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又有雨,挺凉快的,是吧?”
“是。”太子道,“只不过老师正在写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被你给弄坏了。”
“呃。那我去看看?”
“你就那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也没有吧。我们最近不是相处得挺和谐的吗?”
“罢了。去吧。”
宴会上觥筹交错。风止住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皎皎起身,去到那边,行了一礼:“穆相。”
穆成言边写边道:“坐。叫先生就好。怎么到这边来了?”
皎皎在旁边坐下:“来看看雨有没有打扰到先生。”
穆成言笑道:“你搞的鬼?”
皎皎看到了那堆叠的文书:“也没有吧,凑巧而已。看您在处理政务,要不我待会儿再来?”
穆成言道:“不用。不是需要保密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带到这儿来。稍待。”
穆成言只又写了几行字,便住了笔,唤来一旁的侍从:“请求废除变法的万民书已经按照地域分好了类。之前提到的赎买政策还请陛下早做决断,佃农反应最强烈的几个区域,都写在上面了。”
侍从接过,向水阁而去。
穆成言起身:“雨也停了。走,去看他们射柳。”
皎皎跟在旁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穆成言道:“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然而未及回答,便见迎面走来一人:“老师!”
“怎么他们都怕我,见了我就躲,就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现在也不教我们了,总不能抄起戒尺给我一顿手板吧?再说其实教我们时,也很和蔼啊。诶,这位是?”
“何皎皎,我兄长最得意的弟子。”皎皎闻言,连忙一揖。
“在下宋澜,太子伴读。”宋澜回了一礼,又道, “老师,要去看我射柳吗?”
“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吧。你去将头奖射了来。”
“好。等我得了头奖,给您作节礼。”
皎皎本来以为走得匆忙,指环没有带在身边,此时注意到领口处滑出的丝带,于是迅速结印,设了一个单向隔音结界,又确认了一下没有弄反,方道:“其实我也不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感觉他最看重的应该还是大师兄。”
“那是因为他知道你们会死。记得兄长和我说过,他的三个徒弟中,只有两个喜欢研究原理,这两个中又只有一个学得了数学,偏偏是要死的,而且生来就是为了死。这个死了,那一个也活不成。”穆成言叹了口气,接着道,“听他们说,定的日子是在明年春天?”
“看我的身体状况吧。能撑到春天自然是最好的。”
“你写的那些东西,已经烧到另一边去了。我看过一遍,不介意吧?”
“我还以为情况紧急,当时便销毁了呢。其实那些公式不过是个半成品,甚至连半成品都算不上,随手写的,没有什么数据支撑,最后还把自己给绕晕了。也就诗文还能看看。算了,反正我这么废物,做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就应该把你现在妄自菲薄的样子告诉兄长。”
“师父对我们纵容得很。倒是先生您,这不怒自威的不凡气度,容易吓到人。”
“那首《行路难》…… ” 穆成言沉默下去,最后只说了句“抱歉”。
“什么《行路难》?”
“‘天地浩大,生死茫茫’。”
“‘天地浩大,生死茫茫’?”皎皎反应了一会儿,方道,“原来是那首。抱歉,题目改了太多次,一时没有想起来。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是我故意写来逗我师兄玩的,他当时心情不大好。”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但——还是很抱歉,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让你们无端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先生不必自责。我来这边,本就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如今也算是拨回正轨。而且我们也确实支持变法,倒不是觉得一定会成功,也不是觉得成功了以后一定不会人亡政息,而是在还有一搏之力时,终究不肯死心,想要做最后一次挣扎罢了。所以就算受了些磋磨,也是心甘情愿,并不能说是‘无端卷入’和‘无妄之灾’。”
“你和任行…… 下一世吧,下一世我为你们主婚。”
“好啊,不过得收敛一下这周身的气度,不然宾客都被您吓走了。一进门,‘恭喜恭喜’,一见到您,‘告辞告辞’。”
“那你还敢让我主婚?”穆成言笑了笑,接着道,“若不是因为知道你们一定会支持,我当初也不敢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将你们拉入局中,作为稳固帝心的工具。只是,若是变法失败,你们最后的结局……”
“说的好像变法成功,我们就能有什么好结局一样。”
“总还是心存愧疚。”
“那先生会怕自己结局不好吗?”
“一人得失,如何比得上众生疾苦?一人毁誉,又如何比得上众生安乐?都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莫说一时之毁誉,便是万世之是非,又有何惧?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最多不过开棺勠尸而已。”
“那么我的答案,和先生一样。”
“你和我可不一样。”穆成言笑道,“在稳固帝心之外,怎么说也是被强行安排着加了半个美人计拖住太子。后世话本中的红颜祸水,只怕又要多一个了。”
“没事。红颜祸水就红颜祸水,我可以学得自恋一点,当成是在夸赞自己的美貌。皇帝倒是很讲理,如今师兄在那边,可以继续稳固帝心,我的死不会对变法有什么影响。只不过太子是个不讲理的,我没有信心在死之前说服他也支持变法。”
“我自己教的学生,我自然明白。其实他立场相反也不完全是坏事,最起码可以暂时拖住保守派。当初皇帝将你赐给他,原话便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哄骗他们也好,让他们撤去弹劾,不再伏阙闹事,只要做成,便将她赐给你’。从结果来看,这半个美人计,也还算成功。”
“会反噬吧?估计他没少封官许愿。”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只是在乎名声、厌恶风险罢了,待度过最困难的时期,一切趋于平稳,未必便不会改变主意。到时就算为了施恩,将新法撤去几条,也足够给这个王朝再续上几十年寿命了。”
“先生真是我见过最操心的人。”
“说什么呢?!”
“先生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你啊!” 穆成言笑了笑,又道,“之前在汉阳时说过,将来有机会,再为我写一首。那首《行路难》…… 改一改,为我作悼词吧。”
凉风吹过湖面,四周依旧人声。
宋澜转过走廊,皎皎见状,连忙将手背到身后,解了结界。宋泱也跟着他到了这边,手上还拿着一顶帽子:“姐姐你看,我给你把帽子赢回来了!”
“是你哭回来的吧?”宋澜道,“人家不给,你就一直哭。”
“公主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帽子?”皎皎道。
“他们都说见过你戴,是你的。不是吗?”宋泱道。
“是,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亲手为我编的。我还以为再也寻不回来了。”
“喏,现在物归原主。”
“谢谢!公主真好。”
“老师你看,这是我为你赢的。头奖!”宋澜道。
“《绝世好菜》?”穆成言接过,“还是两本?”
“重点不在于菜谱,在于这字迹。您看,这本,仿苏轼笔迹仿得这么像。这本,简直就和苏轼写的一模一样!可惜不知道是谁的,不然高低得找他写上几本。”
“可能…… 不知道是哪里的漏网之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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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落叶别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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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还有一个时辰才能结束。穆相有政务要处理,去了户部。任行则是要在陛下那里待上一整天,就算一直等着,也不可能见到。皎皎实在有些累了,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依旧不大舒服,便和太子说自己先回去了。
宫道之上稀稀拉拉地躺着几片叶子,微风阵阵,将其吹得簌簌作响。皎皎抱着帽子走在路上,边闻边道:“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有香味?我自己都洗了它不下五次。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怪归公之后,会被拿出来作为射柳的奖品。”
好在奖品里只有这顶帽子和那两本菜谱。乐天的《新甲乙判》在俯仰山,子桓和子由送的宝剑,也随着任行的出宫还给了他。不然若是与故友重逢,真的不大好解释为什么他们送的东西,会那样轻易地出现在别人手上。
又有几片叶子被风吹了下来。
皎皎望着它们,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句“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忽然,一片叶子直直撞了过来,将皎皎撞得侧了个角度,之后便立在了地上,不断向其点头。
皎皎不由蹲了下来,仔细研究:“你一片叶子,怎么这么大力气啊?”
叶子继续点头。然而上方似乎并无蛛丝牵引。
皎皎道:“好神奇哦,你居然还会点头。本来之前听任行讲,还以为他又在胡说八道呢。不过你到底是怎么立住的啊?这受力也不均匀啊。你有灵识在?所以你是叶妖,不对,叶怪?”
叶子继续点头。
皎皎道:“怎么会有灵识选择做叶怪啊?还是片枯叶。好歹选块石头,也能长久些。或者选根树枝,还能写字,也不至于唯一的交流方式只有点头。对不起,我好像管得太宽了。您随意,高兴就好。反正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叶子摇了摇,躺下了。
皎皎道:“所以这是笑抽了吗?好吧,您老在这里躺着吧,吹吹风,也挺好,不过小心别被踩到。我该走了。”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冲它摆了摆手,方才继续往住处而去。
回到桐花院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皎皎放下心来。不当值的宫人们也攒了个小聚会,皎皎不想让桃溪为了自己等在这边,所以再三保证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给她强行放了一天假。算算时间,从出门到现在,她应该已经在吃煮好的粽子了。
皎皎将帽子放好,洗了把脸,又去床帐处打了个结。可惜,这边的都是甜粽,自己是爱吃甜,但并不是所有甜的都喜欢,比如就不是很喜欢豆沙、枣泥这种馅料,所以还是更怀念在南方时吃到的咸粽。说来也怪,红豆的自己便很喜欢,但是做成了豆沙,便不喜欢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后者加了太多的糖油。
正如此想着,回头便发现了桌子上放着的托盘,盘子下还压着三张纸条。正中的纸条上写着“蛋黄肉粽”,左边则是写着“椰蓉青团”,右边的是“红豆月饼”。皎皎伸手一触,发现上面还有个控温结界,左中右还是三种不同的温度。
椰蓉…… 还有这字迹……
“子瞻?子瞻!”
皎皎在屋内没有找到,又去了院中。
“子——瞻——”
“苏——子——瞻——”
然而依旧没有回答。
“好吧,其实就是想谢谢你。”
皎皎回到屋内,吃起了红豆月饼。饼皮做得很软、奶味很浓,内里的红豆馅不算太甜,也没有涩味,总之,很好吃。然而吃到椰蓉青团的时候,却觉得有些怪异,椰蓉虽然是第一次吃,但是很喜欢,糯米皮的艾草味也很浓,但合在一起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就像自己爱吃茄子,也爱吃包子,但茄子馅的包子却一直被自己视为山上的黑暗早点之一。也不知道是因为无饥馆的师傅没有做好调味,还是因为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个喜欢挑剔食物组合的怪癖。
“等等,不会有毒吧?”
子瞻在去年中秋时的态度…… 皎皎不大能确定,可又觉得催吐实在不太礼貌。
去年宴会上他说了些什么来着?好像问了很多问题,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可他要带我走,应该不用这么麻烦吧?嗯,一定是被大师兄那一刀弄得有点杯弓蛇影了。子瞻既然能把风筝交给兄长,就说明他应该没有那么反对。好,接着吃。蛋黄肉粽,很怀念啊。
粽子拿出来,结界便消散了,然而下面的盘子也跟着消散了。
太铺张浪费了,连盘子都要用灵力幻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皎皎并没有中毒的症状,也没有死掉,只不过睡着的时间还是在变得越来越长。之前还能有六七个时辰清醒,现在只剩下四五个时辰了。然而即便睡醒,疲惫却未曾缓解,头颈肩背皆是异常沉重,只有四肢还能应付一下。太子有时会到这边来,或是让人将其装扮好,送去那边,摆在自己书案对面。但不管在哪边,都有一半时间见到的是睡着的皎皎,好在他也只是想看看她,并不是很喜欢和醒着的她说话。
宋泱送了些话本给她解闷,皎皎有时会翻上一翻,但总是对情节感到十分疑惑。譬如搞不懂为什么救人非要用心头血,血液是循环的,哪里的血不都一样吗?还有喂嘴里怎么可以呢?不都被肠胃给消化了吗?应该输到血管里才对。不过随便输似乎也不行,可能并不相容,所以还是提取有效成分更靠谱些。又想起自己当初被取血,应该也是为了某些有效成分。从目前知道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为了血肉中残存的魄,只是来者并不懂得如何撕裂灵识,也不懂得如何用自己的灵识去承接,于是只好用了这种笨办法。应该是去救人,呃,救妖的,也不知道最后救没救成功。诶,等等,如果只是为了魄的话,那么直接吃进去也是可以的。
看书之外,则是经常对着床帐上的四根流苏结发呆。有时是想起小时候——弟弟钻到被罩中,“皎子皎子!”“谁啊?”“我。”“我是谁啊?”“我是小拂飞。”,又或是和自己用树枝做弓箭玩,只是弓箭实在简陋,两个人又都不大会,那歪七扭八的箭路实在令人捧腹;或者是和阿娘一起炸油香,用糯米和豆子制成浆子,再倒入特制的模具中,放上馅料,浸到油锅里慢慢炸,可惜后来模具不见了,这边磨豆腐的老伯也换了机器,磨出的浆子总是一边稠一边稀,拌不回去,也炸不成,油香的味道也便仅存于幼时的记忆中了,也许在死之后,可以去阿娘的家乡看看,买上一些,吃个够;再或是和阿爹、弟弟一起去放风筝,攀着栏杆到打谷场里,布做的老鹰高高地飞着;或者爷爷将自己装到纸箱中,放在车上带着去取货,上方那四角的天空,又或是说起他们初见时,奶奶穿着一身小红袄,在那里跳舞,或是抱怨挑河时穿着她做的棉裤,觉得怎么一点都不暖和,然后发现缝的时候没有分格,棉花全掉到了下面;再或是大爷爷将受伤的自己背回去,说以后再这样走得又疼又慢,不要一点一点往回挪,要记住在原地休息,托人送信回去,或者是处理着自己胳膊上那垫上纱布用木棍敲破的水泡,说用针挑其实没那么疼,用棍敲反而更疼,而且破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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