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了的黑发少女呼出一口气,垂下头,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下,而这时候,救了她的夏油杰没管自己落在地上的书包,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看上去很想扶她,但手伸出了一半又被收回了,他撑了一下膝盖,蹲下身和她平视,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一边问:“穗波同学,你,还好吗?”
他看上去很担心她,想碰她,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敢。
刚从死亡边缘被拽回来的黑发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抬起脸,感觉四周的风在乱窜,似乎有两个她看不见的东西在打,她下意识地想用视线去捕捉它们的存在,但不过是无用功。
即便在生死之际的当下,她仍然是看不见它们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收回了目光,看向面前一直蹲在她身前的少年。
他大概是很急切地跑过来的,一向柔顺的头发都被风吹乱了,有好几簇毛不服帖的翘在半空中,额前也沾了两三缕碎发。
因为刚刚挥拳的动作幅度太大,本来很合身的校服衬衫此时正皱巴巴的贴黏在他身上,但即便看上去狼狈,黑发少年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温和的,眉眼舒展的。
他本来就很温和,然而夏天的夕阳把他的面庞的轮廓柔化得更温和,夏油君有一双暖棕色的,狭长的眼睛,平日里这双眼睛总是带笑,然而此刻笑意没有了,只剩下焦急的关心,在那双暖棕色的眼睛里,穗波凉子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模糊的,倒映在他的眼底。
在这里,他不再看别人,也没别人可看,不去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更不去管它们的缠斗,在夕阳西下,橙黄色的,迫近地平线的阳光照映在这一下望不见尽头又看不见其他人影的路上,他蹲在她面前,正凑得那么近和她讲话。
像在做梦一样。
在这瞬间,穗波凉子真希望时间可以暂停,让她可以很仔细地看他,再看他眼睛里的她自己,可是时间不会停下,有夏天的风吹过来,把他们的发丝吹动,面前的少年眨动了一下眼睑,眼睑眨动时候发出的那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唤醒了。
“……谢谢你,我还好。”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看他的时间太久了,黑发少女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
她撇开头,随意看向了旁边,将目光投向她落到地上的书包,睫毛急促地颤动了几下,苍白的脸颊上浮出很淡的一点红,而后,像是才感觉到腿上的疼痛似的,她皱起眉头,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说:“其他的,都还好,就是,腿……有点痛。”
“很痛。”她扯了一下嘴角,在意识到这并非她能解决的伤口后,决定不再为那点面子逞没必要的强,转而和他又一次强调。
第6章
“好痛。”穗波凉子扯了一下嘴角,重复了一遍,和他强调。
她说完,黑发少年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像是才注意到她小腿的伤口,他皱起眉,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后,便直接伸手拂过了她的小腿,他的掌心很热,因为经常打球的缘故,指尖有薄薄的茧子,即便他的动作很轻,划过她皮肤的时候感觉不太舒服,触碰到她伤口的时候更带来刺痛,但穗波凉子忍住了。
如果面前是别人,她也许要短促地发出一些吃痛的嘶声,或者做出些小但可以缓解疼痛的动作,然而此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维持那个动作,甚至有意控制自己的呼吸,不露一点怯来。
幸运的,她的逞强和好面子在此刻并没有被关心她伤处的少年发现。
当然,她知道,即便他发现了,他也绝不会说什么的。
在确认将伤口处所有的咒灵残秽除去后,夏油杰立刻收回了手,在他收回手掌的那一刻,那样尖锐的疼痛和几乎将血液冻住的寒冷统统消失了,穗波凉子蹙着眉,盯着那看上去和之前毫无区别的伤口,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这举动大概被误会成了另一种意思,引得了好脾气的,善解人意的少年温和地安慰。
“没关系,伤口不深,不会留疤的。”他这么和她说。
然后,很巧,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周围一直作响的风声停了,夏油杰略略侧过身,伸手,习惯性地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习惯之所以是习惯,就是做完之后才发现不对劲,已经把咒灵玉握到手里的夏油杰一顿,看向正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平时没说过几句话的同班女生,突然迟来地感觉有点窘迫了,他咳嗽了一下,将咒灵玉塞进了口袋,装模作样地单手握拳咳嗽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很生硬地尝试转移话题:“那个,穗波同学,我背你回去吧?”
这实在是太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表情。
因而即便是很擅长忍耐的穗波凉子也没忍住,笑了一下,弯了一下眉眼,而后,她便看见一向从容,刚刚在危机中也游刃有余的黑发少年露出了更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种新奇感叫她不可控地急促地眨了两下眼,似乎想让有点近视又加了散光的眼睛在此刻恢复视力,叫她好更仔细地看他,但这不过是无用功,更何况她心脏怦怦作响,所以其实并不敢多看他,她偏过头,动了一下不再那么痛的腿,也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咳嗽一声,小声说:“那麻烦你了,夏油同学。”
她当然是不会在这种时候逞强的。
况且即便她再怎么会忍痛,用这条痛着的腿走路也一定没法特别自如,既然自己走路会很丢脸,那还不如让他背。
而在得到少女的同意之后,夏油杰便不再多说什么,很果断地站起身,弯腰拿起了地上的两个包,背对着她蹲下,穗波凉子挣扎着爬起来,趴到他的背上,校服的裙摆不长,这样的姿势只够盖住她的半截大腿,脸红耳热的黑发少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敢看,用手腕支住她的膝盖窝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就这样背着她很稳地站了起来。
是初夏的黄昏,他们在没人的街道慢慢走,夏油杰一个人提两个包,还背着一个人,但是步伐很轻松,好像一点也不累,当然,在穗波凉子的印象里,他本就很擅长运动,连续打两节体育课的篮球都好像不会累,然而因为还是初中生呢,他的背其实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宽厚,相反,碰上去居然是很瘦削的。
薄薄的肌肉附着在他的骨骼上,薄薄的白衬衫又贴在他的皮肤上,触碰他,好像能就隔着衬衫触碰到他热到烫人的皮肤,碰到他支撑自己的骨肉,这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连带着让穗波凉子的皮肉都霎时烫起来。
于是,本来就不敢全靠在他身上的少女更努力地让自己的脊背僵直起来,自认为细节地开始把控自己和他脊背的空隙,然而夏油杰即便在某些方面总细心温柔,也并不能总懂她的窘迫和难为情,即便发现了她的保持距离,也只以为是她怕他累,于是他咳嗽了一下,小声提醒她说靠到也没关系,穗波同学背起来和书包一样轻,一点也不重。
他以为她是怕压到他才故意这样。
然而穗波凉子并不好详细地和他解释自己的心,她沉默了,咬了一下嘴唇,露出了很纠结的表情,然而也许是他的态度诚恳,也许是她偶尔也没法克制她的私心,她最终还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瘦削但很有力气的肩膀。
其实扶着肩膀也并不舒服,在她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黑发少年紧了紧下颌,似乎又想要说些什么,穗波凉子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而说不上来的直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以及一直以来都咚咚鼓噪着的心,催促着她动了一下手臂,虚虚地伸出去,环住了他的脖颈。
于是夏油君红了脸,又咳嗽了一下,抿起了嘴唇,不再翕动嘴唇做出想要说话的姿态了。
而后,在他们短暂的沉默中,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害怕才很迟钝地涌上来,在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莫名其妙,连凶手都看不见的那样狼狈地死去了,还没长大,那时候也许才十四岁都没到的穗波凉子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眶突然感觉很重,忍不住想要掉几下眼泪,但是她手上没有纸巾,纸巾在书包里,她又不好意思叫夏油君停下来为她拿,所以咬着嘴唇憋着不敢哭。
可是刚刚还完全不懂她心的夏油君突然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好像看到了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在这个角度,穗波凉子能泪眼朦胧地看见他不太自在地侧了一下脖颈,而后,听见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今天,体育课,感觉出了一身汗……回去要换衣服了,希望穗波同学不要嫌弃。”
但是他们学校体育课穿的是运动服,根本不会穿衬衫。
穗波凉子抿抿唇,在心里责怪一向聪明的夏油君居然撒谎也不会撒,感觉好笨,抿抿唇想笑他,但吸吸鼻子,眼泪没忍住就掉下来了。
因为忍了好久,眼泪都积在眼眶上,所以一下淌得很快,落下眼眶就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落,滴到了他的脖颈上。
她瘪着嘴注视着夏油杰顶着难得不柔顺的黑色短发的后脑勺,以为他这时候会很识时务地,像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男生来对她感叹下雨了,以根本不存在的雨来缓解她流眼泪的尴尬,于是穗波凉子便做好心理准备,等着他说完这句话还能忍住哭腔应和两句,但是,也许是夏油君并不喜欢看电视剧,又也许是太阳还在的时候感叹下雨很蠢,总而言之,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其实,在这时候,什么也不说的确比感叹下雨要更好,所以,意识到这点的穗波凉子又忍不住要笑了,她抿抿嘴唇,把只有自己知道的笑容吞下去,然后,动了一下胳膊,虚虚环住他的脖颈,就那样,将脸颊轻轻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流在此刻还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眼泪。
虽然在此刻这样想并不好,但是,留着眼泪穗波凉子突然觉得……
很快乐。
虽然腿还好痛,眼泪还在流,死亡的阴影虽然已经散去但她还在后怕,但是,只要趴在夏油君的背上,即便腿好痛,即便眼泪还在流,即便死亡的阴影虽然已经散去但她还在后怕,但是,那种,心脏被填满的安心感突然就把一切都打倒吹散了。
她将眼睛抵靠在他的肩膀上,为这短暂的,只会持续一小会儿,等到他把她送到家就会即刻消失的安心的幸福,在痛苦而害怕的眼泪里,抿着嘴唇露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含义的,很轻的,几乎没有的笑容。
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笑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也大约知道这种笑容和心情其实在别人的口中会被评价为不知死活或者狼心狗肺因此不可以和别人分享,只能存在心里,成为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是,即便是秘密,即便大概是不合常理的微笑和心情,在此刻,她在恐惧和劫后余生下感到的安心或者幸福,的确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不过,这时候的眼泪是不会因为她感到安心或者幸福就消失的,她仍然要哭,要直到把恐惧都哭出去才肯罢手,所以,等到穗波凉子哭到差不多抬头的时候,夏油杰已经按着她之前的指路走到了她家门口的巷子了。
不知道已经到了多久,因为穗波凉子太沉醉于掉眼泪所以一时间没在乎时间,但是,不管到了多久,夏油杰一直就就这样背着她站在这里,耐心地等她哭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意识到这一点的穗波凉子终于有点害臊了,她吸吸鼻子,用手背擦擦眼睛擦擦脸,最后抽泣了两下,扶住他的肩膀在要从他背上跳下去之前,突然顿住了动作,福至心灵一样忍不住感叹:“夏油君……像英雄一样呢。”
大概是第一次被这样称呼,黑发少年有点不太适应地侧了一下脸,耳朵红了一点,然而他是那种窘迫害羞都只有一瞬的人,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摇摇头,蹲下身的同时小声和她说:“英雄什么的,我还称不上呢……总而言之,以后,如果,穗波同学,感觉不太好的话,请一定要来找我。”
他那时候还没那么擅长和女生,特别是掉眼泪的女生讲话,所以一点也不游刃有余,倒有点局促,不过穗波凉子那时候还泪眼朦胧,只在乎自己的狼狈模样,因此也没能看到他的表情。
“嗯。”
她点点头,从哭到有点哑的嗓子里挤出一点音节,扶着他的肩膀从他背上下来,站稳之后意识到自己脸上肯定还有泪痕,于是用手背擦了擦脸,但是手背湿漉漉的,只好改用手掌心擦。
她低着头,不想让他看她红肿的眼眶,哭得红彤彤说不定都哭出红血丝的,总之很不好看的脸,所以就算眼泪擦干了也要捂着脸低着头,但不妨碍在要告别之前,因为哭了太久而突然勇敢起来的她用闷闷的声音开口,朝他摊出一只手,说:“但我,但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夏油君。”
她的手机在书包里,拿出来好麻烦,况且她已经朝他伸出了手,用哭红的,眼泪黏着睫毛,眼眶含着两滴要掉不掉的眼泪用蓝黑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他,于是不太愿意拒绝别人的夏油杰只好赶忙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她了。
就这样,在初二那年,在经历了生死一瞬后,在夕阳底下,穗波凉子顶着哭到一塌糊涂的脸,用湿漉漉的,全是眼泪的手在夏油杰的手机里录下了她的电话号。
因为伤口很明显,所以凉子没办法瞒住父母,但也不会把这奇异的,让人难以相信的经历和他们说,她只说自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尽管如此,迷信而又很关心她的父母仍然拽着她周日去了奈良,前往供奉着藤原氏守护神的春日大社拜了拜。
春日大社里的神明会保佑所有藤原氏的后裔,祛除她们的霉运。
然而,那时的穗波凉子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神的庇佑。
因为那时的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可以真实出现在她面前的,她自己的英雄。
而今,富冈八幡宫的主殿外隐约有交谈的人声走近,因为神明庇佑才有机会拿到「春日笼」来到咒术界的穗波凉子正站在神龛前还愿又贪心地祈愿,在双手合十之时,她隐约捕捉到一些随着风传进来的音节,而后,她为其中一道听上去耳熟的男声讶异地回眸,神龛前垂下的摇铃被风吹动,晃出一声响,穗波凉子在铃声中看见她回忆里的英雄跨过门槛,从夏日夕阳的照耀里走近殿宇,就那样,从梦中出现到她的面前。
啊……她的神明,又显灵了。
第7章
“虽然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但亲眼看到才彻底相信……没想到,「春日笼」的持有者就是穗波同学你。”
初夏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投射下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此时,穗波凉子,夏油杰,和穗波凉子见过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白发少年正并肩走在树荫下。
正值中午,阳光很盛,偶尔,会有透过枝叶的光斑落在他们的脸上发上,又在下一步的迈出后被他们抛到后头,留在原地,蝉鸣声有又像没有,天好像热了但风吹过来却是温的,因此,总叫人有一种春天好像还没离开的错觉。
而在这和畅的天气里,第一次出任务的黑发少女抬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涂了浅色护甲油的手指轻轻碰了两下脸颊,不经意露出了一点腼腆的姿态,因为知道今天有事,所以她并未穿惯常会穿的裙子,而是穿了很轻便,料子也轻薄透气的阔腿裤,随着她的步伐,裤脚的丝质布料扬起一小截又落下,显出一种很轻盈的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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