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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我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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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那其他方面呢?”
皎皎道:“在物质供给上,皇帝和官僚的一衣一食,皆是从百姓的劳动成果中分出,在剥削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儒家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些劳心之事当然也可以算是劳动,可是比起应得的那一部分,所得到的要多得多。当然,为了生产力能够逐步推进,剥削一部分人,从而让另一部分人能够实现脱产读书、思考,对于组织生产和提高生产力水平,有很大助益。然而本意虽在社会分工,最终却变成了社会分级。”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说‘在剥削这一点上是一样的’,那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呢?”
皎皎解释道:“在王朝延续上,是不一样的。官僚集团可以不管不顾,投效新的王朝。皇帝,却不能。若是王朝太过短命,改朝换代太过频繁,百姓将会饱受战争离乱之苦,也就谈不上什么恢复生产了。所以最起码在王朝延续上,皇帝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保障大部分百姓都能有衣有食,才能将王朝延续下去。”
皇帝道:“那官僚和百姓之间呢?又有什么是一样的?”
皎皎道:“很多官僚都是从百姓中而来,所以比之皇帝,对于百姓的苦难可能更有切身体会。不过在成为官僚之后,也分为两种态度。若依然认同百姓的利益,那便会想着为百姓谋福利。可若觉得自己是统治阶级了,便会反过来和自己原本的利益集团相对抗。科举至今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兴起之前,官僚大多来自世家,本来就是剥削阶层,不需要完成自我认知的转变。兴起之后那一段时间,人们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大清楚,但是发展到如今,人们对于自我认知的转变已经十分之快。大多数人的想法是,自己能够成为官僚,是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不是依靠皇帝的恩赐,也不是依靠百姓的支持,所以拥抱官僚集团的利益,理所应当。”
皇帝道:“你刚才提到剥削阶层,还有统治阶层,是不一样吗?”
皎皎点点头:“是我刚才没说清楚。‘统治’偏重权力结构,‘剥削’则偏重物质关系。在当前社会下,统治必然剥削,剥削却不一定统治。百姓与百姓之间也会互相剥削,比如地主与佃农,然而他们却不是统治阶层。”
皇帝道:“权力的来源是什么?”
皎皎觉得没有那么疼了,但依然很冷,于是将衣服裹紧了一些:“我倒很想说是来自下方的支持,然而其实只有皇帝的权力是来自于民心,官员的权力却是来自上层官员,上层官员的来自更上层,而最上层的官员,其权力来自于皇帝。这一整套权力体系,则是需要依靠暴力来维持。当然,这里的暴力是指武装、军队这种,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天然疑心武将,为什么私藏甲胄会被视为谋反,为什么历代开国皇帝一般都是所有割据势力里面最能打的。”
皇帝道:“皇帝的权力不依赖于官员吗?”
皎皎道:“要是权臣那种肯定不行,但正常情况下,也就是皇帝本人是最高统治者的情况下,只要稳住百姓,官员可以随便换。但这里说的是官员个体,如果是官员这个整体,目前看来还没有办法取消。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皇帝没有办法只依靠自己便实现全国的治理,所以需要他们来维持统治,将他们安放在整个权力结构的各个分支和节点。不过有时候治理一个国家,也并不只是维持权力运转就可以了。在一些比较艰难的时候,皇帝需要他们的才干。这里的才干,指的不是权力节点本身所需要的那些,而是指挽大厦于将倾的那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还是依赖的。”
皇帝道:“那皇帝又有什么用呢?完全就是一个摆设,可以抛开行事啊。”
皎皎道:“官员不管是在谋略还是执行上,多半都会带有自己的私心,要为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群体谋利益,而在其内部,想法也未必一致,所以需要一个做决断的人。而皇帝,就是这个人。当然,决断也可以由官僚集团中拥有最高权力的人来代替,但这就又涉及到党争和最高权力者频繁轮换的事情了。一旦涉及这些,那这个决断就未必是于国家最合适,而是于自身或者自身党派最有利的了。一心谋国,不吝己身,非不世出之君子,不能为也。这里说的君子,不是指那种道德楷模,而是指为了天下苍生一往无前,将是非毁誉、得失荣辱全部置之度外的那种君子。皇帝由于那么多的‘自古以来’,地位已经相对稳固,不需要为了维持自身的名望、权力去做一些不合适的决断,当然若是涉及到君权相权之争,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之前说过,皇帝、官僚和百姓利益虽然并不一致,可是比起官僚来,在王朝延续这一点上,皇帝与百姓的利益还是要更一致的,所以决断的权力握在皇帝手里,终归会更加有利。前提是这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对国家有足够的责任感,智力也足够,不贪图享乐,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原因改变决断。如果所图远大,甚至也能冒着在史书上声名狼藉的风险,和整个官僚集团对抗,所谓孤家寡人,莫过于此。您方才说抛开皇帝,我觉得可行。皇帝需要靠血缘来继承,不但水平不稳定,而且容易把天下作为个人的私有物,在态度上和普通人对待传家宝也没什么两样。若是从官僚集团选取最高统治者,可以避开这一缺点。但成为最高统治者之后,需要及时进行身份转变,若继续把自己当作官僚,或所在党派的代言人,那么就会抱着捞一把就走的心态,依然是想要把自身或者自身所属集团的利益最大化。所以这种制度可能需要发展一段时间才能达到成熟,使得最高统治者自动从官僚集团分化,就像方才说的官僚自动从百姓中分化,背弃原有集团,拥抱官僚集团利益一样。”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对改革是什么看法?”
皎皎道:“我以为陛下只是想随便聊聊,原来您是要问这个。是指哪方面呢?”
皇帝道:“随便说说,比如你是否支持,比如是否觉得可行。”
皎皎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当前生产力水平下,或许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跳进轮回。自上而下的改革从来都很难,要求既得利益群体分出自己的利益,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本身就很反人性。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然而就算知道这些,也依然不肯死心,总想着再试试,总觉得也许是自己将一切看得太过悲观,总觉得哪怕只是将轮回之间的间隔拉得更长一些,苍生也能少受些战乱之苦。所以您问我的态度,我不看好,但,支持。”
皇帝道:“那可行性呢?当前情况下推行改革,你怎么看?”
皎皎道:“尚未积重难返,容易推行,占天时。”
皇帝道:“不利的方面呢?”
皎皎道:“尚未积重难返,决心不够,不占天时。”
皇帝笑了笑,又道:“接着说。”
皎皎道:“得国极正,没有宗室问题,中央集权空前强大,有一位愿意抛下一切的宰相,占人和。但并不能扶植起足够强大的新利益集团,容易遭到反扑,即便有,也可能会开启另一种方式的剥削,不占人和。”
皇帝道:“那利弊呢?”
皎皎道:“如果是对这个国家,那么可以抑制兼并、充盈国库、延长王朝寿命,弊端暂时还想不到,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容易满足于此,不再发展生产力,错过量变还好,若是错过质变的发展期,后果可能会比较严重。不过就算不变法,也一样有可能会固步自封。”
皇帝道:“国家如此,那个人呢?”
皎皎道:“如果是对于皇帝个人,那么有利有弊吧。王朝尚在上升期,放任兼并万事不管,依然可以做一个史书中的‘太平圣主’,至于死后,‘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反正自己能得一个好名声就行了。不过如果改革成功,且没有被反扑,那么您就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代圣主,千秋万载都会称颂您的恩德。如果失败,纵然不会像某朝皇帝那样易溶于水,但不能说全然没有非自然死亡的可能性,至于名声这东西,估计就别想要了。但成王败寇自古而然,汉景帝倘若没有削藩成功,史书中会怎么记载,您应该想得到吧?”
皇帝道:“你希望朕怎么选?”
皎皎道:“《老子》有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君王的职责便是去做对的事情,而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毕竟事关生死毁誉,您自己的心意最重要。若是不支持,那便立即停下。若是支持,那便不要动摇。您要去做的,是比汉景帝削藩更伟大的事业。若是摇摆不定,穆相自然不介意和晁错一个结局,但他肯定希望在死之前,能够看到结果。”
皇帝道:“你对他,似乎很是推崇。”
皎皎道:“是啊,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确实是我崇敬的人。历代改革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做得如此决绝吧。当初听众人谈论他无儿无女、无妻无妾,我想也许他为的就是一个孤身赴死、了无牵挂。”
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行了,让朕想一想,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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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合婚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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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站起身来,见皇帝翻弄起了案上的奏疏,于是行了一个揖礼,便退了出去。伤口没有那么疼了,但身上依旧没有力气,所以走得不是很稳。待出了无忧殿,却见一人在阶上等候。是那日送她画像的姐姐,旁边则是一架肩舆和抬舆的仆役。
“何姑娘,走吧。”
“去哪里?”
“东宫。殿下命小人接您回去。”
“那日——”皎皎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本来就是东宫之人也好,见面之后调到东宫也罢,谈话是真也好,是编来试探自己的也罢,终归是身不由己,于是道,“我想回我自己的住所,我师兄还在等我呢。”
“恐怕不行。那里,那里早就被围起来了。”
“为什么?”
“小人不知。”
“那我师兄呢?”
那人没有再说话。皎皎避开了来拦她的仆役,径自向前跑去。
是因为大师兄吗?可兄长不是来了吗?还是说来的是子渊?可不管是谁,把他带走的时候,肯定会把现场恢复原样,把匕首也一起带走啊。而且两把匕首明明刻字不一样,怎么会错认成是他的呢?而且我的伤口,不对,是太子,是太子把“坏水”拿了出来。这样拙劣的嫁祸——
皎皎忽觉心上一阵刺痛,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了熟悉的地方,伤口疼得厉害,胃里也是一阵绞痛。
“何姑娘,你终于醒了!”
皎皎想要说话,却根本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自己被人服侍着洗漱、喂饭、吃药,之后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伤口不大疼了,可身上却甚是沉重,就连呼吸都比往常吃力,挣扎了许久,只喊出了一声 “姐姐”。
“何姑娘,”宫人放下手中正在拧着的帕子,“你不要乱动。你昏迷了三天才醒,要好好休息才是。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师兄。你放心,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怎么会到这种程度?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吗?难道是穆相出事了?皇帝那时在翻奏疏,莫非便是这件事情?所以太子才不惜用最拙劣的方式,也要制造我们反目的假象?皎皎洗漱已毕,吃过饭后,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正想继续问,外面的门却开了,然后便听见一声“殿下”。
“是殿下晨省回来了。”宫人似乎很是高兴。
太子转过屏风,见到靠在床边的皎皎,也很是高兴,然而这高兴只是一瞬,在听到“我师兄”三个字后,便消失殆尽了。
太子沉着脸:“他死了。不必再问了。”
皎皎摇摇头:“不可能。”
太子道:“为什么不可能?”
皎皎道:“他若死了,必定会来找我。”
太子对宫人道:“你先下去吧。”沉默了片刻,方坐到床边,扯出一个笑脸:“你就这么爱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这个,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
是指环,怎么会在他这里?皎皎连忙伸手去夺,太子却将其收了回去。
“不是,这不是定情信物。”皎皎道,“我另一位师兄也有。是一位长辈送的。就是那位教我诗文的长辈。”
“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是送过东西,但我送的是匕首。上元节礼物,逛街时发现的,刀口经过特殊处理,很适合裁纸,所以送了两位师兄一人一把,作为回礼。只是后来他的断掉了,刀片只剩下半截,但是还能用,所以也便一直留着了。”
皎皎见其垂眸向下,神色似有躲闪,于是继续道:“你扎在我左肩的——”
太子笑道:“怎么会是我呢?那匕首可是他的。”
皎皎道:“果然。我刚才可没说就一定是我送的那把。”
太子顿了顿:“你们两个无缘无故倒在宫门附近,问守卫也说没有人进来过,穆成言因为结党营私被弹劾,他身上又放着…… 我也没有办法,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让你离开,难道要我看着你和他一起死吗?是,这样的计策并不高明,可陛下允许了,将你赐给我了。从今往后,你我才是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皎皎道:“可我不想嫁给你。”
太子道:“那又有什么要紧?合婚庚帖已经送到礼部,你很快便是我的太子妃了。你那师兄,不过就是一个外人而已。”
皎皎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哀:“有些情意,就连生死也不能缚住,何况一纸婚书呢?”又道:“你不是说梦到过我吗?那你梦到的场景,是不是在池边,我正对着你,还有一位背对着你?”
太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皎皎道:“因为还有一个人,也梦到了这个场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还留着这些记忆,但大概率只是个巧合,是你们偶然路过往生池,无意之中记下的。”
太子道:“不,不是,我能记下,一定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宿世的缘分。”
皎皎道:“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可以告诉你,那位背对着你的,就是我的师兄,梅任行。临走之前,我们在往生池一起喝酒。如果说有什么宿世的缘分,那也只是在我和他之间,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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