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个子高,与身上那件白色长款毛衣外套极其相衬,水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脚下踩着双款式简单的运动鞋,整个人瞧上去十分的清瘦,莫名带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
不过这种书卷气息,又被她指间的星火,给扰得干干净净。
“没吃饭?”程青盂走了过去。
万遥捏着剩下的半支烟,扶起帽檐往闻声看去。
程青盂对于她抽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自顾自地停在了这处阴影地。
万遥迎着风“嗯”了一句。
“为什么不吃?”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饭后闲谈。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吃?”
万遥掸了掸烟灰,明知故问道。
程青盂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笑了笑:“嫌伙食差啊?”
万遥想着那桌清汤寡水的饭菜,比斋饭更适合戒口腹之欲,含了口烟后如实地“嗯”了声。
程青盂靠在车门上,“条件有限。”
万遥仰头,碧空如洗,山间的风呼呼地刮过耳际,她不以为意地吐出袅袅的烟雾。
“不高兴?”他别过脸问。
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掩去了大部分情绪,万遥一贯沉默地抽着细烟。
“你要对我,或者对这趟旅途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不要影响自己的体验感。”程青盂也看着天。
万遥没料到他会这般说,愣了片刻,才弯腰将烟头按在地面拧灭。待她重新站直身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真是什么好赖话都让他讲完了。
“程师傅车上的规矩也不过如此嘛。”
程青盂神情轻松:“怎么说?”
万遥直直看着他,语气略有不善,“先来后到,这是其一;针对个人过于明显,这是其二。”
她对于不熟的人向来话少,话里话外总会留几分空白,虽没有完完全全道清说明,但也足以让人读懂其意。
她没有等程青盂的回应,一脸闲散地拢了拢毛衣,又绕到车身前打开副驾门,抓住车顶扶手先上了车。
程青盂看着她一举一动,不禁失笑。
看来这姑娘还在气让她坐副驾这事。
万遥上了车并不着急系安全带,又翻出了那瓶木糖醇来,拨开瓶盖还没来得及倒出来,一个未拆袋的面包砸到了她腿上。
面包包装袋因气压变得鼓鼓囊囊的,她捏着面包不解地瞥向了玻璃窗外。
“景区只有这条件。”
“再挑就饿四天。”
程青盂的声音低沉,扔下这两句就走了。
这种口吻让人难以揣测他的用意,不像是命令和威胁,就更不像知错服软的态度了。
巧克力酵母面包。
万遥用轻微的鼻音嗤了声,将这份“心意”丢回了中控台。
-
下午的行程安排比较轻松,第一站是临近虎跳峡景区的白水台,从农家乐这边驾车过去将近一个半小时。
日光从两道的林叶间隙透了出来,恰巧要经过一段漫长的维修路段,干涸的黄土道将日光反射过来,隔着厚重的挡风玻璃直幌人眼睛。
后排的人借着转场的空隙,各自调整好舒适的姿势,以便补觉,默契十足。
就只剩前排的程青盂和万遥,紧盯着前方的路况。
万遥昨天几乎彻夜失眠,一旦睡着又会被噩梦惊醒,现下沐浴着懒洋洋的午后阳光,嘴里的呵欠一个接一个。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放出「施工慢行」的警示牌,即将进入单行借道的狭窄路段,沉静许久的车厢里,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哧”响。
是碳酸饮料顺着瓶身倾泻而出的动静。
万遥扭头往身旁看过去,只见男人挺拔的山根上不知在何时架了副墨镜,他只用左手虚虚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举着瓶冒着冷气的可乐往嘴里灌。
人在困倦时用以醒神的方式有很多,抽烟、嚼口香糖、嚼槟榔……
喝冰可乐的,她倒是头次见。
驶过弯弯绕绕的山路后,眼前所见之景的视野越发狭小,程青盂从中控台的抽屉里取出扩音器,瞥了眼准备后视镜叫醒车里的人。
“扎西德勒!”
“该醒醒了,各位!”他停顿了几秒,“就快到白水台景区了。”
音响里又开始播放那首藏文老歌,后排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窗外的风景依旧引人入胜。
程青盂又扶着麦克风开口:“各位能看见远处的山巅吗?”
万遥将玻璃窗摇下来往外探去,平地而起的连绵高山,嶙峋的山势与峻美的山形相得益彰,将广阔的土地与浩瀚的天际切割开来,野性磅礴的力量呼之欲出。
后排的父亲是程青盂的忠实听众,很快便搭话:“看见了,山顶似乎还挂着积雪。”
“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吗?”程青盂随意闲聊。
万遥知晓他是想用一种舒缓、温柔的方式,唤醒车上的昏昏欲睡的乘客。
“是玉龙雪山吗?”
“对面那座才是,这是哈巴雪山。”
原来这就是被誉为“人生第一座雪山”的哈巴雪山,万遥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各位。”程青盂又看了眼后视镜,“我们即将抵达的白水台景区位于哈巴雪山的山麓,这里也是纳西族东巴教的发祥地,景区风貌是由碳酸钙溶解于泉水中而形成的。”
“希望大家在参观的过程中,尊重当地的民族文化,同时也保护好我们的自然景区。”
后排的人多半还处于懵圈状态,想来不论程青盂说了什么,他们至多也只听进去了三分。
后排父亲又给女儿拧开瓶矿泉水,探出脑袋来又问:“迪庆不全是藏族吗?”
程青盂侃侃而谈:“不全是。境内大概有26个民族,藏、傈僳、汉、纳西、白、回、彝、苗的人口都比较多。我们这几天要游玩的景点,包含了各族的风俗地貌。”
“那你待会能给我们讲讲白水台的人文和历史吗?”
“可以。”程青盂倒是没拒绝:“不过,我的文化水平有限,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景区有专门介绍景点的石碑,你待会可以多留意一下啊。”
那位父亲笑了笑:“这你就谦虚了啊,程师傅!”
实话实说,其实在上车之前,万遥也只将程青盂视为最寻常的拼车司机,就负责将他们这车人从一个景点拉到另一个景点,载人和载货应该也没什么差别,如此而已。
没想过他竟还能身兼“导游”一职。
令人惊喜的是,程青盂认真介绍起景点来,有理有据,滔滔不绝,也丝毫不逊色于专职干导游的人。
第5章 拙劣伎俩
“所以白水台用纳西语来讲就是‘释卜芝’吗?”
徐文斌从后座探出脑袋。
上午游玩虎跳峡是自由活动,程青盂和其他司机均留在游客中心休息,但方才参观白水台时他却被人拦下,被迫营业充当了景区导游这一职。
拦下他的人便是后排的那位父亲,湖南人,好像叫徐文斌,具体是哪几个字万遥也不清楚。
徐文斌这人比较开朗健谈,小女儿徐婕却有些腼腆害羞。
“‘释卜芝’的意思就是逐渐长大的花,汉语命名或许能更直观的展现景区特点吧。”程青盂回答道。
十座丰田逐渐驶离白水台景区,返程的过程中依稀还能瞧见成片成片的银白梯田,恰似千起白迭的琼台玉阶,又像翻涌而至的雪白海浪。
“哎,程师傅。”徐文斌又喊他。
程青盂抬眼瞥向后视镜,等着他的后话。
“后面那两辆面包车好像一直跟我们顺路啊!刚刚午餐的时候他们也在,对吧?”
程青盂语气很平淡:“我们是一个车队的。”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这几天,我们的行程基本是一致的。”
“车队?”徐文斌很惊讶,“你们不是私人运营吗?”
“前些年私人接活的比较多,这两年旅游业大力发展,市场也就被扰得越来越乱嘛。为保证你们游客的权益,也保证我们能正常运营,现在各类拼车团都是由旅游公司统一管理,很难再搭到黑车了。”程青盂解释道。
万遥闻言又望向中控台的工作牌。
徐文斌又闲扯道:“那俩车的司机师傅都是藏族小伙吧?”
“对。”程青盂点点下巴。
“那你呢?看你的名字应该是汉人?”
程青盂拨下左转转向灯,单手打了半圈方向盘,迅速将车身掉过急弯,“我母亲的藏族,父亲是汉族,我随父姓。”
万遥打开手机音乐平台,切歌,耳机里开启舒缓的前调。她将手机握在手心里,压了压帽檐,准备闭目养神。
耳机里传来的音量并不高,她闭着眼依旧能听见两人话题不密的谈话,所聊的内容依旧透露着拘谨和生疏。
“那你给我们讲讲藏族的文化吧?”徐文斌又提议道。
程青盂反问:“你大概知道些什么?”
“知道藏语的问好,扎西德勒!”
程青盂笑着重复一遍:“扎西德勒!”
“还知道藏民称呼男性为扎西,称呼女性为卓玛。”
“……”
万遥一边欣赏着音乐,一边听着两人闲聊,车辆再驶入连环急弯后,她察觉到左耳耳机有些松动,即将滑出外侧耳道。
所以她抬手扶了下,用手指抵住了耳机。
这一幕,在程青盂看来就不是这层意思了。
他猜测万遥是不是嫌他们聊天打扰到她睡觉了?所以脑海里莫名冒出个幼稚的想法。
程青盂搭在方向盘上面的五指灵活地搭了两下,接着又跟徐文斌说道:“那你知道五指在藏民眼中的含义吗?”
“和我们常用的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有相似的地方,但不完全相同。”
徐文斌很是捧场:“那行,你给大伙儿讲讲呗。”
程青盂并没直接进入这个话题的内容,反而专注地扶着方向盘,直到将车驶进了笔直大道。
万遥闭着眼睛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因这戛然而止的聊天而莫名感到烦躁。
她正欲睁眼悄悄瞥上一眼,扶在左耳的手突然被人捉住,独属于男性的体温和糙感透了过来。
万遥在霎时间睁大了眼睛,那种酥麻的触感传到大脑皮层。
程青盂依旧平静自在地开着车,平静得给人一种并无不妥的错觉。
“那我就借用这小姑娘的手……给大家讲讲藏民眼中的五指。”
万遥撇过脑袋来,微微颦起眉,表情十分不悦。
程青盂其实也没有实实握住她的手,只虚虚地将她的手举在两椅之间,表情和态度散漫到讨打的程度。
一心盯着游戏界面的林子合,终于也在这时抬起脑袋来,他一眼便瞧见表情无奈、却不好意思发作的万遥。
虽看不清她眉眼处的神色,单从她下沉的嘴角,也能感受到她很排斥对方的举动。
“程师傅,你找手模不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吗?”
林子合难得在车上开口讲话。
万遥的手还与程青盂的手贴在一处,她费劲地转过身去,冲着林子合感激一笑。
程青盂冷眼瞧着两人的举动,又好心询问道:“所以呢?当事人怎么想的。”
万遥看着他那副将笑不笑的模样,总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确。
他在赌她会不会害怕?
又是那套捉弄人的拙劣伎俩。
万遥还偏偏不能如了他的意。
“没事。”万遥偏过头直视他侧脸,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您请便。”
程青盂也看了她一眼,“那就谢谢了。”
“哎哟,我靠,你待在草丛里生孩子呢?”贺秋不由得指责道。
林子合远远盯着那两只贴合的手,直接将手机往贺秋腿上一扔,冷冷道:“不玩儿了。”
贺秋咬牙切齿:“又犯病啊?”
林子合降低音量:“嗯,晕车行不行啊?”
程青盂紧盯着前方路况,接着掰起万遥的大拇指:“大拇指,和汉人理解的意思基本一致,是褒义和嘉奖。”
他又拨起小姑娘青葱般软白的食指:“这食指就不能乱用了。切忌用食指对着人指指点点,这是有失尊重的行为。一般来讲,藏民只会用食指去清点牛、羊、马等牲畜的数量。”
话毕,他又轻轻拨起她的中指。
怎料小姑娘突然变得配合起来,将中指对准他的脸摆得笔直。
关注着前排动静的林子合,看着文静的万遥做出这个手势,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来。
万遥翘着中指朝他面前挪了挪,又对着程青盂一本正经道:“继续呀,怎么不说了?”
程青盂并未因此动怒,反而还挂着几分笑意,将她的手指按了下去。
“汉人认为这个举动是非常不礼貌的,有挑衅和鄙视的意思。但在藏文化中,中指代表平等和公正,尤其是藏传佛教的信徒,经常用中指与其他手指合成‘结手印’等手势。”
万遥:“……”
难怪他中指都快竖到他脸上了都不生气。
忘了他是佛教徒。
“那这无名指呢?”徐文斌又问,“也是指的婚姻、爱情吗?”
“有这层含义。”程青盂又接着说,“也会用于一些正式场合,比如说敬酒。用无名指蘸取少量的酒,然后弹向空中,重复三次这个动作。”
“至于这最后的小拇指嘛。”
程青盂又停顿了几秒。
“代表谦卑,也有看不起对方的意思。但是女性不要随便对男性,做勾动小拇指这个动作……”
最后排的东北大姐突然喊了一嗓子:“为什么?”
程青盂和万遥不约而同地手抖一瞬,显然都被这大姐的豪迈嗓音吓了一跳。
“因为还有一层求爱之意。”
他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话音刚落,他掌心那只小手调皮地挪了挪,最后提起小拇指来,冲着他来回勾了勾。
程青盂有些不可置信地扫了她一眼。
只见小姑娘睁着大眼无辜地望着他,又勾了勾小拇指,甚至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来。
程青盂收回视线,又将万遥的手搁下,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
万遥很满意他这种反应。
她玩心大起:“所以,这便算是求爱了?”
程青盂看着挡风玻璃不接话。
万遥也不顾车上其他人的目光,冲他大胆地眨了眨眼睛:“如果这就是求爱的话,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程师傅。”
程青盂:“……”
他的眼底的流光难得闪烁了,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抚抚脖颈,在回答与不回答之间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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