块苹果, “你们跟我去京市住吧?那边医疗条件更好, 照顾你们也方便。”
外婆嘴唇动了动,华棂凑近一些才听清她说什么, 大意是人老了要落叶归根,不能离家太远。
华棂怔了怔,沉默片刻道:“你们年纪太大了,身边没人照顾,如果再有急事就很危险。”
“看扁阿公咯,我身体蛮好!”外公摇摇头,笑着说,“你们刚结婚,小肖那边也有长辈的,阿公阿婆不能要你们管。”
里间突然传来声音,“好管的,外公,跟我们一起住吧。”
肖何昨晚守了一夜,刚在里间补觉,这会儿披外套就出来了。
他凑在华棂跟前儿吃了块苹果,又说:“外公外婆,我家里人不跟我住,京市那边房子很大,住你俩还能空好几间屋子。”
外公笨拙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辩解:“不是这个意思嗦,我们这个年纪咯,不习惯的!”
肖何轻笑:“有什么不习惯嗦?你们不来,那我们就去槐花村陪你们住。”
外公哈哈笑:“好撒,跟阿公豁点酒。”
肖何想起喝
趴的回忆,赶紧说:“不豁不豁,豁不赢你。”
眼看爷俩越扯越远,华棂淡淡瞥他一眼。
下一刻,肖何清了清嗓子:“外公,说正事,你们先去京市住一两个月试试,实在不习惯,咱们就回来。你们没怎么出过远门,这回就当旅游,怎么样?”
外公看向外婆,外婆握着华棂的手摩挲,讷讷道:“花好多钱撒?”
华棂轻笑,还没开口就被肖何截了话头:“不多,你们只管安心住。”
总算劝好了两个老人,华棂趁着肖何跟他们聊天的空当,准备去做别的事情。
才起身,就被一只手猛然抓住。
“干嘛去?”肖何后面长眼睛似的,敏锐回头。
华棂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腕,“去买饭,你不吃饭?”
“哦。”
肖何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松开手,撇过头继续和外公聊天。
—
华棂拿好外卖,同事突然来电话,于是路上耽搁十来分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桌面涌现五六个未接来电。
华棂皱眉,回拨电话,“是外婆有什么事吗?”
那边停顿两秒,“没什么,有点饿了。”
华棂:“……”
吃过午饭,老人家在午休。
肖何早上才迷瞪两个小时,这会儿也准备补眠。华棂却睡不着,她得趁着空当处理工作。
看着肖何呼吸逐渐均匀,不想敲键盘的声音吵醒他,华棂尽量动作轻缓地起身。没等她下地,身后的人猛然惊醒,“你去哪?”
华棂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胳膊,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望向肖何,“我只是去外厅,你觉得我要去哪?”
肖何从睡眠中惊醒,眼底还带着血丝。因为离得近,华棂甚至能听见他过快的心跳。
“去吧。”肖何狠狠搓了把脸,平复呼吸才淡淡开口,“没事,我做噩梦了。”
华棂视线落在他眼底,停留片刻没有说话。
—
外婆没有完全恢复,肖何却不能久留,他每天都会接到冯临的夺命连环call。等外婆情况稳定,就必须抽空回去处理公司的事情。
临行前,肖何看了眼华棂,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华棂抬眸。
肖何:“你不跟我一块儿走?外婆这里我可以请人照顾。等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接二老去京市。”
华棂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现在已经放长假了,我没有课。你先回去吧。”
肖何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对劲,华棂要是没时间倒罢了,有时间的话,哪有自己先走,留着护工照顾老人的。
“嗯。”肖何垂眸,“我快去快回,大概一个多礼拜就处理好。”
华棂想说不用那么着急,话没出口这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站在原地待了片刻,眉头微蹙。走得那么急,有些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
—
在国外治疗的这些年里,华梅的症状有所好转,虽然达不到和人正常交流的程度,但至少偶尔会回应身边的人。
华棂回国得仓促,现在安顿好了才合适将华梅接回来。
视频里,华裔护士姐姐将镜头对准角落画画的华梅,笑道:“她现在状态不错。嗨,梅,回头看看这是谁?”
华梅缓缓转头,盯着屏幕很久。
华棂微笑:“小姨,明天我就来接你了。”
华梅呆呆地坐着,像是在消化她的意思。
“回家?”
华棂微怔,旋即点头:“对,接你回家。”
去机场的路上,詹姆斯不知从哪听说她要出国的消息,接连打了两三个电话。
华棂不用看就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接通,“詹姆斯,我这次有私事在身,真的没办法加入你们的研究。”
詹姆斯兴奋打断:“不!棂!不要急着拒绝!如果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你绝对会为此吸引!我把资料发到了你的邮箱里,快看!”
华棂点开邮箱,一目十行,手指蓦然顿住。
电话那头似乎猜到她的表情,语速飞快道:“怎么样?!爱德华教授加盟了团队,结合瑞秋教授的理论,粒子加速器实现了真正的突破,你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华棂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也许意味着对宇宙的认知可以突破现有的天花板。”
詹姆斯的语气也沉重下来,良久才戏谑道:“也许同样意味着,你那篇被瑞秋教授当作新生指导教材的论文设想,会有落地的那一天。”
“譬如时空穿梭啦,变形金刚啦。”詹姆斯语气轻快,“噢,差点忘了,我得去过一把星际穿越的瘾。”
眼看同事越说越不着调,华棂轻笑:“够了,詹姆斯,现在只是开始。”
“是的,这仅仅是个开始。”詹姆斯逐渐温和,“但对你而言,你已经为此努力了许多年不是吗?”
“加入吧,华棂。”詹姆斯说,“你天赋卓然,注定要为科学事业奉献终生不是吗?我希望未来教科书上会有你的名字。”
华棂沉默许久,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看是手机没电了。
快到登机的时候,再找充电宝也来不及,等上了飞机,华棂才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她忘了跟肖何说自己出国的事。
他俩都不是黏糊人,忙得时候两三天没有消息是理所应当,有时候并不会特意报备自己的行程。
ln最近在做很重要的项目,据说这个项目结束,公司市值又要飞涨。华棂没有打听,只知道他忙得飞起。
—
飞机落地,詹姆斯在接机口举着说大的牌子,上面用中文歪歪扭扭写着:喜迎华棂博士。
华棂无奈:“你这是干什么?”
詹姆斯笑嘻嘻:“我决定在你拒绝之前,带你去参观我们的最新成果。这次回来待多久?”
华棂:“三四天吧,我要接小姨回国。”
“足够了,请给我一天的时间说服你。”詹姆斯胸有成竹。
—
从伯克利研究室出来,已经是深夜。不知不觉就在实验室里泡了这么久。一接触到熟悉的东西,她就像回到了废寝忘食的那些年。
加州的星星算不上好看,今天是阴天,云层笼罩着天空,连月亮也只露出半张脸。可华棂依然抬头看了很久。
天空容纳了太多幻想,人类对于宇宙秘密的探索似乎是无止境的。如果某天,有人告诉你,那些千百年后才有可能被证实的理论现在就有机会付诸实际……没有哪一个科研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
肚子饿得疼痛,华棂收回放空的思绪,找了家便利店买三明治。
终于充上电,刚打开手机就涌进来许多未接电话和消息,几乎都是来自肖何。
华棂目光微顿,立刻回拨,那边却没有接听,显示无法接通。
她干脆打字留言:【我出国接小姨,过两天就回去。】
等了很久没有回复,华棂只好先回住处,把华梅的东西收拾好。
布满阴云的天仿佛是预兆,没过多久,天空下起了小雨。雨势变大前,华棂匆匆跑进公寓楼。
睡到凌晨,不知道是不是失眠,华棂突然清醒,再也睡不着。
窗外大雨倾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到早上,微信对话框终于有了回复。
时间是两小时前:【你现在在哪?】
华棂微怔,准备发送公寓的地址。
下一刻,门被敲响。
透过猫眼看见浑身湿透的男人,华棂一瞬间以为自己在梦里。
“你怎么来了?”
昏暗楼道里,肖何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昂贵的西装被暴雨浇透,发梢尚在滴水。
华棂察觉他状态不对,找出一条干毛巾扔给他,打发人去洗澡。
等他料理完毕,华棂终于开口:“现在可以说了吗,你为什么突然过来?还冒着大雨,你的司机和助理都没跟着吗?”
肖何垂着眸,沉默擦头发。
停顿许久才抬头,“你是不是又要走?”
华棂一怔:“去哪?”
肖何看着她不说话。
对视的几秒里,华棂顿时明白对方的意思,“你以为我背着你跑了?”
肖何冷笑一声,撇过头:“又不是没有过。”
华棂突然了悟他的种种异常,一时间有些好笑,“所以你总是查岗,就是担心我又要走。”
肖何紧绷着脸,深吸一口气:“你敢说你没这么想吗?如果我今天没在加州,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是不是要跟我提离婚?”
华棂缓缓挑眉,看着肖何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最新期刊登载的论文,被他撕下了一页,作者署名里赫然有华棂的名字。
肖何正好在加州进行跨国项目谈判,对手公司与研究室有合作,无意中透露了华棂即将回归的消息。
那一刻,他很难克制自己的情绪。华棂出国也好,要加入研究室也罢,作为丈夫的他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人。
华棂按了按眉心,大概能猜到是詹姆斯这个嘴巴不牢靠的人在外乱忽悠,
“肖何。”她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决定要回归,但是,即便我要回来,这和维持我们的婚姻并不冲突。”
肖何盯着她,看了许久。
“你说得对,维持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眼前的男人就像一只炸毛的狮子,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她,心里的焦躁火苗已经快压抑不住。
迎着锐利的目光,华棂平静地接过毛巾,给他擦头发。
“我没有这样想。”
以为会是针尖对麦芒的冲突,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突兀而来的轻柔的力道让他脊背僵直。
“你多大的人了?”华棂有些无奈,“你现在二十八,还当自己演偶像剧吗?”
肖何脸色一冷,眼底流露几不可查的僵硬。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很荒谬,但情绪上头的那一刻,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只想找到人问个清楚。他甚至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外面下了雨。
华棂点开手机屏幕,举到肖何眼前,“看清楚,我是来接小姨,过两天就回去,你不用这样……”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不用患得患失。”
肖何微怔,垂头轻笑:“和你的事业相比,我永远都排在后面不是吗?”
华棂沉默,目光渐渐复杂。
她终于知道,原来十年前的那句话有如此强大的余威,以至于过去十年,仍然让肖何有应激反应。
肖何眼眶泛红,很快低下头隐去。
华棂突然环抱他的脖颈,停留许久才说:“对不起。”
肖何怔住。
“说出那样伤害你的话,我欠你一句道歉。”
肖何摇头,很快站起身,脚下差点绊倒。
“我不用你道歉。”
淋雨让他有些发烧,华棂喂他喝了药,又找来厚被子。
肖何闭着眼,手指却紧握成拳。他侧身避开华棂的视线,声音有些沙哑:“睡吧,我有点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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