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他的不清白,也接受他的不清白。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彼此不问身后事,却在暗流涌动的是非中始终站在一起,牢不可分。
*
这一日,赵临鸢见到了皇后。
往昔那个容颜清丽、雍容端庄的女人被关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手脚皆被沉重的链条所缚,锈迹斑斑的铁在她本莹白纤润的一双手上留下黑红的箍痕,将原本最尊贵的女人束缚得狼狈不堪。
赵临鸢心中有隐隐的酸涩,依旧唤她一声:“皇后娘娘。”
被白色囚衣包裹的女人抱着双膝,坐在墙角,听到早已陌生的叫唤,她的头从自己的臂弯中缓缓抬起,扣着她细瘦手脚的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但她没有回头,只将飘渺的声音送给身后人,“是萧王妃吧?没想到,你竟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却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隔着栅栏望着皇后瘦削的背影,赵临鸢垂头片刻,沉默半晌,终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娘娘,我救不了你。”
皇后的背脊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嘴角勾起淡淡的、漠凉的一个笑,“我早该想到的,没人能救我,就连陛下……也不愿救我。”
赵临鸢的心口一颤。
她说的是不愿。
而非不能。
多可笑啊。
皇后终于回过身,看向栅栏外的赵临鸢,在她长久的沉默中,对她淡淡一笑,笑容没有一丝生机,却依旧雅致温柔。
她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我想,德妃已经死了吧?”
赵临鸢缓缓抬眸,对上皇后一双洞悉的眼,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觉得她想说的所有,皇后都该知道。
如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啊,皇后自然是知道的。
她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将一切看得这么分明。
坐在比冷宫更冷的天牢中,她想清了一切前因后果,心中没有不服,唯有认输。
她颤着声:“我与宣贵妃斗了这么多年,太子也和翊王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终却是看似毫无威胁的德妃让我败得如此彻底……我败在了人心,我从不敢想,也想不通,德妃怎么会为了宣贵妃和翊王,不惜赔上自己与亲生骨肉的一条命……”
皇后的话,让赵临鸢想到了德妃所说的那个小姑娘。她想,也许皇后并非败给人心,而是败给了一场筹谋多年的局。
德妃与六皇子的命,从一开始便是宣贵妃与翊王手中的一颗棋,当年的他们并不知这招棋会在何时用在何人的身上,只不过到了今日,恰恰用在了皇后与太子身上罢了。
若非如此,若非皇后与太子非除不可,那么此刻身陷囹圄的,会不会是便是褚瑟与她自己呢……
皇后无声地落泪,是屈辱与不甘的泪。
赵临鸢却咬唇望着她,心中想着这些遥远的可能。
她又想到了褚瑟对她说的话:皇宫之中,从不需要真相。
这一刻她更加明白,因为最终活下来的人,便就是真相。
“皇后娘娘……”赵临鸢又唤了她一声,这一次,她的语气竟带有几分不可逆转的执着,“德妃既愿以己之命换你一败,不知你可愿亦以己之命换宣贵妃一败?”
皇后错愕抬眸,对上赵临鸢一双复杂的眼,听见她说:“宣贵妃与翊王谋划数载便是为了今日,他们二人所求绝非贵妃娘娘的后位,而是褚离歌的储位。换而言之,就算皇后娘娘被废,只要太子不倒,那么宣贵妃便不算赢得彻底,翊王也不算得偿所愿,如此结局,可值得娘娘赌上一命?”
皇后听懂了赵临鸢之意。
六皇子一案,人证物证皆直指皇后一人,本就与太子没有直接的关系,褚萧之所以入狱,不过是因着其与关雎宫各种错综交缠的关系,说到底便是与皇后捆绑甚密,更因着皇后不甘蒙受不白之冤,才让此案得以一查再查,将本不相关的人和事牵扯出来,最终波及了太子。
但若她甘心吞下此冤此怨,是否就能断了各方顺着此缘由追查太子的心思?
皇后轻叹一声,心中已有决定。
看清了自己的结局,她反而一身轻、再无不甘了。
皇后忽然看向赵临鸢,好奇地问:“王妃此计是为了帮本宫解脱,还是为了保太子性命?”
赵临鸢沉默。
她也说不清。
或许是为了皇后,或许是为了太子,但似乎又不是这样……
她将自己的心境斟酌良久,最终无奈一笑,对皇后说:“或许是为了不让宣贵妃赢得如此彻底吧。”
她再一次想到了德妃所说的那位小姑娘。
她忽然发现,她是那么痛恨有人将纯粹年月里的感情当作筹码、当作算计。
就像她心里永远不能被人玷污的那场岁月、那段时光、和那个人……
可宣贵妃偏偏利用了这一切,多冷血,又多凉薄。
赵临鸢便不甘心让宣贵妃赢得如此彻底。
皇后愿意成全她,自然也成全了她自己。
*
赵临鸢离开了天牢,临走时带走了皇后以血为墨留下的书信一封。
第二日,皇后的认罪书便从宗人府被送到了大明殿。
望着皇后亲笔画押,昭明帝无奈一叹,将手中纸张缓缓收紧,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那颗承载了数十载是非因由与权术的心,如巨浪般汹涌。
他岂会对其中因果一无所知?
他都知道。
昭明帝将毒酒送进牢狱,送到皇后的面前,给了她最后这一丝体面,也亲手为这几十年的夫妻情分,画上了终点。
皇后饮下毒酒的同一日,赵临鸢将皇后留下的书信送到了太子的手tຊ中。
“萧儿,我愿一人担下所有罪责,保你万全之身,惟愿你娶姬遥为妻,此生护她无虞。”
望着心中内容,褚萧落落地笑。
他与皇后本无瓜葛,他对岳姬遥本无情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在皇族生存的手段,不过是他在朝堂立足的筹码,他踩着皇后的宠信、践踏着姬遥的真心,一路走到了这一步。
可走到今日他才忽然发现,他所谋的非他所求,他所争的非他所爱,终究不过一场空。
他忽然有些疲累,不愿再走下去了。
皇后认罪伏诛的消息从宗人府传到朝堂、传到后宫,落在众人心中,如有巨石沉下。
朝中太子一派的臣子接收到讯息,为皇后的结局感到惋惜之时,更多的是为太子的处境感到庆幸:既然皇后愿以一己之身揽下罪责,只要众人齐力上奏陛下,一则因群臣施压,二则因确无实证,太子此番定能化险为夷。
后宫之中,同样得到了这个信息的宣贵妃手中茶盏落地,砸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个她与之斗了半生的女人,她本盼着她会在愤恨与屈辱中,亲见自己半生所争所得毁于一旦,她本盼着她在愤恨与屈辱中闭眼,却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易便认了罪,没有挣扎、没有叫冤,甚至没有一丝不甘。
有的,是她用鲜血给褚萧留下的后路。
褚离歌自然也知晓其中因由,但他只能看着宣贵妃将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看着被宣贵妃砸了一地的茶盏,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中隐有不甘,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与母妃谋划了一切,没想到,还是没能彻底扳倒褚萧。
最终,昭明帝圣谕传下,关于此案的结论已定,太子当真全身而退,让朝臣骇然,但碍于此事因果纷杂,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便认了陛下的决断。
在皇后认罪之后,褚萧便出了狱,虽然仍在接受调查,但只是被暂时看押于东宫,待遇一如往日。
褚离歌一派的臣子心中不满: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皇后一人担下罪责,但那毕竟是六皇子与德妃娘娘两条性命啊,竟也无法撼动褚萧的地位,表面上看是真相得以披露,确实与太子无关,但有心的臣子自然能看出,皇后这是以命在保太子,陛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铁了心要庇护太子啊……
如此重拳一击尚不能击败东宫,那么接下来,翊王的路怕是更不好走了。
而另一处,褚瑟对此却不在意,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他眼中,父皇对褚萧与褚离歌的偏袒,本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今日出事的人是褚离歌,父皇同样会庇护。
但若是他自己,恐怕他便再难以崛起。
所以,他从不会让自己出事,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从来便隐在暗处,只坐山观虎斗,看着褚萧与褚离歌二人鹬蚌相争,互相撕咬,虽不一定能坐收渔翁之利,但至少在这一次的事件中,面对褚萧的绝处逢生,他的心态可比褚离歌要好太多了。
褚瑟的沉静远在赵临鸢的意料之外,承欢宫中,夫妻二人耳鬓厮磨,赵临鸢低声问:“殿下,你就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褚瑟将爱人揽在怀中,手掌在她的发上摩挲,“担心与恐惧,本就是世上最无用之事。更何况,就算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但本王也尚有筹码握在手中。”
“筹码?”
赵临鸢离开褚瑟的怀抱,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着承欢宫外郁郁葱葱的景致,似有丽人的倩影穿梭其中。
是扶欢。
她依旧在打理院中的花草。
好一会儿过去,褚瑟不再看扶欢,赵临鸢也收回了目光。
却在这时,赵临鸢听到爱人低沉的声音,似乎终于掷出了手中最有利的筹码:“皇兄与姬遥郡主的婚事,怕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54章 54.梦如昨:得亏了皇兄眼盲心瞎。
玉京的初雪下了三个日夜,没有片刻的停歇,一如朝堂的纷争,更无一日的休止。
六皇子被害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皇后也已认罪伏诛。因皇后谋害皇族,不得入皇室陵墓,由岳家将其尸体领回安葬。
岳氏一族教女无方,同样有罪,岳家官员整体罚俸,一年之内不得上朝。
……
朝堂官员将昭明帝的旨意研读了几番,终于发现他藏在旨意中的私心。
虽然全部罪责直指皇后,但下达的惩处却是重重抬起、轻轻放下,最终只以皇后一死告终,其母族所受牵连不大,更重要的是,与皇后关系慎密的太子,竟当真能全身而退。
岳家官员亦看出了其中不寻常之处,知晓陛下维护皇后的心意,遂鼓足了勇气,甘冒触怒圣颜之险,在闭门思过的前一日,公然请旨,让岳家之女姬遥嫁入东宫,赐封为太子妃。
闻此谏言,众人哗然。
可甚至出乎岳家人自己预料的是,此次请奏竟然出奇的顺利,朝中更有皇后一派的官员悉数附议。
东宫那处,纵然太子心中不愿,但想到这是皇后临终之托,终究还是点了头。
更有翊王褚离歌、萧王褚瑟几番美言,将昭明帝一人推到了必须下旨赐婚的边缘。
各方周旋下,昭明帝的赐婚旨意终于落定。
昭明二十四年立春日,相朝太子褚萧与岳雄奇之女岳姬遥大婚,岳姬遥赐封为太子正妃。
*
大婚前夜,褚萧心不在焉,离了东宫,无所去处,鬼使神差的,他竟来到了承欢宫。
他没见到想见到之人,却见到了往昔那个总被他踩在脚下的三皇弟。
褚瑟静坐在庭院中,悠然给自己倒茶喝,抬眸瞧见褚萧的身形,他似早有预料一般,漫不经心一笑,“皇兄真是好兴致啊,大婚在即,竟还有心思到此一叙。”
褚萧并不理会,目光掠过他,四望了一会,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褚瑟心中了然却假意不知,慢悠悠说道:“这好像是皇兄第二次不请自来。第一次,皇兄带兵夜闯我西椋宫想娶赵临鸢性命,却不知这一次,所为何来?”
褚萧漠声:“鸢儿呢?”
褚瑟一本正经:“臣弟自知皇兄身居高位,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皇兄都该唤鸢儿一声皇弟妹,方合乎规矩。”
褚萧恍若未闻,坚持问道:“鸢儿呢!”
“哦……”褚瑟看向太子的兴致更深了,“原来皇兄此次还是为她而来。”
他起身,身形在褚萧身边来回游走,“可惜啊,皇兄口中的‘鸢儿’,如今已是本王的王妃。”
褚萧苍凉一笑。
是啊,是他当初亲手将她推给了褚瑟。
褚瑟洞悉了他的心思一般,在他恍惚沉默的时候,偏偏说了一句寻衅口吻浓烈的话:“幸得皇兄当初眼盲心瞎。”
“……你!”褚萧猛然回过身,对上褚瑟一双带着笑意的眼,面上青筋暴跳,心中怒火顿起,“褚瑟,孤奉劝你切莫得意得太早,孤的女人,孤自会亲手夺回来!赵临鸢终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清凉的月光下,褚瑟依旧云淡风轻地望着对方,话语意味深长:“皇兄说得不错,赵临鸢终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褚萧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瞳孔倏地收缩,释放出利刃般尖锐的锋芒,“三皇弟啊,你的狼子野心藏了这么多年,这会儿怎么不藏了?”
褚瑟无所谓道:“对待穷寇,不需要藏。”
“……你!”
褚萧怒视他片刻,懒得与对方计较,便旋身欲走。
面对褚萧风云变幻的脸色,褚瑟始终淡淡地笑着,在他将将离去时,又特地说了一句:“皇兄今夜见不到鸢儿,怕是明日同样见不到鸢儿。”
褚萧果然停步,回过身,用似狐疑又似质问的眼神望向他,“你说什么?”
褚瑟敛去方才还与对方敌视的目光,忽然换上了一副同仇敌忾的面色道:“褚离歌与赵云的罪证曾经到过鸢儿之手,皇兄认为,褚离歌会轻易放过她吗?”
褚萧背脊骤僵,“你是说,褚离歌会对鸢儿下手?”
褚瑟郑重点了点头道:“太子与姬遥郡主大婚,满堂宾客皆是重臣,更有父皇与贵妃娘娘落座期间,如此阵仗,婚殿之外必有重兵把守,又有谁会注意到区区一个承欢宫的死活?这自然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褚萧咬牙,“他妄想!”
可嘴上这么说,事实上,经褚瑟这般“提醒”,他也意识到这场婚典并不寻常。
褚离歌从来都与他作对,又怎么会在东宫纳太子妃一事上丝毫不做乱,反而不吝美言一番,在父皇面前推波助澜了不少?原来褚离歌根本不在意这场婚事,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时机,一个能除去赵临鸢的时机!
思及此,褚萧愤然:“他褚离歌若敢在婚礼当日伤及鸢儿一分一毫,孤定会让他整个南霄宫跟着陪葬!”
褚瑟冷笑一声,“南霄tຊ宫算什么,也配给鸢儿陪葬?”
正说着,他手中握着的白玉茶杯忽举到褚萧的眼前,“若鸢儿在你的婚礼上有任何三长两短,我褚瑟就算穷尽此生,哪怕赌上整个承欢宫的身家性命,也会让东宫跟着陪葬,更让这个你与褚离歌争了半生的相朝江山,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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