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初弦了。
她似乎瘦了一点,披着一件显然不合身的深色大衣,站在灯光下,人显得过分清绝和苍白,头发也长了。
这个孩子总是借口工作忙,出差多,距离远,来回不方便,她总不愿意回家。
又或者,她其实从没有把他们当一家人。
想着想着,心中难免涌上心酸,黄立勇叹了口气,手掌抵着檀嘉雅肩膀,示意她过去。
李警官给他递了支烟,低声与他商量。
“准备往惯犯方面跟进,刚让我的人去搜他家,搜出了与初弦有关的大量照片和视频。别激动,听我说完。”李警官替他挡风点烟,又说:“先甭管其他,未遂跑不掉了。”
黄立勇听得脑门青筋突突直跳,好不容易克制一点的邪火一瞬间蹿到嗓子眼,他现在恨不得把那个狗|杂|种碎尸万段。
他狠狠抽了口烟,烦躁得来回踱步,他叼着烟,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过半天,他怒骂一声,飞起一脚踢上墙壁。
“那是我女儿!”
他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又重复一遍:“那是我女儿!你让我眼睁睁看着我女儿受欺负却什么都不做?!”
李警官偏头示意,女警员会意,回了个“OK”的手势。
他压着声:“关了摄像头。你进去吧,我最多给你三十秒。”
大门重重合上,巨大的震荡声响彻天地,李警官仰天沉默,半晌自顾自地摇头。
谭嘉雅已经习惯黄立勇风风火火的性格,托过初弦的手,惊觉这孩子体温低得过分,不禁更忧心忡忡。
“姐姐怎么样了?手这样凉,是不是冻生病了?”
说完,掌心向内贴过来,轻柔地抚着她前额,还好,没有出现比现在更坏的局面。
初弦嗓子干哑,第一声没发出来,她手指揪紧深色大衣的衣领,目光潮湿地看着她。
“我没事。”
问了她一些身体上的事宜,得到初弦肯定的答复,谭嘉雅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平稳地落到地面。
她捏了捏初弦手心,轻声道:“姐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不要怪在自己身上,更不要觉得给我们添麻烦。”
谭嘉雅性子软,说话声也软,莫名有安定温暖的力量。
初弦低着头,睫毛扫开一排轻颤阴影。
“我知道的。谢谢阿姨。”
谭嘉雅笑着拍拍她肩膀,转头,试探的口吻:“这位是?”
“您好。”贺清越立时接话:“我是初弦朋友,她先交给您了。”
谭嘉雅犹豫着点点头。
贺清越在她耳边嘱咐两句,初弦一瞬抬眼,琥珀色的浅淡瞳仁,蓄着支离破碎的水光。
他找李警官说事,背影颀长修挺,身上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形制偏软。
时不时往后分一个目光,注意到她一直在看自己。
小汀仰着脑袋,勾勾初弦手指,细声细气地问:“是姐姐男朋友吗?”
初弦愣了愣,显然谭嘉雅也在等她回答。
她起先是怔忪了好一会儿。男朋友吗,远远不是,但要拿什么词语定义他们的关系呢?
过许久,她眼尾微微低撇,轻声呢喃,不知道说给谁听。
“是对我特别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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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越插手,事情自然要比原定结局更复杂。
李警官和黄立勇勾肩搭背站在风里,外面下雨了,江一峻撑一把从后车厢拿出来的雨伞,站在外面和贺清越说话。
贺清越挽单边袖口,精冷昂贵的手表闪动一泓冰冷的光,偏头接电话,侧脸矜冷骨相优越,指间燃一支烟,火星明灭。
长天冷月,风雨如晦,他眼底幽深难测的情绪比夜色更冷。
仿佛他才是黑夜本身。
李警官咬着潮湿滤嘴问:“那人什么身份?”
都说做父亲的,天然抵御女儿的男朋友,尽管从外表上,黄立勇丝毫挑不出这个年轻男人的错漏,但初弦看向他的眼神,还是让他不愉快极了。
“谁知道呢。”他哼一声:“我女儿的追求者吧。”
李警官看他,怀疑浮上眉梢。
黄立勇大怒:“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觉得我们家初初配不上他?”
挂电话折身的贺清越恰好听见这句话,他摁灭烟,烟头拢在掌心,客客气气地笑了下:“是我配不上初初。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贺清越。”
他这句话全无阴阳怪气或高高在上,语调清闲得仿佛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黄立勇皱眉,语气不善:“贺什么?没听过啊。你爸是贺宗文吗?”
不过随口一句的玩笑,沉默半晌,贺清越忽地点头,表情似有意外:“原来黄先生与家父是旧相识?”
黄立勇:“.........”
李警官哈哈大笑,笑声震耳欲聋。
贺清越维持彬彬有礼的微笑,朝初弦方向点了下头,“黄先生,如果您不介意,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对方不仅仅是所谓的“大一级”,黄立勇虽拿不清两人真实关系,但看他对自家女儿这么上心的模样,大概坏不到哪去。
他没立刻应声,沉思几秒,审视的目光定在贺清越面上,怀疑道:“贺公子,您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吧?”
“放心吧。”贺清越笑说:“贺家是知法守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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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局出来时,时间逼近十一点。
夜色正浓,下过一阵急骤雨,来去匆匆,只余空气中潮泞的泥土湿气。
浸了水的地面湿滑难行,初弦要把外套还给他,他没接,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痕迹清晰的掐痕。
她咬着唇,慌乱地避开视线,细白脖颈却没动,仍由他半是心疼半是悔恨地揉了会儿:“没事的,你别担心。”
事情发生到现在,她又闷回了八风不动的壳子里。唯一外放的情绪,大概都在那声千回百转的“贺清越”里了。
“老城区的房子别住了。我会给你找一个新的住处,安保性高,价格合适,离研究院近一点儿,交通方便。”
她大脑混乱,几乎是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
贺清越沉沉看着,语气混杂一点无可奈何的笑音:“这么乖啊?真不怕把你给卖了。”
黄立勇和谭嘉雅在门口等她,她回头望一眼,又转回来,脸色如月光般安静,但明显的欲言又止。
她说:“贺先生,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他迁就她娇小纤细的身高,略略俯身,手指绕开垂到锁骨的发,轻轻撂到耳后。
“黄叔叔女儿有哮喘,见不得猫毛。我不放心初初单独在家,可以拜托您找个宠物寄养吗?钱会转给您。”
事发突然,黄立勇夫妇的意思,即刻起身带她回跨越半个南城的家,至于初弦的贴身衣物,通通不用收拾,家中准备齐全。
小小的一枚黄铜钥匙落入贺清越掌心,他收拢五指,替她合上大衣的两个纽扣,兜住小姑娘单薄肩膀。
“需要带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用。寄养那儿什么都有,您只要拿个航空箱——对了,航空箱在阳台搁着,初初很乖的,不挠人也不咬人,有按时打疫苗和驱虫,您别担心。”
贺清越反手拊着她前额,声线似珰玉般温和:“我担心你。你跟黄叔叔到家了,记得跟我报声平安。你身上几处伤我跟你谭阿姨说了,小朋友,别想糊弄过去。”
她这时才有了一点儿真切的笑意,天真童稚,那种让人想保护而非毁灭的干净纯粹。
“我知道啦。”她软软地牵着他尾指,晃了晃:“大家都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贺清越不依不饶:“回哪儿?”
大概知道他意思,也意外他竟然有这样敏感的心思。
初弦踮踮另外一只没受伤的脚,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贺先生,我回家啦。您也要早点回家。路上开车小心,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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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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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勇降下驾驶位车窗,目不转睛。
谭嘉雅倒是没他那么大反应,只说:“孩子大了,也是要谈朋友的。”
谁知黄立勇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他愤懑中携带几分不明显的委屈:“初初都没有和我这样咬耳朵说话。”
谭嘉雅无语半刻,丢了一句“你这人真是没救了”。
黄立勇是不折不扣的女儿奴,但他这人有个优点,绝不因为亲生非亲生就厚此薄彼,甚至在某种程度来说,他对初弦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和保护,导致他在初弦和自己女儿当中有失偏颇。
谭嘉雅不止一次觉得,初弦应该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不愿意回家里来。
那孩子心思敏感细腻,看她总是一副笑吟吟什么都不说的模样,其实很多情绪都藏得深。
为人父母,大概最不愿意看见孩子这一面。
视线里的女孩子走过来,敲敲车窗,原本坐在靠门位置的小杰往里挤了挤,大声道:“二姐姐你坐进去点!我要和初初姐姐一起坐。”
小汀尖叫:“凭什么!你靠一边去,我才要和初初姐姐一起坐。”
两孩子你挣我拉,谁也不肯推让,初弦扶着车门笑道:“我坐中间好不好?”
初弦到黄家的时候,小汀和小杰都小,如今一个明年念初三,一个念小学三年。
黄立勇让谭嘉雅连蓝牙,随机播放今日歌单,中间有一首粤语歌,她在两孩子的争宠中听清一句歌词。
就算世界无童话,放下包袱完成它,就来学攀山者,有心不会怕。
她想,她或许有机会,走进不打烊的夜场游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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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勇家是一栋叠拼的别墅,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小汀和小杰一人捉她一只手,初弦感觉自己像个高脚杯,顿时溢出几分哭笑不得。
出门时没来得及关灯,客厅一侧做了全景玻璃设计,灯火通明,直观可见庭院沾染雨雾的翠绿草场。
“姐姐先坐一会,我去给你扫一下房间灰尘。”
小汀听完,扁扁嘴,问谭嘉雅:“姐姐不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黄立勇敲了下小汀额角,笑说:“明天不上课啦?姐姐今天很累了,你别吵着姐姐。”
小汀更委屈,嘴巴噘得简直可以挂油瓶,拖拉着声音撒娇:“姐姐明天上班吗?我放学回来,姐姐还会在家吗?”
她的心一瞬被击中,无比柔软。
初弦捏了捏小姑娘粉嫩脸颊,郑重地保证:“这样,姐姐明天去接你放学怎么样?”
小汀眼底亮起惊喜,小杰立刻不高兴,他在沙发上抱住初弦胳膊,耍赖道:“那姐姐也要来接我。”
她也笑着答应。
黄立勇站在窗边抽烟,不给他们过来,只摆摆手说:“姐姐也太惯他们了。明天你好好休息,我去接。”
小汀小杰立刻拉长脸。
黄立勇伸手推开窗户,夜风兜进来,冲散烟味。
把孩子赶去洗澡的空档,他叫初弦到身边。
相顾无言,初弦抿抿唇,先道歉:“黄叔叔,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黄立勇哑然片刻,继而失笑:“你这孩子,道歉就见外了。”
初弦小时候就和他不是很亲近,长大更是如此,是以双双交视,竟是无话可说。
他用力把自己头发往后梳,试探地、不报任何希望地问:“待会儿给你许老师去通信息,给你请几天假可以吗?”
黄立勇一家待她极好。
小汀小杰把她当亲姐姐,黄立勇和谭嘉雅亦是把她当亲生女儿。
她从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初弦半垂着眼,在未散干净的呛鼻烟草里,轻轻点了下头。
她的房间在二楼,配套单独的卫生间,洗完澡后换上谭嘉雅准备好的睡衣。
小汀小杰滚在她床上,一人抱一个枕头,显然没有将黄立勇的话听进去。
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响起,初弦打开门,谭嘉雅递给她一盘新鲜果盘和手机充电器。
“初初,方便说两句话吗?”
她点头,让小汀帮忙把自己手机充上电,转身跟谭嘉雅去了对面书房。
书房做内嵌式书柜设计,条理有序地摆满了书。
黄立勇是个粗人,谭嘉雅却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还是文学系,因此涉猎的书籍众多。
初弦走上翻译这条路,很难说没有谭嘉雅的影响。
她记得书房还单独做了个隔间,里头放了架很有年头的珠江三角钢琴。
初思还在的时候,全面培养她的德智体美劳,但是考过钢琴业余十级后,她再也没有碰过黑白琴键。
谭嘉雅拿过碘酒和棉球,扭开盖子,洁白棉球迅速洇得变色。
她身上多是抵抗伤,最严重的当是左蝴蝶骨连着后腰处一块碗口大的青紫,还有脖子上的掐痕。
万幸只是轻微擦破表皮,没有流血。
她拧开书桌的护眼灯,灯光温柔如纱,缓缓流泻,谭嘉雅的声音柔和得仿佛浸在清澈温水里。
“你十一岁到我们家来,我和你黄叔叔,其实害怕极了。”
她动作轻柔地上药,偶尔瞥眼看一看她。
初弦眼睫轻轻一颤。
“害怕照顾不好你,毕竟十一岁不是十一个月,你拥有和初思生活的所有记忆,拥有成熟的思考和理性,我和你叔叔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纳我们。”
她用了个很奇怪的说法。
是“你接纳我们”,而不是“我们接纳你”。
“我和你妈妈是一块儿跳舞的时候认识的,她比我有天分,也跳得比我更高更远,真不是哄你,你叔叔的剧团能撑到现在,早些年多亏了你妈妈力挽狂澜。”
谭嘉雅撩开她长发,垂眸去看她颈侧的伤痕,心疼着叹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妈妈是我们的恩人。你出生的时候是我守在病房里,小小的一团儿,才四斤多一点,生出来直接给抱进观察室。那会儿我们都没照顾孩子的经验,三个人磕磕碰碰了,倒是好好地把你给养大了。”
“你妈妈来剧团排演,把你安排在第一排,你黄叔叔给你手工弄了个儿童座椅,你也乖,不声不响不吵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妈妈去世后,你没个真正亲人在身边,我们不是没想替你找,但是初弦啊,你知道的,我们有难处。”
初弦低垂着眸,纤长眼睫扫开阴影,她缓缓地应了声:“嗯,知道的。”
“那时候在机场弄丢你,你不知道,回来后黄叔叔拎一瓶酒到你妈妈墓前,去给你妈妈‘赔罪’。你叔叔最怕就是你被认回应家,他不是阻止你和你真正的家人相认,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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