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想着,自己无声地笑。马车入城,冬雨湿寒,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马车走得飞快,不一时到三楼坊,离苦水胡同只一条街。
马车却停下了,车外有人说话,仿佛争吵。
丁灵急着去苦水胡同,便不高兴,“怎么不走?”
“姑娘等等。”车夫小声道,“……是东厂的人。”
丁灵撩起车帘,不是东厂厂卫,却也没什么区别——阮佩高带着一队锦衣内监,人均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围着地上跌坐的两个人,看背影是一名青年,和一名老汉。潮湿泥泞的青砖地上散着一地白生生的炊饼,扁担,竹编箩筐等物。
丁灵看一眼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便看阮佩高。那厮一张脸雪白,口唇却红,一看便知是上了tຊ妆,同刻板印象里死太监的模样没有半点分别——难怪他虽然没穿厂卫制式衣裳,仍然叫车夫看出来是个死太监。
阮佩高坐在马上,“你撞到我马上,倒要我赔你?这是公然讹人吗?”
老汉颤声道,“我好好走路,是你撞上来——”
阮佩高阴阳怪气“哎哟”一声,“你好好走路,我也是好好骑马呀,道路就这么宽,马匹都是畜生,你不让它罢了,倒要讹我?”
“马匹是畜生,骑马的人也是?”
丁灵听见这一声,立刻探头。说话的人是蹲在地上扶着老者的青年,浅青的袄子,束发,戴同色的书生巾,背影清瘦修长,翩翩少年模样。
阮佩高哪里挨过这种骂,“放肆!”
丁灵见状不妙,横插一杠打断,“闻棠。”
青年正是久久不见的宋闻棠,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丁灵目中一亮,“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我要问你。”丁灵撩着车帘,含笑道,“你进京如何不来寻我?”
宋闻棠眉梢眼角满是喜色,又忍住了,“等一会说。”便指一指阮佩高,“这位内官长街纵马,撞翻这位老者的摊货不肯赔偿,反倒说老者讹他,天子脚下怎能容此人放肆?你等我同他理论。”
丁灵暗道你同这个不讲理的东西理论个大头鬼,便道,“我来。”转向阮佩高道,“高少监……好久不见呀。”
“丁小姐。”阮佩高点头,“这贱民当面骂我,小姐亲耳听见,想是要为我主持公道?”
“我听见什么?”丁灵装聋作哑,“我倒是瞧见高少监长街纵马,这可是违律的罪,高少监怎的如此不小心?回头叫中京府拿了,岂不是面上无光。”
阮佩高冷笑,“你今日铁了心要给这些贱民出头?”
丁灵道,“士农工商国家之本,这里一个士子,一个小商贩,哪一个是贱籍?”
阮佩高一滞,“你——”
丁灵故意向后看一眼,“此处就在千岁府左近,老祖宗可知道高少监在他门上肆意纵马?”
这一下打到七寸——真有人到老祖宗跟前添油加醋,一个“不敬”的罪名就能让他去洗夜壶。阮佩高不敢纠缠,指着丁灵道,“你等着。”招呼众人呼啸而去。
不一时到千岁府,阮佩高命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在门上报名。足足等了一盏茶工夫才出来个小太监,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重重楼宇,又走了快一柱香,总算到缓山环抱一处精细的楼阁。小太监打起帘子,阮佩高极精细地整过仪容,躬着身体走进去。
屋里地龙烧得极暖。老祖宗仍然卧床,散着头发,这么暖和还披着领夹袄,怀里抱着手炉。
熏笼上坐着个不足四十的女人,虽然衣着简单,却是面貌皎好气质高华——正是当今太后。
阮佩高默默走到太后跟前,勾着腰,把怀里的匣子双手捧着奉上。
太后看一眼,笑道,“给你们老祖宗。”
阮佩高依言走过去奉上,耳听那位老祖宗道,“娘娘这么说,叫奴如何立足?”
“海上贡来的琉璃香,说安神有奇效,出来竟忘了,特意让小高回去拿,你夜里总睡不好,滴一点在香炉里。”太后又道,“都做到正四品掌印了,还说什么奴才?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跟着我。我如今看你,跟看我们陛下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我的儿。要不是时运不济净了身,入了阁,正一品你也做得。”
阮佩高听着,脑袋便再低一些。
老祖宗道,“没有娘娘,阮殷早已经死在郊狱,论什么品级?便不是奴才,亦是恩人。”
太后点头,便骂阮佩高,“东西拿来放着便是,看不见人病着,难道让他起来接?”
“是奴婢不晓事。”阮佩高恭恭敬敬放下,见二人杯中茶冷了,走去泼了,另换热的。
太后问,“拿个东西,如何这许多工夫?”
“是。”阮佩高心中一动,便道,“原是不要的,路上遇到些事,倒耽误了。”
太后吃茶,“什么事?”
“丁府南嘉小姐。”阮佩高刻意把告状说得像闲话家常,“奴婢在御街遇上,南嘉小姐喜好真是不带变的。”
太后果然皱眉,“她又去纠缠李东陆了?”
“倒不是。”阮佩高道,“是个面生的哥儿,确是好相貌好气度,瞧着倒有李编修当年的品格。”
“恩科在即,必是来京里等着会试的举子。”太后忍不住摇头,“跟阿遥当年一样,好好的侯门千金,偏爱跟冒酸气的读书人裹缠。”
第44章 我选阮殷
阮佩高道, “谁说不是……好好的北穆王,这么些年婚也不成,多少年不见回京——”
“你这厮还是莫盼着。”阮殷冷笑,“穆王回京, 第一个便是剥你的皮。”
阮佩高唬得脸发白, 双膝一屈便跪下。
太后听得愣住,又点头, “说的是。阿遥的脾气, 知道你们后头编派齐聿,可不是要剥皮?”
阮殷道,“去岁北征, 奴才往西州拜过穆王,穆王命奴才给娘娘陛下请安——说穆王在西州一切都好,世子功课也好。”
“是, 你同我说过。”太后心情稍霁,“阿遥信上总同我说,什么都好……就差个姑娘。”
“穆王这么年轻, 必是会有的。”阮殷想一想道, “如今西州富庶, 已是西域第一城, 便北疆都有商队往西州走货。城中风光与中京大不一样,娘娘在画册子上见的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吃食也别具一格。等天暖, 奴才伺候娘娘往西州,见见穆王和世子, 趁便散散心?”
太后越听越是神往,“去……都去……我们一同去。”难免感慨, “想当年危山大败,我父兄战死,西州凋零,哪里想到还能有今日之盛?”
阮殷道,“如今西州之盛只是初具气象,再过十年,繁盛更加不同一般,以西州之地利,朝廷从此非但西疆固若金汤,北疆也能高枕无忧。”
太后点头,半日才不情不愿道,“毕竟齐聿在那里……他虽然是……”便摇头,“确实有治国之才。”
阮殷不说话。
“罢了,姑娘们的事自有造化,我一个老婆子,不管她们才是正经。”太后站起来,“我回去了,你好生养着。”
阮殷便要下榻,“奴才送娘娘。”
“别动。”太后抬手示意,“你再动我就不来了。”等阮殷躺回去才道,“安心养着,赶紧回来,你这不在宫里,我心里空落落的,没个依靠。”
阮殷垂着头道,“是奴才不中用。”
“歇着吧。”太后说一声,扶着阮佩高便走了。
阮继善跪着送了太后才回来,进门便见满地狼藉,原在老祖宗怀里的手炉坠在地上,香灰从榻上直拖到清砖地上,火星子还在一闪一闪的。
阮继善唬得忙扑过去,“烫着爷爷了?”
阮殷不答,前额抵着床柱,失魂落魄坐着,“帖子送了?”
“送了,今日赶早还又去了一趟。”阮继善道,“去的人回来说姑娘不在家,去别院跑马了。”
“跑马……”阮殷重复一遍,咬着牙笑,“和谁跑马?”
阮继善一滞,“必是带的下人。”
“下人,什么下人。”阮殷焦躁起来,只觉浑身有火龙撩过,心里烫得发慌,便站起来。他连日卧床膝上无力,稍一挪动便往下倒,总算阮继善在旁扶住。
“爷爷……”阮继善道,“您要见姑娘,我这便走一趟把人带来?”
“去……现在就去……”阮殷伏在他臂间,咻咻地喘,“你拿我的帖子去。”说着掀开他,跌跌撞撞扑到案边,手臂一挥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一地。阮殷拣一本新的绯色的帖子,舔了笔,缭乱地划,“啪”一声合上,掷过去,厉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拿去给她!”
阮继善一眼不敢多看,把帖子塞在怀里才道,“姑娘只怕还没回——”
“去——”阮殷狂躁地叫,“她不来你也不用回来!”
“奴才这就去,”阮继善苦口婆心地劝,“爷爷好歹回去躺——”话音未落,兜头一本纸折子砸在脑袋上。阮继善摸一摸头,灰头土脸走了。
阮殷只觉浑身如被火灼,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撞得心口突突地疼。他只能筋疲力竭伏在案上,不住撕扯襟口缓解疼痛。
满室空寂,阮殷生出无所依的绝望,忍不住便叫,“丁灵。”
没有人。
“……丁灵。”他叫着tຊ,渐渐崩溃,齿列格在手背上,用力咬住,“……不能这样……不能……”
“不能什么?”
阮殷立时僵在当场。
身后一个人含着笑意道,“我不能什么?”
阮殷伏在臂间用力擦一擦脸,转身便见丁灵立在自己身后半臂远处,便倾身过去,将自己脸颊掩在她怀里,张臂将她死死勒住,“丁灵。”他叫她,“丁灵。”
丁灵冷不防被他抱住,便身不由主回抱他。掌心贴在男人颈后,温凉的,不作烧,便放下心,“你怎么啦?”
阮殷摇一下头,一言不发。
丁灵被他抱着只觉心满意足,便道,“这么久不见,好歹让我看一眼,瘦了没有?”
阮殷仍不吭声。
丁灵只能随他去,四下看一回——此处才是老祖宗正经居处。屋舍奢华至极,琉璃屋顶,雕花窗格,遍地织锦,一任器具尽数漆金,桌椅案凳都是镶了贝母的红花梨。
其他摆设更是不必细说。
阮殷倒台入狱八大罪,第三罪便是奢靡狂骄——看屋中陈设,其实不算冤枉。丁灵挽着他,这个男人,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迷恋金银。
是哪里出了岔子?
不知多久,阮殷终于松动一些,放开丁灵。丁灵腾出手贴住男人两颊,强扳着抬头,仔细打量。男人瘦了许多,原就清瘦的面容越发嶙峋,显得锋利,久不见日头,更加白皙,又缺血色,白日里看着像只活鬼,着实可怜。
丁灵叹气,“急不得,慢慢养吧。”
阮殷抱着她便觉邪火瞬间散尽,安安静静坐着。
丁灵看着满地狼藉的纸折子和乱糟糟的香灰,“这是刚刚过了台风么?”
阮殷含糊道,“是。”
丁灵忍不住笑,“你就是那个台风吧。”便问,“我来时遇上阮继善急着出去,说是去寻我——怎么了?”
“没什么……”阮殷摇头,忽一时心中一动,“你来时遇上他……你来看我?”
“当然。”丁灵道,“不来看你,我来这里做什么?”便见男人目光闪烁,难以置信的模样,“你怎么了?”
“没有。”阮殷摇头,“我很好。”
丁灵根本懒得理他,等他说不好时,只怕已经离死不远。
阮殷来了兴致,“这里不好,我们去红枫林。”
丁灵立刻心动,又摇头,“你这样,就不要乱走了。明日太后来看你,还得搬回来。”忍不住便摸他脑门,“这些天是不是难熬得紧?”
“那天是太突然……”阮殷摇头,“我其实没事。”
丁灵不答,“那边安顿了?”
“嗯。”阮殷道,“都按他的意思,烧了,撒在河里,挺好的——东流入海,永不相见。”
丁灵见他神色宁定,略略放心,“父子虽是缘深,到了散时,也是要散的……你若心里难过便说出来,不许伤身体。”
阮殷道,“我以为你要让我不要难过。”
“怎么可能?”丁灵道,“都是人。”她一语带过,“你父亲……为什么要这样?”
“他……”阮殷抿一抿唇,“他恨我。因为我,三族男丁死的死,押的押,我和阿齐被缉拿,净……净身为奴。”
早应该想到。丁灵道,“不说这——”
“不。”阮殷摇头,“我要告诉你。”不管不顾道,“河间案本与我无关,是我引火烧身,拖累了——”后头的话便说不出来,被丁灵掩住口。
“不要说了。”
阮殷分开她的手,“你不想听?”
“想。”丁灵看着他道,“但要等你好些我才想听。你这模样看着真是……”叹着气拉他起来,“去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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