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拾级往上重回卧房。繁复华丽的蟒服除下来,堆在地上,男人陷在厚重的锦被里,仍在止不住地抖,没了外裳朱红映衬,苍白得可怜。
丁灵问,“容玖呢?”
“抓药去了。”阮继善说完,默默走了。
丁灵走去榻边挨他坐下,沉默地看着昏睡的人。男人艰难地抖。丁灵伸手贴住他滚烫的额。男人撑起眼皮,“……丁灵?”
“是我。”丁灵指尖移动,在男人烫得涩滞的皮肤上慢慢摩挲,“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男人烧作浆糊的脑袋听不出她的语意,本能地以为接连生病招她厌烦,抬手攥住她,“我就好了……不会烦你……”
“阮殷——”
男人根本不听,不住口地申辩,“我不麻烦的……我不常生病……你不要嫌弃我。”
“阮殷。”
“我是个快死的老太监,不会烦你很久——”
丁灵发狠,“再说我掐死你。”
男人立刻收声,张着眼,失措地望住她。
阮继善在外叩门,“姑娘,汤药。”
阮殷这模样若是叫外头人看见,以后真是不要活了。丁灵道,“躺着别动,我很快回来。”自己走出去接了汤药。
阮继善探着头殷殷张望,“爷爷怎样?”
“没事。”丁灵道,“他不会有事。”当着他的面掩上门。
男人果然没有动,睁着眼,一瞬不瞬望住她。丁灵抱他起来靠在枕上,“药,吃完。”
男人抖着手捧住药碗,一口气喝干。他只是冷,坐在那里齿列撞击,格格地响。
丁灵收了碗,“还冷吗?”
男人点头,又摇头,“不……我没事……”
丁灵实在见不得他这小心翼翼模样,恼怒道,“说实话。”
男人浑身震颤,惊慌失措望住她。
丁灵站起来,慢慢除去外裳,打散头发。转头向抖作一团的男人道,“我要是嫌弃你,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男人根本处理不了复杂的言语和行为,自顾自发着抖,困惑地望住她。
丁灵屈膝上榻,握住男人嶙峋的肩,二人相合,慢慢地倒在榻上。男人身不由主伏在丁灵颈畔。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他记事起,这个身体第一次感受同类的温度,灵魂的震颤太过剧烈,男人完全无法克制,在她怀里疯狂地发着抖。
丁灵用力抱住他,用锦被裹着他。“因为你是阮殷,”丁灵低头,双唇碰一碰男人烫得惊人的额,“所以你不麻烦,我愿意你烦我。”
第49章 你很好
男人浑身的骨骼都在震颤, 齿列间有清晰的撞击声。烧得滚烫的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迷雾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却不敢闭上, 死死攀住她, “真……真的?”
“是。”丁灵又碰一碰他,唇下皮肤烫得涩滞, “你别说话了。”
男人烧得皮肤发木, 完全没有感觉。他只是发着抖,一边拼尽全力在白雾中寻找她,一边战栗着辩解, “我……我不……不麻……麻烦……真……真的……”
丁灵听不下去,张臂勒住男人嶙峋的肩,用力将他掩在怀中, “你不麻烦。”她顺着他说话,“不麻烦。”
药力散开,热度攀援上来, 趋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男人可怕的战栗终于停下, 便不能维持意识, 昏睡过去。丁灵抱了他一会儿,握住下颔把男人勾着的头托起来,掌中男人苍白的面颊被过高的热度熏得潮红, 眼尾如同涂过一抹丹砂,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
他应是难受至极, 昏睡中面容愁苦,神情凄惶, 间或鼻翼抽动,发出微弱的压抑的泣音。
丁灵看得难过,将他整个掩在怀中。
中单是湖丝质地,轻而薄,男人挣扎许久,早在被中纠结成团,丁灵几乎便同他肌肤相触。她贴着他,如同覆着一匹温热光滑的绸缎,是她在最迷幻的梦里都不能想象的美好。
“……老太监?”丁灵忍不住骂人,“你可当是真说得出来。”
男人不能感知外物,识海中是一片一片燎原的烈火,他陷在丁灵怀里,闭着眼睛喃喃,“难受……我难受……”挣扎起来,他想要挣脱束缚,想要逃出烈焰火海。
“别动。”丁灵用力勒住,喝命,“发着汗再冷着不是玩的。”
男人听不见,挣动身体,胡乱地叫,“火……着火……放我……放我……”
丁灵用尽全力抱住,可她那点气力如何拼得过,便大声叫他,“阮殷——停下——阮殷——”
男人撑起眼皮,视野中是墨汁一样浓郁的黑暗,耳畔丁灵的声音在严肃地命令他,“停下,别动。”
男人分明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烧灼,烫得骨髓都在消融,但她的话不能不听,只能拼死忍耐,直忍到身体震颤,“我不……不……不动……”
怀中人安静下来。丁灵道,“别动,会好的。”掌心用力贴住男人单薄发颤的脊背,沿着脊骨自上往下,慢慢摩挲。男人埋着头,张着口,用力地喘。烫得灼人的呼吸尽数打在丁灵怀里,在她心里点起燎原的野火。
屋里原就烧得极暖,又被男人滚烫的呼吸和身体烘着。丁灵很快逼出一身热汗,被中热得要拧出水来。就在丁灵几乎就要无法忍耐时,一直死死勾在她颈后的手慢慢松弛——男人终于睡着了。
丁灵怀中热气蒸腾,男人出了许多汗,湿得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湖丝中单被热汗浸透,绳索一样缚在男人肩臂上,男人昏沉地叫,“……拿走……难受……”
他现下这样,更加受不得冷。丁灵握住男人手臂,摸索除下湿透的中单,掷出去。被中干爽许多,男人安静一些,仰着脸靠着她,苍白的额上水光淋漓,发丝胡乱粘在面上,眼睫也被汗水打得濡湿,沉甸甸坠着,像狂风暴雨后低垂的花枝。
丁灵低头碰一碰他前额——汗水带走了过高的体温,热度下来许多,在退烧了。虽然狼狈,有惊无险。丁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忍不住又骂,“你真是……”
男人睡了一小会,身体挣动,又闹起来,“……水……要水……”
丁灵正在半梦半醒,闻言俯身,扳着男人面庞打量,他没有醒,出了许多汗,双唇干作一个硬硬的壳。丁灵此时方觉自己粗心——高烧的病人,竟不给他喂水。
丁灵要起身,男人热度下来,意识少许回归,身有所觉便焦灼地叫,“你不能……丁灵……”
“我不走怎么拿水……”丁灵小声抱怨,用力分开他。走去从银瓶中兑了温水回来。
男人失去依附,紧紧蜷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呜咽。丁灵简直哭笑不得,站在榻边看着他,伸手碰触男人汗湿的鬓发,“你这算什么老祖宗……小祖宗才是。”
男人完全听不见,他陷在被抛弃的噩梦里,指尖死死掐着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再哭下去更要缺水了。丁灵恐他受寒,不敢拉他起来,仍旧钻回被中,托起男人半身。男人被她抱住便攀援上来。丁灵喂他喝水,男人焦渴难当,闭着眼睛一气饮尽,足足饮过两碗清水,才又昏睡过去。
丁灵感觉被中温度在飞速流走,男人热度褪尽,粘着汗液的身体冷得厉害,越发用力抱住温暖来源,八爪鱼一样缠着丁灵。
丁灵折腾半日也是困倦难当,自己也睡过去。乱梦中又入了白石世界,下着朦胧的雨,打在身上竟是温热的,男人浸在氤氲的白石池里,勾着头,前额抵在白石壁上,热泉从乌黑的发梢落下来,漫过尖削的下领,一颗一颗落回水里。
丁灵问他,“你才退了热,怎的在这里?”
男人一动不动。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阮殷——你怎么了?”向他跑过去。
男人不动,仿佛没有生命。
丁灵大惊失色,“来人——”
……
丁灵双足踏空,猛地惊醒——是梦。
还好是梦。
“来人tຊ……”
声音却是真的。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榻边,修长两条腿松松悬着,“来人……”他应是没有意识,因为他身上只有昨放最后剩下的湖丝亵裤,丁灵实在没敢碰他——被汗浸过又被体温烘干,皱巴巴的。
今日丁灵在里头,外头人早被阮继善打发得远远的,哪里有人进来?男人始终不睁眼,梦游一样,“来人……”
男人此时模样如稚子懵懂。丁灵看得有趣,便捏住嗓子应道,“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更衣。”男人打着盹,身体摇摇晃晃的,雪白的皮肤映着暗室隐约的灯火,如凝脂膏玉。
丁灵忍住笑,“更衣?”
男人生生一激灵,身体剧烈震颤,立刻清醒,“丁……丁灵?”
“我是丁灵。”丁灵伏在枕上哈哈大笑,“不是叮叮铃。”
男人惊慌失措,遍寻不见中单,只能去拉扯架上搭着的斗篷。
因为老祖宗昨夜烧热恶寒,外头把地龙烧得比平日热一倍都不止。丁灵拢着纱衫都不觉得冷,他竟要去披大毛斗篷。丁灵笑个不住,“老祖宗穿那个,不热吗?”
男人立刻收手,隐蔽地把身体移入暗影躲藏,“不……不热。”
丁灵偏着头看他,“老祖宗更衣吗?”
男人一张脸瞬间被血色浸透,慌乱道,“不……”
“老祖宗不更衣吗?”
“不。”男人难耐地挪动身体,他昨夜不知被丁灵灌下去多少清水,其实难捱得紧。
丁灵比他更知道,不好逗他,“你去便是,我等你。”
男人低着头“嗯”一声,随便踩着木屐,逃难一样走去后头。
这一走半日不见回来。就在丁灵琢磨老祖宗是不是当真逃了时,男人终于回来,换过干净的中单,虽仍轻薄的湖丝,却遮得极严实,雪白的交领密密扣住修长的脖颈,连指尖都密密拢在袖中。男人应是仔细洗过,遍身透着清新的水汽,连鬓发都是湿漉漉的。
丁灵道,“过来。”
男人走近。丁灵抬手握住他襟口,用力下拉,男人想挣扎没敢,任由她拉低身体。丁灵伸手扣在男人脑后,将他按向自己。
男人身不由主伏下去。丁灵同他额首相触,又蹭一蹭,小声咕哝,“不烧了。”便松手,“睡吧。”翻转身体,面朝里睡觉。
身后悄无声息,男人应仍是坐着。
他既已清醒,丁灵压着的怨气涌上来,完全不想理他。就在丁灵要恍惚入梦时,男人慢吞吞贴到近处,“丁灵。”
丁灵不吭声。
“是我不对……”男人的声音极轻,像梦呓一样,“可我控制不住……”
丁灵在黑暗中睁开眼。
“我控制不住……”男人惶惑道,“我不想生病……我不想惹你厌烦……我自幼习武,我以前从不生病……昨天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
这人必定是山中精怪,乱糟糟几句话把丁灵积攒半日的怨气打得消失无踪,便慢慢翻转身。男人跪坐着,伏在榻边,脑袋深深埋在交叠的臂间,苦恼而又艰难地,为自己生病麻烦她的事辩解。
丁灵无声叹气,攥住男人消瘦的手腕。
男人抬头,眼尾像丹砂一样的色泽更加浓郁。丁灵伸指碰触,“哪里有人能控制不生病?”便拍他面颊,“你起来,地上冷。”
男人顺着她的手势起身,却不上榻,不知所措站着。丁灵抬手勾住男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拉他。男人身不由主倒下,犹带着体温的锦被覆上来,将他的身体罩住。
丁灵抬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将他掩入怀中,一切皆如昨夜,“你还难受吗?”
“不。”男人缩着,呼吸都显得谨慎,“我很好。”
丁灵刚说完便知自己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摇着头微笑,“是,你很好。”将他拢紧一些,“阮殷,你要记得,你很好。”
第50章 杀了他
阮殷懂了, 丁灵的鼓励和纵容在这个令人恍惚的黑暗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问她,“我比宋渠还好吗?”
丁灵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送去送来……你睡觉……”
阮殷不吭声。丁灵不会骗他, 她不认识宋渠, 又或是她认识的那个现在还不叫宋渠。可是宋渠认识她,宋渠纠缠她, 宋渠已经是她的朋友, 是可以一同吃饭出游的朋友。
如果他现在就杀了宋渠?
杀了宋渠,所有他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原是无罪的,若为她, 他可以有罪。
他不怕有罪,但他了解丁灵。她要的不是有罪的阮殷,她要的是河间府秉持正义的阮殷, 是雷公镇救人的阮殷,是在朝中为新法奔走的阮殷。
如果杀了宋渠,那个阮殷就不在了。
……
黑暗中少女吐息轻柔, 眼睫垂着, 卷而翘, 浓密的发铺在枕上, 像缠绵的海藻。她在那里,她是一个迷离的幻梦,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不能碰触, 不能犯错,不能错一步, 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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