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
“我是丁南嘉。”丁灵道,“一个化名,不值得宋大人惦记至今。丁灵这个名字,于宋大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宋大人不过被当日恩情短暂迷惑一时,假以时日自然能明白过来。”
“恩情?迷惑?”宋闻棠几乎要笑起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我要怎么说你才能信?”他一只手按在心口处,“拿刀剜开来,拿给你看,你能不能信我?”
丁灵已经走到山岩转弯处,闻言回头,“你做什么同我不相干——”最后一个字尚在口边,丁灵抬头便见一群人立在山石后头,不知听了多久。
阮殷在正中间,后头簇拥着一群面生的内监,俱是织锦曳撒,除了阮殷是朱红绣蟒,其他人都是朱红绣斗牛,富贵夺人声势赫赫——这是内宫十二监的掌印们,看样子应是到齐了。
阮殷低着头,并没有在看她。丁灵目光不可遏制地停引在男人细瘦腰间,雪白的小狐狸一晃一晃的,黑水晶的眼珠阳光下亮得惊人,仿佛正代替阮殷凝视自己。
第74章 如偷情
他二人早有默契在外相互远着, 丁灵不说话,阮殷更不肯说话。后头一个穿暗蓝斗牛曳撒的人走过来,含笑打圆场,“丁府这么早便到了?”看他装扮, 年纪, 又特意站在阮殷身边说话——多半便是司礼监二把手,秉笔太监兼东厂都督李富贵。
今日浴佛, 诸王诸相府都有人来, 丁老夫人特意安排起个大早,为的就是不同诸王诸相挤在一处上山,早早到殿前舍帐等, 省得一同挤在路上还要寒暄费事——谁知居然同宫里的人撞个正着。
十二监掌印原是伺候太后过来,谁料太后一早起来就不舒坦,便命阮殷代劳——故尔阮殷对外虽已数月不露面, 今天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居然现身了。
丁灵侧转身向众人行礼,“阿奶原想着我们家赶早, 没想到各位内相更早。”
宋闻棠剖心剖肝说半日, 就差当真把一颗心剜出来, 没等到回应就罢了, 岩石后头还有人听墙角。又恼又急,勉强拾掇好稀碎的一颗心,拾级上来, 给阮殷作揖请安,“千岁万安。”
阮殷仍不吭声。李富贵连忙殷勤介绍, “老祖宗只怕还不曾见过这位——这位便是宋春山。”
李富贵这么一介绍,便是拜见上官, 宋闻棠只能跪下去报名,“卑职宋渠——明德十三年一甲三名探花,御前侍讲,中台阁行走,拜见千岁!”
阮殷点头,不冷不热道,“朝廷正用人时,青年才俊,安心办差。”说完转身往大殿去。虽是稀松平常勉励的话,然而宋闻棠刚刚表白叫一群人都听见,这“安心当差”四个字难免带了别的意思,诸位掌印无不抬着袖忍笑。李富贵兴冲冲跟上去搀扶,“老祖宗今日高兴,倒要留一时?”
便听阮殷道,“既来了,坐一时。”
“是。”李富贵道,“内殿早已经预备下,浴佛还要一会工夫,奴才伺候着躺一躺?”
“不必。”阮殷道,“我去看后殿菩提。”
“是。”
一群人说着话走远,留下丁灵同宋闻棠两人一跪一立。还是丁灵面皮更加厚些,镇定道,“你看吧——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
宋闻棠羞恼交加,“哪种话?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圣人都不禁,我违了哪条天理人伦?”
丁灵一滞,“今日浴佛,此处可算是通衢大路,宋大人您再说下去只怕全中京城都要知道。您不要脸面,我还要——我走了。”一甩袖子便走。
殿前小沙弥迎着,“怎的只姑娘一人到了?”
“阿奶在后头,一会儿来。”
小沙弥道,“贵府舍帐已布置妥当,姑娘随我来。”引着丁灵到丁府舍帐处。说是舍帐,其实就是个搭了凉棚的观礼的地方,一列一列摆着桌案,布置茶水,果品点心。
丁灵刚坐下,宋闻棠跟过来。丁灵如避瘟神,站起来便往外走,转到大殿后头见前头一片菩提林,记起阮殷特意留下的话,便走过去。
堪堪走到林边,一个人持刀阻拦——居然是阮继余。丁灵如获救星,“阮殷在里面?”
“……是。”阮继余也没想到来的人是她,脸一黑,“今日好歹浴佛,你收敛着——”
丁灵哪里肯理他,趁着宋闻棠还没跟过来急急跑进去,刚走到菩提树下,被一只手用力拉扯过去。丁灵看清眼前人立时两眼发光,欢天喜地叫“祖宗”,扑身上去。
二人身体一转便隐在树后,一言不发疯狂地吻在一处。
丁灵残存的一点神志听见阮继余在外肃然道,“内宫监在此值防,外人止步。”
宋闻棠好歹是御前行走,阮继余当年拔了人家指甲,居然全无畏惧,连一个尊称都不肯给,真是太嚣张了——丁灵恍惚地想。
二人许久才勉强分开,阮殷仰面倚靠在菩提粗糙巨大的枝干上,胸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波光弥漫的一双眼一瞬不瞬凝在她身上,“你再不来……”男人看上去如琉璃易碎,好像下一秒就要哭起来,“我就要死了。”
因为在外,丁灵远没有阮殷投入,一边抬手整理鬓发,一边笑,“为什么?”
阮殷许久才能勉强剖白,“我以为我可以……今日我才知道……我是不能的……我刚才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你再不来我就要活不下去了……丁灵,除非我死,否则要我看着你同旁人……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丁灵走近,抬手抚摸男人冰冷的面颊,“祖宗,可是我原就是你的呀。”
阮殷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抬手将她拉入怀中,他死死勒住她,面颊掩在她颈畔,濡湿的水意像tຊ长河决堤,打湿丁灵鬓发。
丁灵攀住他,一下一下捋着男人紧绷的身体,“祖宗,我就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二人不知抱多久,阮殷终于松开她。他已经镇定许多,除了面上泪痕,双目通红,又变作众人簇拥的老祖宗模样。丁灵抬手碰一碰男人湿漉漉的眼睫,“刚认识你的时候,竟不知你这么爱哭。”
阮殷梗住,低着头道,“我以前……不似现在。丁灵,我心里……过不去——”
“祖宗,你怎么啦?”
“你跟着我,什么也没有——”阮殷说着又觉崩溃,急忙偏转脸,用力地吸着气。
他这个心结——这一辈子只怕都难解。丁灵无声叹气,“咱们在这耽误了好久,外头是不是开始了?”
“不会。”阮殷收整心情,“我还在这里。”
丁灵一滞,忙催促,“去收拾一下赶紧去吧,诸王诸相府都在外头,不好让人家等。”
阮殷“嗯”一声,拉她近前,低着头,仔仔细细给她整理鬓发,连珠钗都重新插过一遍,终于松开她,一步三回头回内殿。丁灵仍然从原路回去。
阮继余原地守着,看见丁灵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这么个人。
丁灵看得好笑,想问他,“我又不是阿飘,你难道看不见我?”总算忍住,回到自家舍帐,丁老夫人安坐案前,嗑出的瓜子皮堆出一个小堆,不知等多久。
丁灵暗道一声惭愧,走去挨她坐下。丁老夫人问,“去哪里了?”
“阿奶半日不来,我不得寻个地方躲躲?”
丁老夫人一听便愁人,极小声道,“你同人家说说话又能怎样?你是当真看不上宋春山?”
“我不要文人。”
祖孙俩正话不投机,大殿最近处老祖宗终于带着众掌印落座,佛钟敲响,浴佛开始了。众僧身穿法衣,手持法具,依序上殿,分两列侍立,恭迎佛像。
大和尚提着嗓子叫一声,“起——”
以阮殷为首,众人齐齐起立。丁灵神不守舍,目光止不住地往高台阮殷苍白消瘦的面上飘过去,等灵醒过来又移走,约摸第八十回 粘在阮殷身上时,阮殷终于转向她的方向,淡白的唇微弱地勾出一个弧度。
丁灵便看着他慢慢抬手,细白的指尖搭在腰间小狐狸脑袋上,极轻地抚摸。丁灵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他攥在掌中,无法克制欢欣鼓舞,忍不住便笑起来。
她这一下笑得实在太过于明显,丁老夫人目不斜视,低声斥责,“佛祖在上,尊重些。”
丁灵死死咬住嘴唇,耷拉着脑袋,拼命忍耐。等她终于平复,转头便见宋闻棠正在自己身后丈余,双目清亮,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自己。
丁灵心下一个格登,整肃面容,再看高台时阮殷已经不见踪影,丁灵一半失落一半放心——没了老狐狸在旁,终于能专心致志观礼。
迎佛像后便是安座浴佛,又祝圣绕佛,一通大礼完毕已是过午。悬山寺留众人素斋,各家哪里肯答允——都要下山赶浴佛节大集,便都辞行。
丁灵跟着丁老夫人下山,听丁北城在旁八卦,“老祖宗抱病过来,只坐一顿饭工夫便支撑不住,回去了。”
丁老夫人念一声佛,“老祖宗身上不舒胆还特意赶来,足见礼佛之心诚,佛祖必定不会怪罪。”
丁灵面皮一紧,悄无声息默默祝祷,“我二人实在是情不自禁,乞求佛祖不要怪罪。”
一行人相携下山,过千石阶时丁灵忍不住又往下看,即便如此风和日暖,崖下仍然罡风不断,往生潭似一眼无底黑洞凝视着她。丁灵看得心下生寒,油然生出强烈的冲动——想立刻回去,想抱抱他,想问他害不害怕。
兀自神思恍惚时,臂上一紧,被人拉到临山一边。宋闻棠立在她身侧,“害怕便别看……你走里头。”
他戴着黑色幞头,因为让着丁灵,完全立在崖边,两根细细的带子被罡风吹得翻卷。
丁灵承了人家好意,多少生出一些愧色。她原地站着,看丁老夫人一行转过山角才道,“闻棠,今日我同你说的话是有些重……”她见宋闻棠神色稍变,怕他纠缠,立刻续上,“但是我心里想的就是那样。我当日救你确实是举手之劳,即便不是你,阿猫阿狗张三李四我都不会看着它去死。”
宋闻棠不吭声。
“我绝非你之佳配。”丁灵道,“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虚耗时光。”她加重语气,“不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同你有任何男女之事。”
“不是同我,那要同谁?”宋闻棠猛抬头,“你心里的人能来娶你吗?”
丁灵一滞。
“你同我说你心里有旁人,以前我总以为你哄我,我一无所有也不敢同你说更多,今日看来,你竟不曾哄我——”宋闻棠盯住她,“丁灵,莫看他们穿红着绿衣冠楚楚身居高台,他们都不是男人。”
第75章 讨好
丁灵紧张地抿唇,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知道。”宋闻棠双颊泛红。丁灵原以为是被冻的,现在才知道是气的——她今日情动,很是忘形,猜测自己同阮殷亲热被他看见, 多少有点忐忑。
宋闻棠低着头不说话, 久久叹着气道,“你年纪小, 难免被人蒙蔽……以后你自会明白。”便道, “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心里不知道。”丁灵生硬道,“你说清楚。”
宋闻棠既不敢伤了她, 又不能不提醒她。他在猎猎长风里站了很久,终于硬着头皮道,“后宫侍人岂止三千, 宫里的人要走到人前,脚下都踩着数不尽的血泪尸骨。即便是如此,没有太后和圣人点头, 做到头也就是个有头脸的大太监, 能在大殿上端茶倒水都算是体面的活计。”他又停许久, “丁灵, 你就没有想过,今日高台上那些人为什么容貌不同一般地好看?”
“为什么?”
“伺候的人长相不能出众,怎么能叫圣人和太后多看上半眼?”宋闻棠道, “丁灵,这些人能站在那里, 容貌手段,心机眼色, 连同经历都是你完全不能想象,你怎能同他们搅在一处?”
丁灵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你在说谁?”
“我不想猜测。”宋闻棠默默偏转脸,艰难道,“我只盼你——悬崖勒马。”
“你最好不要猜测。”丁灵冷笑,“我不过闺阁女子,宋大人侮辱我,我只能受着。可今日高台之上穿红那些,无一不是当朝最得势的权宦,这些话叫他们听见一个字,宋大人受得住吗?”说完便拂袖而去。
“丁灵——”
丁灵止步。
宋闻棠立在崖边,“我已请恩师保媒,不日登门。”他神色肃然,“你——静候佳音。”
“你疯了吧?”丁灵勃然发作,“我说过无意于你,你还多作纠缠——你就是如此报答救命之恩?”
“是。”宋闻棠道,“这便是我的报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
丁灵大怒,“你一整日胡言乱语我都懒怠同你计较,再多作纠缠,休怪我不与你客气!”
宋闻棠神色不动,“我等着。”
“不论你寻谁上门,我告诉你休想。”
宋闻棠极轻地笑一声,“丁灵,我有时候看你,仿佛不是我朝我世之人,又天真又无知,堪称可爱……”
丁灵被他怼得无言以对。
“这世上沉迷于同太监之流纠缠的高门小姐,除了你,再寻不出第二个——你是不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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