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朝一日马革裹尸,那也决计不能做个饿死鬼。
可老天似乎不愿意收她这条命,羲姱跟着军队一路征战,军功和伤病攒了不少,鬼门关前的石头都摸熟了,却每次都能侥幸活下来,连随行的军医见了她都要说一声命大。
世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纸议和书让两国百姓迎来短暂的和平,也让羲姱的人生里,有了第一个不用行军的春天。很快,她便因为声望高,军功赫赫,被召入王城,被南国皇帝亲口封了将,赐号定北。
她也是那个时候,与中州候傅行深结下的梁子。
羲姱刚得君上赏识,满朝文武都是道贺声,唯有这位沾点皇亲的中州候,顶着一张刚正不阿的死人脸,当众戳穿了她女扮男装的事实。
南国的小皇帝当时也才刚登基不久,根基尚且不稳,为了笼络功臣,对武将尤为优待,没有因此撤销羲姱的封号,却也没有影响她与这位中州候的交恶。
那之后,傅行深看不惯她行止散漫,不遵礼数,羲姱看不惯他刻板迂腐,不懂变通,傅行深主文她主武,傅行深上疏她请奏封驳,两人在朝堂上,常因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也就罢了,连傅行深的车驾路过门前,羲姱都想放狗出去叫两声。
这样平和的日子,大概有那么几个年头。
这几年里南国国力渐盛,精兵日勤,南强北弱大局已定,权力对于野心的滋养是无限的。这位年少登基的小皇帝在登城门,受万民朝拜的时候,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萌芽了。
古有始皇御六国以全千秋功绩,那今朝一统天下的人,为何不能是孤呢?
可南主没有料到,自己挥师北上的第一个难关,不是塞外的风雪,而是如何说动自家主帅。
羲姱三败北寇的神武传说,至今还在坊间巷尾口口相传,可面对这次的北上计划,她却始终称病不出,君命三入家门而不受,各种奇难杂症被她得了个遍,摆明了不肯出战的意思。
君王的野心或许能被阻拦,那君王的怒火呢?
自古帝皇俱是杀伐决断,到羲姱第六次抗旨的时候,南主当场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就把人下了诏狱。
为人臣子,哪个不是长袖善舞的主,羲姱如今触怒君威,敬而远之都只能算是下策,顺着主君的意思踩上两脚才是上策,这种时候,谁愿意做不识时务的冤大头。
可有人偏偏反其道行之。
在噤若寒蝉的朝堂上,第一个站出来为羲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死对头傅行深。他劝皇帝顾惜羲姱军中声望,赦免她牢狱之苦,就在满朝文武震惊的目光中,他话锋一转,请求君上下旨为羲姱赐婚。
群臣这才恍然大悟,傅行深这哪里是要为羲姱说话。羲姱女子为将,为她赐婚,一为夺权,二为折辱,实在是一石二鸟的良策。
果然,若论手段狠戾,还得看傅行深。
很快,一道圣旨被送至诏狱,指了羲姱与中州候的婚事,却不是许以正妻的名义,而是要她做妾。
世有君子死节,宁不受胯下之辱。但羲姱倒接得坦然,刚从诏狱出来,收拾了两套衣服,就进了傅家大门。
帝王的猜忌,群臣的孤立,荣誉和性命,羲姱其实不甚在意。她本就因战场落下病根的身体,因为这场牢狱之灾被摧折到了极限,见风就咳,遇到阴雨天,没有一块骨头是不疼的。可她从诏狱里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瞒着所有人,让自己军中亲信跟北国谈了一笔交易。
流矿。
这种矿石的威力比火药稍逊,却也可制飞火流弹,北国兵弱,要使之与兵强马壮的南国制衡,有了可依仗的军武,南国自然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出兵。
百姓苦于战乱久矣,她一个将死之人,做不了忠臣良将,只希望这天下的和平能再久一些。
一副残躯而已,还能被折腾到哪去。
但羲姱多少还是低估了傅行深的手段,她前脚刚进侯府,侍女就端来一碗奇臭无比的药汤,羲姱捂着鼻子问,
“这是什么?”
“毒药。限制你行动的。”傅行深直言不讳,“定远将军敢喝么?”
傅行深在拿捏她性子这方面,素来如鱼得水,羲姱当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朝傅行深一挑眉,
“侯爷满意了?”
“这药日后每天一付。”大概是担心碎瓷在她手里成为武器,傅行深顺手收走了空碗,“另外在侯府,你该称我郎君。”
一个人的讨嫌程度,果真是没有上限的。
羲姱看得清楚,单纯的下嫁并不能消解宫里那一位对她的忌惮,用药封住她引以为傲的武力,让她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才算得上高枕无忧。
而一向把忠君之义看得比命还重的傅行深,就是小皇帝亲手给她送来的镣铐,她只不过从名为诏狱的牢笼里出来,转身又进了另一个精美、坚不可破的牢笼。
为帝之人,合该如此。
羲姱心里喟叹道。
她在侯府一年有余,除了和傅行深斗智斗勇之外,衣食住行倒从没受过苛待,偶尔逢岁末年节,王城里格外热闹的时候,傅行深还会带她出门游游街,打两幅春联回来。
羲姱自幼无父无母,倒没想过,与人相守相伴的滋味,居然是从傅行深这里体会到的。
可她知道,在遍布眼线的侯府,自己所行之事,必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所以当傅行深把私通北境的证据摆到她面前的时候,羲姱承认得无比坦然。
“侯爷手眼通天,欺君叛国之事,我无话可说。侯爷想如何处置我?就地正法?押解入宫?”她摊开双手,一副认罪伏诛的模样,
“侯爷放心,我眼下武功尽失,绝无半点反抗的机会。”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平日羲姱把侯府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也没见过傅行深如此咬牙切齿的样子,“你以身犯险之前,可有想过后路?你怎么不干脆反了?”
“侯爷忘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羲姱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侯爷与其在我这白费唇舌,不如想想折子,尽快与我撇清关系。”
傅行深沉沉看她一眼,“你就这样想我?”
“尽忠职守,侯爷高义。”不知怎的,那目光像是块烙铁,倏地烫了羲姱一下,她垂了眼,轻声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场对峙后是罕见的沉默,傅行深连夜差人将她送出府的时候,羲姱还在想,以傅行深行事之手段,要想独善其身实在太过容易。
她毕竟只是个妾。
万幸她只是个妾。
临行前,她坐在陈设干净的马车里,听见傅行深似乎在车外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羲姱没有应,车帘的一角轻轻动了动,傅行深的眉眼从帘子缝隙里一晃而过。他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落成一句轻飘飘的珍重。
珍重,羲姱心道。
若能死在你手里,倒也算是一种圆满。
可她没有被送进宫里,侯府的车夫马不停蹄,把她送到了一处北境边上的村落。
傅行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个偏僻的乡壤置了处小宅,倒是清净。她在镇里与世隔绝地待了一阵,没等来自己的问罪书,倒等来了一封长信。
这信原本是送不出来的。
傅行深估计是想把它付之一炬,可他离开得匆忙,没料到风把未烧完的信,从火盆里吹了出来,又被傅行深的亲信捡到,误当作传讯送了出来。几经辗转,才到了羲姱手里。
羲姱至此方知,那碗苦得要死的汤药,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傅行深千辛万苦求来的,医治她旧疾的良方。原来傅行深之前所做种种,不过是企图在攘权夺利的朝堂上,在小皇帝日渐膨胀的野心下,护她余生周全。
她早该明白的。
答案在相处的细微处,在隐晦的话语里,已被说过千百次。只是那时的羲姱,满眼都是两国和平,对傅行深更是防备到了极致,恨不得把他的每一份好意,往最坏的那处想,哪里看得到,他一早就全然交付的真心。
信的末尾,是句被火舌吞掉的半句诗,又或者执笔者本意就是搁浅于此。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
战场上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朝堂里多少次明枪暗箭,都没教她如此慌乱过。羲姱顾不上傅行深亲信的阻拦,夺了马就往都城赶。
可是已经太晚了。
她不眠不休赶到王宫时,傅行深早已死于乱箭之下。
他未殓的尸身,就是南国主君特意为她设下的陷阱。那也是神女羲姱——
在凡世里的最后一个劫难。
聂远初读剧本的时候就觉得,凡尘这一世的结局就该配一场大雪。雪覆落宫墙古迹,就如他们遮掩了一生,直至死亡也没能说出的心迹。
“羲姱临死的时候,应该还抱着和傅行深来世相见的愿望。”慕阮阮安静听聂远讲完,几乎已经半入戏了,她声音听起来恹恹的,惹得闻商连抬头看了她一眼,
“可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和傅行深,已经没有来世了。”
这是书中一个极隐晦的伏笔。
这一世的羲姱见惯了生死的缘故,一向是不轻信鬼神的。
可她进了侯府后的有一段戏,却托了侍女买了几本志怪传记来看,就接在她和傅行深花灯节上,从庙里走了一遭后。
被问起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
剧本中这段不够三行得到对话,却被慕阮阮拆出来分析了好久,写在了满满当当的人物小传里。
在她看来,这就是羲姱心动的起点。临近死亡的那一刻,她应该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书里那些传说是真的。
可传说是真的不假。
对他们来说,却是断绝所有重逢的可能。
慕阮阮轻轻遮了下眼睛。
细小的凉意落在她脸上。
下雪了。
“这个点抓得太好了。”聂远听完慕阮阮的解析,连着说了几声好,他转头询问闻商连的意思,“你怎么觉得?”
“我认为,”闻商连放下手中的剧本,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这段戏要改一下。”
第21章 戏外
因为下雪,横店当天的温度突破了历史新低。
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脱掉唯一御寒的羽绒服,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开机前慕阮阮要了冰块含在嘴里,心想。
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旦,这句话诚不欺我。
不过这场戏里最难受的不是她,而是闻商连。
他扮演的是一个“尸体”,正反打加上特写保底三条,要全程跪在地上不能动,拍到最后估计也分不清楚,僵硬感究竟是演出来的还是冻出来的。
这段场景的高光点全在女主身上,男主的镜头必然不多。圈里有些一线咖,会借口膝盖有旧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戏就交给替身,后期再把脸P上去。但闻商连虽然毒舌,敬业是却是出了名的,他连高难度打戏都要自己上,一场雪,必然也不会成为他推拒的理由。
化妆老师抹掉闻商连的唇色,又用笔刷蘸着血浆在他脸上补了两笔,再三确认道,
“闻老师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闻商连摇了摇头。
聂远拿起对讲机,“各单位准备,一镜Action。”
慕阮阮一扬鞭,驾马从主城外的大街直冲过来,身后是持枪的追兵。眼见黑马已经冲到了城门下,她仰身一脚踹在马鞍上,顺着威亚的力道腾空而起。
演员的武打戏要想漂亮,需要很强的核心能力,威亚只能算是拴在身上的两条绳子,没有力量和技巧,演员挂在上面,就跟挂在风口上的腊肉没什么区别。
好在武训的时候她没有偷懒,舞蹈的基本功也在,这套动作慕阮阮做起来干净利落。她撂倒了守城的卫兵,眨眼就翻过城墙,鹰隼一般飞身掠进了王城内。
似乎有人料到她必然会去而复返,养心殿前已经被王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羲姱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皱着眉举目四望,镜头跟着她的视线,扫过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傅行深。
他半跪在在那里一动未动。
羲姱站到穿着金甲的卫兵面前,声音近乎平静,“让开。”
这些王城的士兵,曾经也是羲姱的旧部,面对她的命令,竟下意识让开了条路,让傅行深得以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羲姱眼前。
他还穿着鱼龙纹的朝服,梁冠束得一丝不苟,如果不是刺穿他身体的数道冷箭,羲姱几乎要误以为他如往常一样,是来上朝的。
羲姱一时不敢走得太近。
她先是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似乎是疑惑一向最重礼法,连她玉佩系左还是系右都要管的傅行深,怎么会狼狈至极地倒在地上。她慢慢蹲下身,像是要叫醒一个做噩梦的人般,边伸手去碰他的脸颊,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是冷的。
他神色看起来并不痛苦,微阖的眼睑望着城门。
那是她离开的方向。
这不是羲姱第一次直面死亡。
相反,她人生半数的时间交付于战场,剩下半数的时间交付于病魔。死亡之于羲姱太过熟稔,在那些危机四伏、枕戈待旦的日子里,她还隐隐期待过它的造访。
但这是头一次,羲姱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她熟识多年的老友,是何等冷酷、蛮横地君临在人的命运之上,向每一个曾轻视它的人,赐下离别、恐惧、悔恨,和刻骨的悲伤。
慕阮阮没有爆发式的嚎啕,镜头里她看起来近乎是安静的。
很长一段时间,慕阮阮似乎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血锈攥紧了喉咙。疑惑的神色还没完全从她眉目间褪去,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那些矛盾的神色交织在她脸上,最后落成一种稚子般的无措。
这种堪称理想化的感染力,甚至比聂远预想中还要好。
羲姱这个人物,有一把宁折不弯的君子骨,是个宁可枝头抱香死,不肯吹落北风中的极致性子。她看起来越倔强,打碎她的时候就要越柔软。
要给观众看铁锈里生出的花,那是傅行深浇灌过的月亮。
“孤就知道你会回来。”少年帝王站在大殿上,他面上带着遗憾之色,“可怜孤的皇叔,原本是不用死的。可谁叫他到死,也不肯说出你的下落。”
羲姱似乎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低头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像是在翻找些什么。只见她从袖口拽出根不起眼的红绳,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系在了傅行深垂落的手腕上。
闻商连提议改动的地方就在这里。
在之前的剧情里,他们年初游街路过月老祠的时候,道观里的小道士在摊上卖的,说是被月老红线绑过的恋人,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羲姱看他腰间的荷包格外鼓,正想感叹一句,天底下的有情人果然最好骗,一转头却见傅行深伸手付了钱。当时羲姱不知道拿这件事取笑了他多长时间,却没想到自己再一次见到这条两文钱的地摊货,是在一封道别的长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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