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树那张死了三十多年的面孔和张喆的脸重叠在一块,姜媛媛认真盯了盯,都一样自私,恶毒,内心阴暗。
接着她又把张喆的手机关机,塞进口袋里。
门外传来有人跟姜海环打招呼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家里做糕点的媳妇。
姜媛媛从张喆身上起来,有一瞬间她身上的力气似乎被刚才的杀人举动耗尽,连站都站不稳了。
终究是老了啊。姜媛媛想。
上一次杀人,她有多么利索啊。
隔壁的门口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翻找钥匙的声响,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是否沾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确认了两遍之后,这才走了出去。
这几天天气很好,黄村的地面都是水泥路面,鞋底的脚印很少能印在路面上。除非是刚从菜园的田梗中经过,那才会留下清晰的印痕。
姜媛媛低头确定张喆走进廖娟家没有任何痕迹,这才跟着女儿走进家门,先洗了个手,再去做饭。
这双手多么灵巧啊。粗糙,厚实,宽大,能劈柴做饭,能喂猪赚钱,能种地浇菜,能养育儿孙,能保护家人,还能杀人。
姜媛媛把柴火填进灶膛,坐在灶台的小杌子上看着锅里的食物,火光忽明忽暗地印在她的脸庞上,仿佛给了她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打光效果。
“哥还没回来啊。”姜海环问。
“嗯。”姜媛媛随口答了,有些意兴阑珊。
她想,后半夜,得把手机丢河里去。明天,再找个理由把兄妹俩哄去城里,她好处理尸体。
枣树属于他们姜家人,这个人,可不配埋在这儿。
姜媛媛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订阅了一些农业新闻,科学喂猪之类的咨询。有个专家说,适当给家养的猪喂一些骨粉,可以增强猪的骨骼发育,增肌增重。
“鸡骨头就没有,人骨架倒是有一副。”她已经有了个好主意。
晚上,大家都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姜媛媛闹了个铃,沉沉睡了过去。杀人真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她真的太累了。
梦里,姜媛媛梦见一个小女孩,走在一个黑暗的通道里。通道的尽头有光,她原本一直是一个人单独走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突然有个大人,那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也朝着尽头走过去。等到两人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小女孩回头冲着姜媛媛甜甜一笑,姜媛媛看见她有两个酒窝,声音听不见,但嘴型在说的是“谢谢奶奶”。
谢谢你帮我找到爸爸。
我一直在捉迷藏,我躲在这里很久了。
弟弟找不到我,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我终于等到爸爸来找我了。
姜媛媛被这个梦惊醒,手机的震动刚好响起,她看了一眼,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她悄悄披衣起身,主卧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均匀呼吸声。
开门的时候,姜媛媛不知道为何手抖了一下,铁门发出了一点声响,她又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响声,她这才快步朝着泾水河的方向走过去。
从黄村走到泾水河,来回需要一小时左右。
晚上无人,姜媛媛用手机照明。
偶尔有一两只在田里偷吃的田鼠,还有奔跑的黄鼠狼出现在视野里。
她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河边的时候,姜媛媛特意选了当初捡起姜海环的那个地点,那里有一大片的芦苇丛。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枚绣花针,插进手机里,拔出sim卡,把卡和手机一起丢进了泾水河。
河里冤魂良多,不缺这一个。
作罢,姜媛媛紧了紧衣服,加快脚步回程。
回程的路上,姜媛媛想,即便杀人的事情被暴露了,她也不后悔。
她快70岁了,还能有几年好活?
儿子有了孩子,女儿也从渣男身边离开,她即便是去坐牢,也很放得下这一颗心。
杀了该死的人,保护了该保护的人,她的良心不会痛,她不怕噩梦来袭,即便让她死,她也能笑对最坏的结局。
第88章 认罪
老秦给姜媛媛摇了井水洗了手,笑嘻嘻地说:“大妈,能带我们去你们家的猪圈看看吗?”
姜海环的眼神闪烁,咬了咬嘴唇,看着母亲。
龙自鸣站在一边,把母女俩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和老秦作为毕业十年的老刑侦,要是再看不出来她们有问题,那就别做这一行了。
“咋啦?你们想买猪?”姜媛媛慢条斯理用一块白布擦干净手,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前两天就有人把猪都订好了,我刚才就是去帮他们装车。可惜啊,还不到年底,价钱还不是最高的。”姜媛媛语气略带遗憾。
先是换冰箱,再是卖猪,这不是销毁证据吗?不过老秦一点都不灰心,他想看看猪食槽,他就不信一点生物检材都找不到!
“还是领我们去看看吧。”老秦脸上堆着笑:“我丈母娘也想养猪,打听过了,这十里八乡,就您家养得最好。我来偷师学艺。”
姜媛媛还想说什么,姜海环tຊ拦住了她。
“妈,您歇着。我带两位去吧。”
姜媛媛看着姜海环苍白却坚毅的表情,突然意识到女儿的更深层次的想法。她想的是,能瞒就瞒,不能瞒,她会替自己顶罪。
“不用。”在目光交汇了一瞬之后,姜媛媛说:“你照顾翎翎,樟木箱里有我给你留的东西,一会儿记得看。”
姜海环还想说什么,姜媛媛已经径直领着两人走出了小院儿。
龙自鸣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是骤然通透的神情。
他,他一定知道了!
姜媛媛走得很慢,但很稳,就像一个毅然决然知道结局的女战士。她杀了人,做了违法的事,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可她一点都不惧怕。
在法律层面上,她是个坏人——她杀了丈夫,杀了个陌生男子。
在道德层面上,谁也无法开口去指责一个保护女儿的母亲。
姜海环看着母亲的背影走出小院,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走出这个院子了。
“妈——!”她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句。
这声呐喊中包含了诸多情绪,痛苦,不舍,感恩与劝说。
姜媛媛慢慢扭过头,她听懂了女儿这声呼唤中的深意,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噙了微笑,对着姜海环挥挥手:“照顾好翎翎。我去去就回了,对了,院子里的花,记得帮我浇水。”
她说的是院子里种的花,雪白如玉,香气幽幽。听说是山上采的野姜花,一点点水就能活很久,栽在院落里茂盛地发了一大片,好像蓬勃的生命。
姜海环问过母亲,为什么要把这个花带回家种。
姜媛媛拿出手机,打开了幻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呢其实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个女同桌,我们用一本小本子写了各种各样的花语。那时候我们没有别的消遣,就看些这样有的没有的东西打发时间。我知道玫瑰是代表爱情,但我从没见过。后来见过梅花,说代表坚韧,我养过,可不是被赵冬踩坏了嘛。后来那个同桌还没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说是去嫁人了。她走的时候就送了我一束这个野姜花,我问她,这个花的花语是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姜媛媛熟练地在幻音里点出一个视频里写——野姜花的花语,是永远将记忆留在夏天。”
“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是5月,就是夏天。”
“燕子走的时候也是夏天。”
“我捡到你的时候,同样是夏天。”
姜媛媛笑笑,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我喜欢夏天。”
即使太阳那么炽热,即使天气让人透不过气,可那道光,能驱散心底的黑暗,给人以无穷的力量。
用自己的方式执行正义,也是另一种力量。
姜媛媛的眼神再一次扫过小院。
这么多年了,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已经成为了记忆里最永恒的细节,织就了一副叫做“家”的画卷。画卷里,有女儿,有外孙女,有儿子和儿媳,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宝宝。这就是幸福的家。
她闭了闭眼睛,够了。
即便不能再回来,她已无憾。
老秦和龙自鸣一左一右,像两个狱卒一样,押送着姜媛媛离开。
姜海环跌坐在院子里,手脚冰凉。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再一次保护了自己。
母亲一直赶自己和黄新宇进城,是为了一个人承担分尸的后果。
不让自己碰尸体只让她去灶上生火,是为了让自己不会被案件牵扯。
不让姜海环在警察面前隐藏罪行,是怕她会因包庇罪被起诉。
所有的一切,母亲坦荡做完,她杀了本该伏法却意外脱罪的人,杀了两个把女儿害死的父亲,三十多年前的心结,她没有保护自己亲生的女儿,却愿意为了养女和外孙女再度选择一条悲壮的前路。
她的爱那么无私,那么厚重,那么令人敬佩,却依旧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姜海环痛哭起来,她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显得那么渺小。
而母亲的能力,把这个渺小的自己,呵护得那么密不透风。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母亲,会有多少孩子死于各种看不见说不明的“意外”?
六岁的黄新燕,两个月大的自己,洗衣机里的张子欣,埋在枣树下的砚砚和尚在复健的姜翎。
人生已经何其艰难,长大的路上又何其多坎坷!
她抱着翎翎,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她哭的是命运,是这个社会的不公,是所有隐形而不作为的父亲。河边的脏手,泾水里的冤魂,洗衣机中的亡灵,楼下的房客,所有的这些舆论都不能唤醒那些心底无爱的男人。
半年后,赵冬和宋苗苗背叛死刑,他们不服一审判决,纷纷上诉。二审时,维持原判。两人依旧上诉到最高检。终审判决,两人死刑,在2024年的农历年前执行。
姜媛媛被判杀人罪行成立,有自首情节,加上认罪态度良好,所杀张喆被认定与洗衣机女童案有关,姜媛媛为保护外孙女杀人,被判无期。姜媛媛被审判时,淑娟和黄新宇的儿子也出生了。夫妻俩抱着孩子去旁听,姜媛媛当庭认罪,并决定不上诉。
枣树又长高了。又结果了。
黄新宇抱着孩子在枣树前,认真教育孩子,而后眼神时不时看一眼枣树下方,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
“我记下你的一切,是为了以后不再成为你。”
天气好的日子,无论多忙,姜海环都会带着女儿姜翎爬上那片石滩,去摘花晒太阳。姜翎恢复得很好, 能走路了。医生说可以多多锻炼锻炼。
阳光很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似乎能把心底最阴暗的东西驱散。
海就在石滩的南面,风吹着浪花卷袭而来,拍在石滩底下,发出响亮的声音。
远处有一片野姜花,香气即便隔了这么远都能在空中隐隐闻到。
姜海环记得野姜花的花语,是“永远将记忆留在夏天”。
她人生的所有故事,从那个夏天的中元节开始,又止于同样的节日。
她抱紧女儿,给姜翎擦汗,看着哥哥嫂子领着他们已经能奔跑的孩子,撒丫子在石滩上咯咯笑着。
她觉得那是生命的回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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