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想起俯仰山——任行看着自己画的画,问“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自己和他解释说画的是花鸟图,上面是花,下面是鸟,然后他说“哦,这样啊,可是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自己继续解释“梨的柄长在小头,鸟的脚长在大头”,他继续表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直到大师兄制止方罢;或者是冬天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手放到心口处焐着,说“其实这个世界是个假的,你已经死了,本体在极寒冰棺之中,所以总是觉得冷,怎么焐都焐不热”,然后被阁主一个眼刀吓得重新解释,“呃,其实只是你手脚处的毛细血管不大够,所以焐不热”;又或是有一次下车时,车子停得不大稳,差点碾到了脚,他吓得拉着检查了好几遍,自己说“没事,真碾过去了,就做三足金乌呗”,他说“你还三足金乌?你翅膀呢?”,自己说“哦,那就单足金乌”;又或是给自己讲着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说石头会变成美人,美人也会变成石头,兔子可以吃到口中,口中也可以吐出兔子,最后讲到黄帝的女儿魃,说她为护家国,在大战中耗尽了神力,从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干旱,被人们驱逐诅咒,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是为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自己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自古而然,人们的态度,并不取决于你为他们做过什么,而是取决于正在做什么以及还需要你做什么”,又问“如果你有一天也变成了那样,会怎么办”,自己说“如果真有那样一天,而又失了神智不能自决的话,请你一定要杀了我,倒不是怕被众人驱逐怨恨,虽然我也不喜欢那样,而是不想给世间带来灾厄,说是一厢情愿也好,说是沉没成本也罢,终究不想亲手毁掉自己曾经为之付出的一切”。
时间的洪流中,记忆在不断消退,越是久远,便越先被遗忘,于是只好反复将它们拿出来,否则还等不到兄长,便先等到时间将其冲成了残骸。皎皎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便先等来了那满宫满院、遮天蔽日的白幡——皇帝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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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天下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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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崩了。这实在很奇怪。
且不论那边加在皇宫的禁制结界,单是皎皎自己,都不知给无忧殿和水阁加了多少层保护。若说是因为服食丹药,可就算再不济,十年二十年还是有的,足够变法成功。除非…… 是太子?还是那些保守派的大臣?
然而事情来得比疑惑更快。丧礼之上,梅任行坚持要查看陛下的遗体,被太子以不敬先皇为由下了狱。彼时江浙局势复杂,穆相不得不亲自前往,收到消息已是半月之后,赶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太子登基,变法派全部撤换。由于错过丧仪,穆相也被一众新上任的言官弹劾,紧接而来的则是要求其对于变法期间的种种害民政策给一个说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罢官归府。说是归府,其实是软禁,新皇还在考虑。大臣们却不想再等下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成箱的万民书,每一张上面都是民意汹涌、不可违逆,每一张都是其无故生事、祸乱天下的罪证。
九月十三日,赐死的圣旨终于到了穆府,听着那一串长长的罪名,穆成言只是笑了笑,便将其接过:“劳烦公公稍待,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公公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喝完了再说?”
穆成言点了点头:“也对。”说着,一把抄起酒壶,一手端起酒杯,坐在石阶上自饮自酌了起来,直到将一整壶全部喝完,方道:“喝了这么多,必死无疑了,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公公一甩拂尘,离府而去。
穆成言招来管家:“祖宅所换之钱,尽数入了户部,再加上哀乐楼的第一批赠款,算下来每州可够百户之资,之前已经赎买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没有发放,请唐识务必从中斡旋,将最后的那些也发放出去。”
管家道:“都说您‘于君不赦、于民自绝’了,怎么还想着别人呢?”
穆成言笑道:“总不能让这笔钱不明不白便进了衮衮诸公的口袋吧?佃农赎买,官方是进行不下去了,今后只能指望哀乐楼以私人名义继续。好了,帮我拿个木桶来,若是呕血,残渣混着胃液,怪脏的,我可不想弄得满院都是。”
管家去拿木桶。穆成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抚了抚上面的“阿言亲启”后,将信纸展开:
阿言吾弟,汝既九死不悔,则应奋力搏之,勿以兄为念。世事艰难,知无可会之期。人心叵测,终有死别之日。知汝慕商君,欲身灭而法存,兄别无他物,唯封剧毒于内,随信附赠,以备汝需。至若鹤顶红、钩吻等,痛苦难当,纵上相赐,万不可饮。吾疾已半愈,勿忧。
穆成言摸着上面的字迹,许是放得久了,字迹已有些许褪色,又握了握手中的琉璃瓶,然后起身去了书房。身体已经开始有些撑不住,穆成言稳了稳呼吸,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将它和琉璃瓶放到一起了,复将桌灯点燃,将“阿言亲启”置于火苗之上,看着上面的字迹一点点消失殆尽。
管家回来了。穆成言道:“若是皎皎来,把这个交给她。”
管家看了看那琉璃瓶和纸上的字迹:“她不会用的。”
穆成言道:“我知道,但还是想试一试,总还是于心不忍。”
管家道:“这么好的毒药,您为什么不自己用?”
穆成言道:“也不是特意留给她。若是变法成功,我自然…… 如今变法不成,就当是我心中不快吧。”
管家道:“那大公子那边怎么办?”
穆成言道:“可能会生一阵子气吧?毕竟就算不用他给的药,速死的办法也多得是。但这点痛苦,我还受得住。不速死也很好啊,我们还可以再多说一会儿话。”
管家:“……”
秋风栖迟,残照萧瑟,皎皎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躺在棺材中的尸体了。宋澜对着棺材一揖,愣了愣,向旁边道:“灵堂为什么不布置?”
“公子说了,一方薄棺,足矣。”
“怎么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
“本来也没几个人,公子早就已经遣散了。”
“身后之事,岂可如此草率?”
“反正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作为座师,都不会有什么学生来的。身后之事,实在没有必要。”
皎皎趴在棺材上,眼泪不断落下。
宋澜叹了口气:“节哀。”
皎皎看着他,偏了偏头。
“殿——陛下,不希望你在这里待太久。”
“那你回去告诉他,我要在这里待很久。”
“抄家的人很快便到……”
“他抄他的,我就在这里。”
宋澜无法,只得先行回宫复命。皎皎静静趴在棺材上,管家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将东西交给对方,便见其在四周找了起来。
“怎么了?”
“有刀吗?”
“要刀做什么?”
忽然一个身影在旁边出现,皎皎抬头:“子野?”
子野点了点头。
“给我刀。”
“没这个必要,这里的只是一缕残魄。”
“会有点用吧?”
“放心,他没事。生前是受了些折磨,但只是神识震荡,需要睡一会儿。而且成言自己也肯定不希望你如此,你要相信他,他撑得过去。”
“好。我相信他。”皎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上次和你说的,将我在俯仰山和族谱上除名的事情——”
“放心,已经除名了。本朝没有连坐,你太小心了。”
“小心些好。若是新皇派人威胁我的家人,请你务必让他们用大不孝的罪名再和我断绝一次关系,不要受我的牵连。本来就这样抛下他们,已经很愧疚了。”
“好。不过应该不需要。而且也有灵识在保护他们,不会出事的。”
“《哀苍生赋》和《祭天地文》——”
“我知道,我会以你的名义传遍各地。只是…… 为了给后世埋下一点渺茫的希望,却要在当世落个谤满天下的结果。真的值得吗?”
“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诽谤朝廷、蛊惑民心?还有什么别的罪名?不尊圣贤、不敬经典、肆意捏造、散布邪说?我想象力不大够,可以等着看。不过当世这些罪名似乎都有别的名字。造反不能叫造反,而是改叫了革命,但总可以换汤不换药地说成是煽动□□政权、危害国家安全吧?”
“那本《新甲乙判》…… 就不应该让乐天送给你。”
“我也没记住多少。”皎皎道,“只是世事荒唐,大多如此。”
“为什么总要牺牲你自己呢?”
“我没有牺牲,我只是在做选择。”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牺牲是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既是为了别人,那么终归会对他们有所期待,不求感激,但总不希望是怨恨。可若只是在自己和自己想做的事情中做一个选择,那么便无关他人。一世毁谤也好,万世骂名也罢,那都是他们的事情。我做我想做的,他们说他们想说的,两不相干。”
“所以从一开始便没有抱什么希望吗?”
“不期待当世的理解,自然也不会期待后世的感激。当世与后世又有什么区别呢?将其中之人易时而处,他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能因为后世人处在更好的环境中,便觉得他们是自己的知己,也不能因为当世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便觉得他们罪无可赦吧?”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在为成言难过呢?”
“我双标啊。这么对我没有关系,可是这么对我以外的人,我会觉得不公平。不过若说世人颠倒黑白,但究竟孰为黑、孰为白呢?也许我自己反而错得离谱。”
“也许…… ”子野叹了口气,“我们都错得很离谱吧。”
子野走后,皎皎又枯坐了半夜。抄家的队伍就在外面,没有进来。管家给她找了件厚披风围上,便坐在对面,静默无言。直至天明,皎皎方打起精神,去了书房。
当初穆相说要悼词,本以为怎么也是几十年之后了。还想着若是这次神魂俱散,兄长用余下的那一魂为自己重聚神识,可能要过上几百年,会来不及。如今真的到了这样一天,回想起当日情景,却恍如已过了几世几生。
回来的时候,管家正在将一个琉璃瓶放入盒中,抬头见是皎皎,于是道:“是大公子送的,我拣了几样,想着给二公子做个陪葬。喏,这个竹蜻蜓,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还有这方砚台,是大公子亲手磨了,送给二公子的加冠礼。还有这……”
管家说不下去了。
皎皎道:“您之后会去哪里?”
管家道:“二公子的神识早就不在这边了,所以今日便带他出去吧。下葬之后,可以隐于人海,做些寻常的生计,或者去哀乐楼做个掌柜,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四处看看。不说这些了,你手上的,是给他的悼词吧?端午回来之后,他便和我念叨过,说你时日无多,我也没有几年了,让我到了那边之后,一定要提醒你,不要忘了。对着一个老人说‘你没有几年了’,是不是很讨打?”
皎皎道:“先生也有这么顽皮的时候吗?”
管家道:“是啊。没想到如今竟是完全相反,我们在这边,他在那边……”
皎皎又不禁落下泪来。
管家道:“好了,别哭了。若早知你会如此,二公子一定不会让你过来的。”
皎皎抹了抹眼泪:“我其实没有很难过的,是我这副身体在难过。在所有可能的结果中,我其实设想过这种的,如今也只不过是发生了而已。”又将悼词递了过去:“这是我写的《行路难》。我誊抄了两遍,是一样的。”
管家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
天地浩大,生死茫茫。
西风忽已晚,日月何太长。
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鸟之难翔。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而来哉?
可怜功业,俱作尘埃。
魂兮归去,无上高台。
皎皎将另一份折好,放到穆成言手中:“如今可真的是‘天地浩大,生死茫茫’了。当初写的时候,实在没想到会用在今日。我给先生念一遍吧。天地浩大,生死茫茫。西风忽已晚,日月何太长。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鸟之难翔。”
皎皎擦了下眼泪:“本来想在这句之后,便直接用‘魂兮归去,莫恋他乡’结束的,但您肯定不希望我这么写。我没想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夜还能接着哭。把您衣服都弄湿了,别嫌弃我这个爱哭鬼…… 我接着念吧…… 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鸟之难翔。嗟尔远…… 远道之人……”
外面传来一片叫嚷声,空中洒下纷纷扬扬的纸张,是《哀苍生赋》和《祭天地文》。抄家的士兵闯了进来,满院都是甲胄的响声。
管家道:“没事,我会念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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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 87 章 往者无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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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接的露水,尝尝吧?”
“我说过了,露水和其他的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接了好久的。”
“真的没有必要,而且就算要喝,也得烧开了吧?里面不知有多少灰尘病菌。”
“那我们煮茶喝?”
“我现在喝不了太多茶了,容易心慌。”
“穆成言死了,你就这么难过吗?”
“我没骗你。茶我是真的喝不了了。饭我有在努力吃,只是吃得慢了些而已。作为观赏性玩物,我觉得我还是挺合格的。”
“又是这句…… 我没有拿你当玩物。”
“总不可能是拿我当玩具吧?更不可能是玩伴。”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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