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瑟知道,她是在等着自己。
他便打马过去,在那女子面前下了马车。
“三殿下!”
扶欢惊喜地唤他,可换来的却是对方淡淡的回应。
“你不该来这里的。”
“我知道,我只是来……”
扶欢穿着素白的衣裳,手臂上挂着一个包袱,似乎只装了简单的替换衣物,她说话的时候,因为太害怕对方的拒绝,手在包袱上来回捏了捏。
褚瑟当然看出她是来干什么的,却只对她说:“我此番是将母妃带回故里安葬,不便带你同行。扶欢,你听话,回宫吧。”
扶欢的唇瓣颤了颤,“三殿下……”
她唤他的时候,眸中泛着泪,几乎是在乞求对方不要赶她走。
褚瑟转了身,扶欢便在他的身后一下拉住他的手臂,追了一步上去,来到他的面前。
“这一路山遥路远,殿下还有伤在身,一人独行,扶欢怎么能安心?公主她又不便出宫,无法跟在殿下身侧照料,扶欢愿意代公主照顾殿下,求殿下不要赶扶欢走……”
褚瑟看了一眼她带着的包袱,知她铁了心要与自己同行的心思,不免有些无奈,他是当真不愿带着她,可又不想再说出不好听的话,去伤她的心。
就在褚瑟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扶欢竟说:“公主已经答应了,殿下还是不愿意吗?”
褚瑟一怔,有些难以相信,“你说鸢儿答应了让你同行?”
扶欢点了点头,“是。公主若不答应,扶欢也不敢如此冒犯。”
褚瑟想了想,猜测赵临鸢从来不会做无用的安排,便答应了她的同行。
第47章 47.问春风:茶是好茶,可惜凉了。
这一日,皇宫细雨纷纷,润了一座座宫墙。
褚离歌身披斗篷,踏着风雨,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承欢宫。
在门前拿着扫帚清扫的宫人瞧见翊王亲至,纷纷傻了眼:这翊王可从未来过承欢宫啊,这一来,还不得是天大的事?!
众人反应过来时,连忙丢了手中扫帚,弯膝跪下相迎,贴着地面的手甚至因为惧怕而颤抖。
“翊王殿下。”
“起来吧。”
这翊王今日似乎挺好说话,面目也不可憎,让几位宫人大感惊奇。
可他却在那里站了很久,不说话,也没让通传,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一位宫人忍不住上前,恭敬提醒道:“翊王殿下,我们萧王殿下今日出城去了,正好不在宫中,您……”
“谁说本王是来找他的。”
“那您是……”
“赵临鸢tຊ呢?”
“王……王妃倒是在。”
“那就行了。”
正说着,褚离歌抬脚走上台阶,宫人们连忙追了上去,“翊……翊王殿下,还请先待小人通传!”
褚离歌的脚步一顿,侧过身,俯眼看着也跟着停下的宫人,冷笑一声,“本王来见赵临鸢,何时需要通传了?”
“这……”
“本王要见她,难道还需得到她的首肯不成,啊?!”
众人被这话吓傻了眼,这怎么回答都不对啊,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却在这时,正前方有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
“翊王殿下来见鸢儿,自然不需要任何人的首肯。”
众人被褚离歌吼得面色煞白时,赵临鸢忽然端端行来,抬起一只手引向殿门的方向,笑迎道:“二殿下,请吧。”
褚离歌将一张臭脸甩向了身后那些宫人,哼了一声后,便跟着赵临鸢进了承欢宫的正厅。
他没来过承欢宫,对于被赵临鸢布置得溢满花香气息的正厅露出了几分好奇,站在一樽白玉雕成的牡丹花前看了片刻。
花是假的,可这满屋的花香气息却是真的,褚离歌不禁探究了起来,扫视了正厅好几圈,才发现那香味来自于摆在案上被雕成花朵形状的糕点。
“赵临鸢,你可真会吃啊。”
褚离歌忍不住捏起一块送入口中,尝了两口后,点了点头赞叹:“味道不错。”
赵临鸢坐于主位,一只手肘抵在桌案上,用手背撑起了自己的侧脸,面色淡淡地看着褚离歌,“殿下登门,只是为了找吃的吗?这南霄宫可真是不像话,竟让翊王殿下饿到我承欢宫来了。”
褚离歌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兀自在首客座坐了下来,顺手端起了案上茶杯,抿了一口道:“茶也是好茶,可惜凉了。”
赵临鸢静静看着他,他却只是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
不过她的心中隐有猜测,倒也没追问什么,便任由他吃,任由他喝。
吃够了,喝够了,褚离歌便终于按耐不住了,似不经意间问道:“听说三皇弟出城去了?”
赵临鸢点了点头,“三殿下将昭妃娘娘带回故土安葬,今日启程。说到这事,还得谢二殿下当日相助。”
褚离歌“切”了一声,“你可别乱说啊,本王帮你们什么了?”
赵临鸢顺手也给自己端了一杯茶,可眼神在那液体上瞥了瞥,忽然想到什么,终究没喝,又轻轻将茶杯放下。
她收回奇怪的眼神,抬眼看向褚离歌,声音温和道:“据鸢儿所知,相朝的刑罚有讲究,掌刑人下手是轻是重,主要还得看主子的意思。当日萧王受刑,表面上伤得厉害,实则未损到根骨,想来便是二殿下的恩惠了。既如此,殿下自然受得起鸢儿的这一个‘谢’字。”
褚离歌又“哼”了一声,才不屑领谢,转而暗讽道:“赵临鸢,你可真是能耐啊,父皇本来已将昭妃一事交由本王处理,可你这一面圣,此事怎么处置便都被你编排得彻彻底底,那还要本王做什么,你何不骑到本王的头上去得了?”
听了对方的阴阳怪调,赵临鸢与他说话却依旧温和:“殿下言重了,鸢儿此举虽然僭越,但何尝不算帮了殿下?否则,此事真要落到殿下的头上,殿下又该如何处置?若是让昭妃葬入乱葬岗,虽合乎律法,却逆了陛下的心;可若让昭妃葬入皇陵,那便算公然驳了太子,换来的便是东宫的为难。你无论怎么处置,都是错的。所以这一次,由我出面,既是帮了褚瑟,也是帮了你。”
褚离歌冷冷一笑,“本王又不是第一次驳了太子,难道还惧怕东宫的为难?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往自己身上揽功啊。”
赵临鸢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褚离歌,你的嘴可真是比那死了八百年的鸭子还要硬啊。你不惧怕东宫是不错,可此事牵扯到了昭妃和皇后,还有岳家的势力卷入其中,当真如你所说的这般简单?我替你出了法子揽了罪,其实你心里感恩得很,否则又怎么会闲来无事来我承欢宫喝茶呢?你们南霄宫缺这一口茶吗?可你这来都来了,憋了半天的“谢”字,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口,真是没用。”
“……你!”褚离歌气得发紧,“赵临鸢,谁让你揣度本王的心意了!”
赵临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我不揣度,那这样好了,你说不出口,我便替你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了褚离歌的面前,看了看他案上的茶杯,说道:“三殿下与扶欢离宫了几日,本王妃懒得很,连这茶都不曾换过了。所以啊,这杯茶还是三日之前便泡好了的,不算好喝。”
“你说什么?”褚离歌一下站起,憋红了脸瞪着她:“你让本王喝凉茶也就算了,这竟然还是杯馊茶?!”
赵临鸢奇怪道:“馊了又如何,殿下将才不是还说,这是好茶吗?”
“你……!”
赵临鸢笑了笑,“好啦,别我啊你的,要么,你便将在心里藏了半天的‘谢’字给说出口,要么,你便将这剩下的茶给喝了,便勉强算作本王妃领了你这一个‘谢’字。”
褚离歌就差跳起来了,“你欺人太甚!”
赵临鸢无所谓道:“嘴长在你的脸上,说与不说、喝与不喝,都随你,我怎么欺你了?”
褚离歌被问得发窘,上下唇颤抖了许久,却始终吐不出一个想说的“谢”字,最终只好侧了侧头,看向那只正挑衅着他的白玉茶杯。
他伸出一只手,端起了那茶杯,仰起头,将那令他作呕的液体倒入了自己的口中。
*
而在京城偏处的一个村落里,褚瑟抿了两口清纯的水,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这已经是他来到青萍镇的第二日,昭妃的墓碑立在葱郁的绿草间,褪去了皇宫里的混沌,这里遍地都是清澈的气息。
他与扶欢坐在墓碑前,和风徐徐吹来,拂在他们的身上,给人带去清凉之意,他们竟有几分贪恋此处空气的纯澈,和人心的清白。
扶欢坐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脊道:“殿下,娘娘这是有了好的归宿,你该替她开心才是。”
褚瑟没有回头,只望着昭妃的墓碑道:“母妃爱了父皇半生,心虽哀漠,却不曾有悔,她这一世的苦,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来的,过去我没有替她悲愁,如今又如何替她开心。唯一庆幸之事,便在最终她得到了父皇的信任。父皇允我将母妃带出皇宫,我想,他是相信了母妃不曾背叛他,只是他无能为力罢了。”
背叛。
这两个字落在扶欢的耳边,竟让她的心口颤了一下。
“殿下。”
“嗯。”
扶欢在他身后,慢慢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在他的肩膀上时,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始终没有放下去。
若我背叛了你,你可还会原谅我,可还会待我如初。
这句话,她只敢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转而拿起自己的包袱,“殿下也许忘了,今日是中秋,扶欢特意带了些月饼来,给娘娘,也给殿下。”
褚瑟有些错愕地回过头,看着她打开那背了一路的包袱,里面竟然不是衣物,而是好多个月饼。
扶欢摆了三个月饼在墓碑前,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两个,一个递给褚瑟,一个捧在怀中。
“殿下饿了吧?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褚瑟掰开那个月饼,尝了一口,又看向扶欢,“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扶欢抱膝坐着,掰开了手中的月饼道:“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殿下好好度过一个中秋,不是在沙场上征战,便是将自己关在冷清的书房里。这些年,娘娘一定也没有好好度过一个中秋。虽然只隔着几道宫墙,你们却始终无法团聚。这是殿下与娘娘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扶欢想让殿下和娘娘,都不留遗憾。”
褚瑟闻言一怔,惊讶于她对自己的用心。
可是仔细想来,这些年她对自己一直都是这么用心,只是他视若不见罢了。
想到这里,褚瑟不知如何回应扶欢,只好低头又吃了一口月饼。
扶欢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月饼,叹笑道:“其实殿下不用为难,扶欢自知比不上公主有能耐,不敢妄想能得到殿下的心。”
能耐。
她竟用了这样的词。
褚瑟从这话里听出了她对赵临鸢的敌意,不免抬起头,看着她。
扶欢的面颊一颤,连忙解释道:“扶欢失言,还请殿下责罚,可扶欢并没有说公主不好的意思……”
褚瑟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倒不是较真于她对赵临鸢的敌意,只是在听到她的那句话时,他便突然明白了赵临鸢为何会答应让她同行。
为了她背后的那个人。
褚离歌。
第48章 48.问春风:趴在tຊ我腿上睡一会儿。
赵临鸢向来便是这样,有能耐从细枝末节里埋下便于未来行事的种子。
褚瑟因为扶欢那句话的提醒,便辗转猜到了赵临鸢的意图,于是面对扶欢流露的情意,便也没那么心怀愧意了。
他看着扶欢,淡淡笑了笑道:“无妨,你向来便是个懂得分寸的人,本王自然不会误会你向着本王的一颗心。本王将才只是在想,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接下来的路……
扶欢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不禁问道:“殿下是想爬到更高的位置?”
褚瑟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母妃已去,本王在皇城中再无后顾之忧,哪怕犯下滔天罪行,至少不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他又看向扶欢,“所以本王希望你离开,若承欢宫日后败了,至少你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扶欢连忙摇头,“我不走!不管殿下想要做什么,扶欢都会跟随殿下,哪怕千夫所指,万箭穿心。”
这话太重,既是沉重的重,也是重情的重,褚瑟一时间没有应下来。
扶欢便靠得离他更近了一些,低声问:“殿下,你想怎么做?”
褚瑟看着昭妃的墓碑,捏了捏手中的月饼,“夺东宫,争储位。”
扶欢的目光有些发紧,“你想要对付太子?”
“是。”
褚瑟本不该告诉扶欢这件事,但他偏偏在此刻,特意对她说明了这样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会将这句话,传到褚离歌的耳中。 他欲借扶欢之口,让褚离歌与他一同对付褚萧。
这也是赵临鸢让扶欢跟来的目的。
扶欢不安地看着他,“那么,之后呢?”
褚瑟假意不知,“之后什么?”
扶欢一怔,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再无答言。
在这之后,你是否也会对付翊王。
这个问题,扶欢不敢让褚瑟知道,她也只敢在心中这么问自己。
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抉择?
她若站在褚瑟这边,便是背叛了她一直以来对褚离歌的忠。她若站在褚离歌那边,便是背叛了她一直以来对褚瑟的情。
她必须选。
可无论她怎么选,她都有愧,也都有罪。
*
时光在那个小小的村落里晃一晃,眨眼间又过了几日。
村落之外,皇城之中,昭明帝竟为昭妃宣了缟素哀悼,陛下对于一个弃妃是如此态度,这让满朝文武有些意外。
但褚瑟远在僻静的故里,对此并不知情,他从昭妃的故居取了她年轻时所着的一件衣裳,打算回了皇城后,将她的衣裳收殓,埋在承欢宫的果树下,当个衣冠冢。
赵临鸢则待在承欢宫中,除了那日接待了褚离歌,让他莫名其妙受了一通气之后,还为褚瑟拦住了许多表面为求见萧王,实则专程来打探他动静的探子。
昭妃逝世,盯着褚瑟的人太多了,赵临鸢一一应对。
就这样,皇宫与村庄,各自发生着各自的事,似乎都与昭妃有关,朝中的局势也随着她的逝世,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的源头,指向了褚瑟。
再过了几日,褚瑟便与扶欢回到了玉京。
褚瑟才踏入城门,远远便看见有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马车朴素,安安静静等在那儿,也并不引旁人注目,可褚瑟认出了驾车之人,是赵临鸢惯用的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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