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初时听着,后头忍不住, “姑娘这么说话, 好似我竟是个傻子。”
丁灵也觉自己好笑,“我走了, 你安生养伤, 等晚间再过来。”便用力抱他,穿好衣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出去寻阮继善要咸鱼, 阮继善装满一个木匣子拿来,他不敢看她,低着头递过去。丁灵打开——原来是干带鱼, 确实是稀奇玩艺儿。接在手里道,“阮继善,昨日骗我可开心?”
阮继善低着头, “继余的命是爷爷给的, 别说姓宋的, 便是我惹爷爷伤心, 继余也是要杀的——姑娘原谅他。”
丁灵不答。
阮继善又道,“我昨日也不是骗姑娘,这事原本轮不到继余, 我要亲自动手,爷爷没让, 继余……他那天不在旁侧,若他听见了——他也不敢忤逆爷爷。”
丁灵问, “阮殷在炼什么丹?”
“这话原不该我说……”阮继善纠结道,“姑娘莫去问爷爷……爷爷不是给自己炼的……他也是……也是不得已。姑娘去问他,白白叫他伤心。”
丁灵道,“那个术士看着不是正经人,你盯着他,不能让他再接近阮殷。”
“是。”
丁灵从苦水胡同出来,抱着一匣子带鱼去南条胡同,这回记取教训在御街便下车,步行直到门口。宋闻棠出来开门,看见丁灵目中一亮,“怎么这时候来?我们出去——”
丁灵打断,“家里说话就使得。”
宋闻棠一滞。
“怎么——”丁灵偏着头笑,“我不能进去?”
“怎么会?”宋闻棠释然,让丁灵入内。屋子里炭火烧得不旺,极冷,屋子也小,只设了一案一铺便没有转身处,隔间另有一个极小的灶房。案上笔墨宛然,应在温书。
丁灵把带鱼放在案上,“南崖海上过来的新鲜物,带些与你尝尝。”
宋闻棠接了水烧茶,看见便问,“这是什么?”
“带——咸鱼。”
“海里长的鱼自己带盐吗?”宋闻棠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丁灵便也笑。二人坐一时,丁灵道,“我来……是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
“你——”丁灵纠结半日,“这次的事……叫你受苦,里头有误会,是我们对不住你。”又道,“闻棠,你有难处便告诉我,我若能办都会尽力,就算作——就算作是弥补。”
宋闻棠侧首,“你们?”
丁灵被他清亮的一双眼盯得心下打鼓,“是。”
“你知道他们是净军吗?”
“……知道。”
宋闻棠盯住她,“你现在是同我说——那些净军与你是一伙的?”
“就算……是吧。”
宋闻棠抬手,火镰“当”一声坠在地上,“你同那些祸乱朝纲的阉人是一伙的?”
丁灵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宋闻棠瞬间拔高嗓音,“你不知道净军和东厂阉人是什么名声?你同那些东西搅在一处?”
“我知道。”丁灵脾气顶上来,“我自有眼睛,不似你全凭耳闻臆断。”
宋闻棠被她气得头昏,险险忍住,苦口婆心道,“你是不是被他们蛊惑?就这次的事——我帮一个断腿老者出头,便能被他们施以酷刑,这种人,你要同他们一处?”
他这是把阮继余和阮佩高混在一处。也行——总比把阮殷牵扯进来好。丁灵实在理亏,只能忍气吞声解释,“这次是做错了,我这不是来——登门致歉吗?必是要赔补你的。”
“我要你赔补吗?”
丁灵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要如何?”
宋闻棠一滞,同她说不通,气鼓鼓坐在原地不动。
丁灵道,“动手的人已经骂过,打了二十板子,必定没有下回了。闻棠——”
宋闻棠不吭声。
“闻棠?”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宋闻棠道,“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丁灵大觉羞惭,“不是这个道理,不是我救了你,就能做下这等事——”
“不说这些。”宋闻棠慢慢振作,“你既然来了,陪我吃饭吧。”
丁灵指着那匣带鱼,“咱们炖这个?”
“改日。”宋闻棠道,“去前回说的汤饼铺子吃饭……那里每日都好多人,今日下雪天冷,只怕更热闹。”
丁灵欣然答允,“那还等什么……走。”
二人一处去汤饼铺,要了羊汤炊饼,还另外打了一壶青梅酒,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家乡见闻,羊汤就酒吃一个尽兴。从铺子里出来,丁灵强拉着宋闻棠走完一条街,添置各式各样御寒事物,夹袄斗篷连着锦褥棉被买了两担,还格外添置数十斤好炭。
宋闻棠原是不肯要的,知道丁灵存心弥补,再不要她心里必定过不去,默默受了。临行前道,“听说悬山寺极灵验,要春闱了,年初一我想去悬山寺烧香,你与我一道,好不好?”
悬山寺路途遥远,步行去要走一天,赁车只怕他没钱。丁灵便点头,“到时候我来接你。”
同宋闻棠作别,丁灵便回府给丁老夫人请安。丁北城居然在家,祖孙俩正坐着烧芋头,看见丁灵提着两尾咸鱼进来,倒吃一惊,“你怎的有这个?”
丁灵一滞,“怎么?”
“我回来时遇上刘守正,手里提着两尾,一路走一路同人说话,逢人就炫耀。”
丁老夫人拉着丁灵挨自己坐下,分一半芋头给她,“哪个刘守正?京兆府那个?”
“还能有第二个吗?”丁北城站起来,空手做个提鱼的姿势,挺着肚子走,“就这样——大雪天轿子都不坐,提着两尾鱼走路,生怕有人看不见。”
他学得惟妙惟肖,丁老夫人抱着丁灵,笑得要打滚,“这鱼有讲究?”
“必然。”丁北城一撩袍角坐下,“老祖宗赏的。这都休朝了,刘守正能凭着勤谨,在老祖宗那挣脸面,不是一般人。”
丁老夫人问,“他做什么了?”
“昨夜大雪,刘守正觉都不肯睡,连夜起来,亲自安排设粥棚,京兆府连夜巡城,生怕百姓塌了房子。”
“那是该赏的。”丁老夫人连连点头,“刘守正毕竟出身清流,天子门生自有格局,tຊ同那些溜须拍马的不一样。”
丁灵默默听着,默默吃芋头。
丁北城总算想起来,“你怎么也有这个鱼?”
丁灵来前打算推说铺子里买的,听他祖孙二人议论,这么个东西竟然是贡品,骑虎难下,只道,“来时看见在雪地里堆着,捡的。”
“捡的?”
丁灵厚起面皮,“是。”
丁北城上下打量她,“妹妹如今时运当真不同寻常,连南崖贡物都能从路上捡。”
丁老夫人解围,“你妹妹如今在南安王府,南崖是南安王府老家,这东西别处稀罕,在她那不算什么,逗你玩的话也能当真。”又向丁灵道,“你既在那边,旁的家宴不去罢了,只年夜是要祭祖的,酒也要回府吃,否则一个人没着没落,阿奶不放心。”
丁灵连连答应,留下陪阿奶哥哥吃过饭。冬日天短,辞行出来已是半晚,雪还在下,长街无人。丁灵吩咐车马直奔苦水胡同。
沿路畅通无阻,书室清砖地上胡乱扔着蒲团,阮殷坐在上头,身边摞着半人高的纸折子,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一只手握着纸折子看。
烛火映照下男人面庞雪白,神情严肃,仍是格外好看,连一缕发丝都透着格外的可靠。丁灵立在门边,出神地凝视他。
阮殷低着头,“倒茶。”
丁灵走去,银瓶中倒一盅暖茶。阮殷正看得专心,头也不抬伸手去接,竟握了个空,便立时发作,“茶都不会倒——丁灵?”
“怎么了?”丁灵凑到近处,嘻笑道,“老祖宗要打我板子吗?”
阮殷片刻欢喜,又忍不住抱怨,“这么晚都不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丁灵“哦”一声,“我不来老祖宗要如何?”
“你不肯来我能如何?等看完这些……”阮殷指一指周围小山堆一样的纸折子,“我去看你。”
“那要到什么时候?”丁灵抽走纸折子,把茶盅塞在他手里,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御史台敬奏司礼监阮殷藐视圣躬三事。
阮殷接过茶盅才记起折子上写的不能叫她看见,匆忙放下茶盅去夺。丁灵一抬手绕过,“你就这样任由他们编派你?”
阮殷不答。
“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灵道,“你为什么不解释?”
阮殷仍不吭声。
丁灵发作一时又自己泄气,“……解释能有什么用。”拉着他的手道,“旁人怎么说不去管他,你要给自己安排退路。”
阮殷闻言抬头,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
“我心里欢喜。”
丁灵一滞,“有什么好事吗?”
“嗯。”阮殷应了,慢慢倾斜过去,伏在她膝上,“你没有骂我,我心里特别欢喜。”
第58章 除夕
阮殷滚在丁灵膝上, 心满意足地仰着脸看她。丁灵指尖慢慢顺着男人黑亮的发,“你要放在心里,我不是随便说的。”
“嗯。”
“天子之恩眼前看着隆重,其实难以倚靠, 你不能指望圣恩过一辈子。后头的事……要早早打算。”
“嗯。”
丁灵见他满口答允, 便觉他在敷衍自己,正色道, “你要是不作打算, 我可替你打算了?”
“……那可太好了,”阮殷望着她,极轻声道, “我有时候想着,不如做个傻子倒好。”
“在说什么胡话?”
“你对我好,你对我这么好——”阮殷在她膝上极轻地磨蹭一下, “让我觉得,我便是个傻子,你也不会不管我。”
“你要是真成了傻子, 那些人写折子骂你的人不定要乐成什么样。”丁灵冷笑, “不能让他们如意。”
“嗯。”
“大节下的, 你一个人在家里看这种东西, 真是好兴致。”
“嗯。”阮殷慢慢笑起来,“这种东西只有我自己看才使得——”
“那又为什么?”
阮殷不答,看着她无声地笑。
丁灵慢慢明白——宋闻棠才只是跟自己见了两面, 什么都不沾便被阮继余酷刑折磨,这些当面辱骂阮殷的奏本如果叫阮殷手下那群活狼看见, 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难怪弹劾奏本积攒这么多——阮殷应是从未追究,如果他认真追究, 说不得早已经销声匿迹。现如今对清流来说,写这些本子能挣个清名,又无后果,无本万利的生意,如何不做?
于阮殷来说,身后有皇帝太后倚仗,便写上千万本折子也是毫发无损——便让两边成就眼前诡异的平衡。
丁灵无语,“你吃饭了吗?”
“没有。”阮殷道,“我在等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就是故意的。丁灵道,“等我做什么?”
“你不在我吃什么饭……”阮殷道,“你说了要来的……”
“我不在你就不吃饭了吗?”丁灵推他,“吃饭去。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看,下回再有人拿来直接掷出去。”
阮殷忍住笑意,“好,下回拿来直接掷出去。”
丁灵一滞,“你悄悄地掷,别叫人看见——否则又是登上藐视朝纲的大罪过。”
阮殷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从未如此恣意地笑,只笑一声便忍住,翻转过去,面容掩在臂间,身体止不住地颤,伏在地上一抖一抖的。
这样的放肆对他来说应是极陌生,看着多少有些滑稽。
丁灵初时也笑,渐渐又觉酸楚难当——这个人在外权势滔天,却连放肆大笑都不会。
像个初入世界手足无措的傻小子。
丁灵勉强收拾心中酸涩,看他抖得不那么厉害,走去拉他起来,“跟我吃饭去。”
阮殷站起来,他伏在臂间过久,白皙的面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仍然止不住笑,低着头什么也不管,任由丁灵拉着走。二人回寝房,果然案上摆着饭菜,底下炭火都熄了,不知等了多久。
丁灵走去命人热菜,又走回来道,“你要按时吃饭,无事等我做什么?等我你能多吃一碗吗?”
阮殷总算忍住笑,“嗯。”
“那我看着你。”丁灵道,“今日两碗打底。”
阮殷一滞。
小太监拾掇热菜进来,还有一壶青梅酒。丁灵接了,倾出两盏,一盏移给阮殷。
“……说好了再不吃酒。”
丁灵看他一眼,“你竟还记得呢?”
“嗯。”阮殷道,“……我记得你生气了。”
“我吃过饭过来的。”丁灵拾箸给他添一个菜,“饭就不吃了,陪你吃杯酒。”又道,“我生气,并不是为了酒……阮殷,你昨夜烂醉,是有人给你下药,你知道吗?”
阮殷猛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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