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朋友吧?”钟立谦忽然问。
她被他态度弄糊涂了,半晌才迟疑地点一点头,说:“是......但我......”
钟立谦视线越过她肩前,看见研究院内鬼鬼祟祟的两个女孩,朝前进一步时初弦猛然后退。
那瞬间的反应基于初弦自己也没想到的下意识,她抗拒得太明显,不由得升起几分淡淡尴尬,张口想解释,他却无奈失笑:“原本想去和你老师打声招呼,不过我电话响了,猜是停车时堵到别人位置,我去挪车,然后在门口等你可以吗?”
他不给初弦拒绝的后路了,初弦无法,只得先折返回工位勾了挎包和水杯,许教授戴着眼镜从房间出来,眼尾余光瞟一瞟外边:“初弦,不想去可以不去。”
初弦手指别过耳边垂散的发,面色温柔地笑:“之前确实有约定,他都过来接我了,实在不好推。”
“好吧。”许教授不好就她的交友圈多伸手,待她临走时目光嘱咐一番:“那你别耽搁日太久,吃完了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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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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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过了五月份,落雨日并不频繁。
但车子刚开出老城区,初弦迎接了一场扑面直来的寒凉阵雨。
空气潮湿闷热,她歪靠着车窗,被密集如红海般的车流闪了眼。
钟立谦余光瞥她一瞬,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她永远是个善解人意的温和性格,在最后十秒钟内的当口,她笑着半拨过目光。
车子顺着成群结队的亮眼尾灯滑过十字路口,钟立谦手指调整车内音量,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逐渐消弭一言难尽的僵滞气氛。
钟立谦空出的一只手顶了下细细的银白眼镜腿儿,他弯出初弦最熟悉的淡淡笑意,连语声也符合他给人的一贯气质。
“一时间给忘了......最近老爷子怎么样,身体有恢复得好一些吗?”
上了年纪的老人病势反复,上个周应嘉涵联系过初弦,言简意赅表示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如意,初弦没多说什么,下了班驱车去探望,但老人睡着,最终也没说上两句话。
“应董的意思是送到国外修养,可宁夫人不同意。爷爷现在认不得人,但和他说要走,他就生气。”
钟立谦搭在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磕两下,若有所思地分析她话语中的每个指代名词。
“老爷子还是疼你。”
尽管只是客套的对话,但初弦仍然感到了一种很熟悉的被冒犯的不舒服感,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边身几乎柔软地贴着被冷风熨得更加冰冷的金属车板。
初弦没应声,好在尴尬气氛没维持多久,钟立谦倒车入库,他们从地下三层直登七楼美食区,不是节假日但依旧人潮如织,电梯等了小十分钟才有挤得进的位置。
这是一家开业不足两月的大型商场,IP入住率不算很高,但美食区在南城网红的造势下一度占据各大APP的推荐榜单,初弦在大数据的监测下刷到一两次,被研究院的师妹撺掇着要来,但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告吹。
商场冷气很足,她单手抱臂,上下搓了搓。钟立谦一面带路一面问她:“是不是冷?我去拿外套给你吧?”
初弦笑说:“不用那多麻烦,你还得下一趟车库。”
好在吃饭的地点不远,旗袍迎宾小姐笑意盈盈地迎上来问有无预订,钟立谦抬手看表,点头:“有。尾号8877。”
迎宾小姐核对一番,手指摁住领口别着的无线麦核实一番,确认无误后招来两位专属区域的负责女郎,一前一后地领着他们。
餐厅装修主打中式风格,古香古色的长廊悬空而建,脚下池鱼清荷簇拥,衬上人造烟雾更添意趣。
包间不远,迎宾小姐左右推开厢门,流动充盈的冷气由内之外,初弦敛下眼睫,还未将目光从一方造景的苏山石移回,那边率先传来听起来热切的招呼声。
“初弦?来来来,等你们好一会儿,快进来坐。”
厢房灯光很亮,一圈嵌内壁灯映得她脸上表情无处遁形,初弦仰起眉目,迎着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眼神从容地笑。
她并不迟钝,且没有将人往坏处想的习惯。但走到这一步才发觉,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鸿门宴。
*
围坐香梨木圆桌的人数很多,但初弦一个也不认识。
钟立谦替她拉开座椅,挨个儿介绍。
这是他的母亲,那是他的表妹,还有大姑二姑,表妹堂弟。
初弦手指拢着浮蒸热气的茶杯,心想还真是齐全。
钟立谦大概自知有愧,话题不偏某种心照不宣的方向,尽管如此,初弦也无法感念他的体贴,她应话很少,多半是点头或微笑,谈及自己工作时也没有表露出多大自豪,反倒是自称许涵的表妹很看不上这样一份工作,言语间多是轻浮。
钟立谦母亲搡她一下,看似给初弦解围,笑起来时眼尾不见一条皱纹:“小涵莫乱说,你初弦姐姐是吃国家饭的,现在能找个事业稳定的铁饭碗多不容易。”话音刚落,又歪了矛头:“初弦你们研究院待遇好吗?做的那个什么翻译应该不难吧,小涵也是高材生,你看能不能给弄进去实习什么的......”
初弦捺住笑意,说:“我们需要对口专业和相关证书资质,待遇很好,但很难进。”
那位将自己面容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又说:“你和许教授不是关系好伐?走个后门应该不难。”
初弦说:“我不能替许教授决定任何事情。”
她没有心情斡旋应对,话音一点点往下沉,沉得另一位大姑立即拢起人造的精致流水线眉毛,很不客气地指责:“你这个小姑娘家家怎么说话这样厉害。到底是有娘没爹家教不全......”
后半句在钟立谦的一连串清咳中自动消音,他用公筷夹了一筷子鱼,落在初弦碗里。
“大姑吃饭,不谈这些。”
大姑扁了嘴巴,用方言叨咕了句什么,听着不像好话。
一顿饭吃得各怀鬼胎,钟立谦倒是一直在活跃话题,初弦疲于参与,自顾自沏了一杯茶,惹得那位大姑眼风又刮过来,身子靠后,双手搭臂,指点江山的口吻:“听说你蛮会沏茶嘛?不露两手给大家看看?以后在我们家,逢年过节可少不了媳妇儿给客人沏茶呐。”
初弦手指一顿。
那半杯茶最终没有沏完,她起眼看向钟立谦,后者眉心微蹙,似乎在想话术,但初弦不打算顾念他们之间本就少得可怜的情谊。
“抱歉。”她垂下双手,安静地交握,片刻后在不约而同的眼神探视中客气回答:“我和钟医生只是朋友关系。”
大姑竖着眉毛,像是没听懂她这句话,她双眼盯着初弦,对这个女孩她算不得多喜欢,模样是很好,但性子太静,不会来事儿,她碍于钟立谦口中她与应家的关系有所收敛,但实际瞧不上居多。
“谁不是从朋友过来的伐?要我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把婚事一定,我瞅着今年下半年就有好几黄道吉日,你那边没有亲人,我们这边就替你做主了,我和阿谦妈妈意思是一切从简,反正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嘛,不拘什么彩礼嫁妆。”
她一口气说完,兀自顿了顿,查缺补漏似地说:“还有咱家阿谦是独苗苗,以后你两结婚了得生两个,必须要儿子。生孩子后你就别去上班了,你一个月才几个钱?你爷爷应该留给你不少产业吧?对了我听说终南别馆是你家,怎样你爷爷给你做嫁妆吗?”
初弦浅饮半口茶水,在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中,她含混地想,上一句才说不要彩礼嫁妆,下一句就算计着终南别馆。
钟立谦在这番含沙射影的对话中完美隐身,初弦稳稳搁下茶杯,温声问:“还有呢?”
“还有你要让你大伯多帮衬咱家,阿谦还有两个弟弟,你看能不能把他们放进国家单位——”
“就这些吗?”初弦微微歪头,截断她的话。大姑面上一闪而过不悦,她点头点得格外勉强:“暂时就这些,以后想到了什么再补充。”
“哦。”初弦平声静气,先前叠在膝上的双手放到桌面,纤细玲珑的腕骨戴一枚熠熠生辉的逆跳星期,大姑口中钟立谦的两个弟弟有个爱表如命,一见这枚腕表登时睁大了眼睛。
她抬腕扫看时间,起身时拿过自己手包,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我想钟医生贵人多忘事,没告诉大家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姓贺,我想钟太太应该识得这个姓?”
匿声多时的钟立谦用力抓住她手腕,不明不白地低斥一声:“初弦!”
初弦挣开他的手,手包中翻出湿巾细致地抹净手指,她就像一团清澈池水,宽和地应对在场的神色各异。
“钟医生,话不投机半句多,往后祝你事业顺遂,我还有事,先走了。”
大姑眼里只看见她的清高,小儿子还在耳边火上浇油地嘀咕那枚手表价格,她一时头脑发热,“哐当”一声猛力拉开椅子,似一声暴怒的反抗。
“你不会真以为那位先生和你是当真的吧?你真拎不清自己身份吗?能和阿谦在一起已经是你高攀,我们家不计前嫌,而你呢,一个小三肚里爬出来的野种——”
初弦先是点了她一句“请你尊重”,才转头去看钟立谦,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所以,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贺清越只是和我玩玩,我是小三的女儿,配你都算高攀,他又怎么可能委曲求全地给我正名?”
钟立谦眉心蹙得很紧,他试图辩解,但初弦手指向下一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的抱歉或解释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今日之后,我们道不同不相谋。”
大姑如同被点炸的炮仗,骂声愈发过分,初弦面色不改地离席而起,然而那位一直作壁上观的钟太太却在此时出言拦下她:“初弦,我们没有恶意。”
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唇边罕有地扬起一丝讥诮:“有没有恶意不是由你们来决定。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你们分明看不起我却还是要将钟立谦与我凑在一起,不外乎是因为我身上还担了一个应姓。”初弦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却见一线之隔站着的应嘉涵。
钟立谦快步追上来,再一次拦住她,语气带了尖锐的利刺:“初弦,他和你只是玩玩!你以为他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就是真心?就是喜欢?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有所谓的真心!对你不过是一个拿得出手的玩具,高兴时哄一哄罢了!”
初弦这辈子再难听的话都听过,但充斥恶意的词语并不是不能激怒她或伤害她,而是她实在听得太多,也太麻木了。
就好像她这辈子无论多优秀多瞩目,那些占据她人生的误解不能轻易被抹去,一谈及她,永远是那副高高在上、鄙夷厌弃的口吻:“小三的女儿也是小三。”
初弦没有在他面前露出他希望看见的伤心或生气,情绪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是轻轻地叹息一声:“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那么我便没有什么负担。钟医生,你和我的事情本就是一场误会,往后类似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知道,我是脾气好,但不是傻子。”
她垂眸看向被他紧紧执住的手腕,刚要说“松开”,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过来,不由分说地打掉他的手,扶着她肩膀将人护到身后。
因为个子很高的缘故,他看人总有一种冷冷的傲慢,但他周身气质又实在干净冷冽,环视一圈的眼神很轻,生出几分与应董事长相似的压迫感。
“我姐姐脾气好,我脾气不好,今天的事情,我记下了。”
他说话时字音下落的力道一样很轻,但出乎意料,原本吵吵嚷嚷的饭局竟如一潭死水似地安静下来。
——姐姐。
他说得如此坦然自得,就好像天生本该如此。
初弦一时哑然,想说的话却艰涩地堵在喉间,半晌无法发声,她干脆缄默。
应嘉涵的出现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一想到那位应先生似乎有监视她的意思,应嘉涵能得知她的行踪似乎也不足为奇。
钟太太面色不改地盯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年轻人,他样貌和初弦生得相似,任谁打第一眼囫囵瞧了,不难分辨他们身上的血缘纽带。
应嘉涵懒得自己我介绍,只抛出自己的姓氏,众人再笨也觉出味儿来,不禁互相对视:这意思,难道是认回去了?
如果真的认回去了,钟立谦娶初弦的好处只会多不会少,钟太太心思电转,竟觉得从前的忍气吞声再算不得什么。
但那位眉目与她相似的年轻人却不是善茬,被他眼神扫看瞬间,钟太太竟然心口一窒。身侧坐着的大姑不明就里,连带着将应嘉涵骂进去,明里暗里的意思竟然是初弦下三滥手段,又勾了什么人认作自己弟弟,真是好不要脸。
眼见那位年轻人脸色越来越冷,钟太太那双做了精致美甲的手牢不可动地摁在一旁大姑肩上,忽然意味不明地放缓了语气,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你话里话外传递出我们埋汰你的讯号。那么我想问一问,初弦,你既知你母亲与应家二公子的关系,还能如此死皮赖脸地和贺公子在一起。”她笑起来:“恕我直言,你知道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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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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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苟延残喘的手机电量在完成与钟立谦有关的一些列拉黑删除后走到尽头。
一只logo在黑暗背景上闪了闪,继续陷入无边安静的沉默。
初弦知道应嘉涵和自己是同款手机,车上应该会有备用充电线,但她捺下了询问的意思,转而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应嘉涵目不斜视地左打方向灯,银色线条的性能超跑如一柄雪亮钢刀切入车流,炉火纯青的车技让周遭司机不约而同地避让开来。
“朋友新店开业,过来捧场,就在隔壁。”他说:“很巧,遇到了钟先生,闲聊时得知原委。”
他口中的钟先生必然不会是钟立谦,初弦不予探究,淡淡应了个单音节后不再说话,车厢蔓延的沉默化作一只有形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应嘉涵往下坠落。
他忍了忍,终于忍到了第二个红灯路口时转头看她:“不是......你不问什么?”
前端有朦胧如雾的灯火,光质虚无缥缈地推移,给他一向是过于冷淡锋利的侧脸镀上柔和光边。
初弦笑起来,此时此刻从饭局抽身而出的她才显露一丝真实的鲜活。
“我应该问什么?”
应嘉涵性子和初弦其实有几分相似,都是不容易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他眼底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无形地烫伤她不明蜷曲的手指。
她想,其实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镇定和无所谓。
应嘉涵踩下油门,跑车风驰电掣,她几乎可以从被精钢玻璃阻绝的风声中,感受他潜藏在抿直唇角下隐忍不发的怒气。
他压低声音,咬牙道:“贺清越有未婚妻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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