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皮儿看自家姑娘面色微红,有羞愧难言之状,便笑着上前同谢长逸打招呼:“大爷可算回来了,姑娘才从老太太那儿出来,老太太念着大爷今儿个回来,特意叫厨房做了‘吉祥如意’,府里的哥儿、姐儿们谁也没有,只等着大爷回来了才准离灶呢。”
三两句话,将她们姑娘的行踪解释清楚,又拿俏皮话打趣儿了谢长逸,替姑娘出了惊恐忐忑的怨气。
“好丫鬟,仗着你家姑娘撑腰,敢稍带到你爷头上了?”谢长逸也笑,无法无天的小贼,仗着姑娘的体面,就眼睛钻进云彩眼儿里了。
“奴婢不敢。”酥皮儿忙退到谢妩身后。
“大哥哥与崔家哥哥既有要事与家里商量,老太太那儿也等着呢,我就不耽误大哥哥的大事儿了。”谢妩颔首,领着酥皮儿几个穿过月亮门儿,沿着石阶小道,没入灯火深处。
谢长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皱眉,崔令辰学着刚刚谢妩的语气,看好戏似的同谢长逸道:“大哥哥的大事儿……”他两指做箭,直指谢妩的方向,起戏腔,冲谢长逸发难:“噫!方才妹妹所言,莫不是――终身大事?”
崔令辰一语作罢,仰天长笑,躬身直不起腰,他知道谢长逸此刻必定一肚子火气,扇了股风,也不敢往枪口上撞:“天色即晚,我家老爷子管得严,回去晚了要打人的,烦大哥哥替我问老太太安,那道‘吉祥如意’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崔令辰跌跌撞撞的往回走,路白扶着他,催促小厮去外头把车把式叫回来,去怡亲王府,崔令辰摇头摆尾,“不回家,说了我家老爷子管得严,去东宫,小爷要去找我阿姐。”
路白应声,搀着小祖/宗出门。
谢长逸先回去换了衣裳,散了散酒气,又到老太太那儿请安,吃了一碗大补的鸽子汤,揣一肚子油腥味儿从上房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谢妩那儿解释清楚。
*
“姑娘,大爷来了。”杉妈妈在门口通传。
谢妩才换了寝衣,簪发梳开,抱着本文端容的《花卉》册子在灯下看,秋杏站在身后给姑娘摸桂花油。
晌午周妈妈打家里送了一篮子青枣来,说是家里自家打的,甜脆适口,谢妩吃了几个,觉得很好,便分了酥皮儿几人也尝尝,这会儿得闲,酥卷儿抱着针线筐坐在脚凳那儿,扯线的间隙咬一口脆枣,安逸自在好不开心。
听见谢长逸来了,秋梨赶忙帮酥卷儿收拾一摊铺面,秋杏拿大帕子给姑娘把发尾缠上,三两下挽成了发髻,用最细的银簪子结攥儿收拾利落。
谢妩摸着头发起身,问杉妈妈:“大爷来做什么?大晚上的,你同他讲,说我睡了,不方便。”
杉妈妈的回答没有听见,反倒是竹帘揭开,一只官靴迈过门槛儿,谢长逸穿着简单的月色圆领袄子就进来了。
“妹妹睡着比醒着还忙呢。”谢长逸目光在屋里环顾一圈,见酥卷儿脸上还沾着枣皮儿呢,柜子上的笸箩里有没做完的针线,有青枣,还有油纸包着差开没吃完的点心……
“大哥哥坐。”谢妩将他请至书房,笔墨架子摆着,新点燃的琉璃宫灯带着清冷气氛。
谢长逸望着她与平日不同的发髻眼神探究,谢妩拢着才添的三色袄子开衫,无措的又摸头上的簪子。
“不及妹妹辫子散下来的时候好看。”谢长逸不大喜欢她挽发的样子,今日帕子包起半个发髻,更像是已为人母的妇人了。
秋杏在一旁道:“姑娘发上才涂了桂花油,要过一会儿才能擦掉,怕沾了衣裳,才给裹上的。”
谢长逸点头,摸了摸鼻尖,又清嗓子:“嗯……刚才崔令辰胡说八道的,妹妹听见了,也不用当真,他那个人,妹妹也知道,是个聒噪的画眉,好的时候净说好听的,稍有不如意,他就胡诌编排人。”
第17章 017
◎“这是你家,你要出去,你想去哪儿!”◎
“都是崔令辰在瞎说,睢宁王在交趾打了胜仗,荐了宋g做交趾布政司,陛下准了,安南有十万精兵,东宫虽是儒雅性子,却也不能由着那十万兵投去苏中柬那儿。”
鄞安郡王苏中柬,为纪国公府次子,纪国公与先帝有兄妹之情,后平三藩,讨北绒,更是立下赫赫战功,可惜老国公蒙圣恩荫庇,却福未及子孙,纪国公长子苏初于淮水大患身故,老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近乎哀死,先帝亦伤心,垂泪戚戚。
苏英身后只留了一丝子嗣,乃外室子,虽为庶出,却被纪国公老两口子视若明珠珍宝,今上念先兄情谊,待那庶子亦极为宽仁,给他封了个鄞安郡王,又允其东暖阁行事,偏疼偏宠,除了崔令辰那个无法无天的之外,宫里最得宠的便是他苏中柬了。
东宫势弱,鄞安郡王势强,不乏有望高踩低之徒,党羽勾结,生出些该诛九族的大胆妄念。
谢长逸不满谢妩脸上不在乎的清淡神色,他费劲口舌给她解释一通,是想让她安心,却又不愿看到她安心的样子。她听见东宫有意给自己指婚,怎么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呢?该死!真该死!
谢长逸不耐烦地攥起拳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同她强调:“那亲事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就算是有,我也不会答应的,你、你知道么?”
“嗯。”谢妩认认真真点头。
她头发上的桂花油没有梳开,缠粘着发丝裹在帕子里,听谢长逸板着脸说了一长串的话,早就没了耐性,“大哥哥说的我都知道了,天色晚了,大哥哥早回去歇着吧。”
谢妩忙不迭起身,唤秋杏她们进来。
“谢妩!”谢长逸一把提起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除了点头敷衍,你还说什么?我斟词酌句的给你讲了这么多,你左一句知道了,右一句嗯嗯嗯,我什么意思,你非要装聋作哑假装不知么?”
“我……”他力气太大,谢妩近乎整个人被提起来的,被迫踮起脚,连连摇头否认,“我没有敷衍,都说了听见了,你还要怎样?”
秋杏、杉妈妈几人听见谢妩唤人,推门就要进来,又听见大爷发火动怒,姑娘声音可怜的带了哭腔,赶忙进来探看,见姑娘被大爷提着,挣脱不开,大爷脸沉的跟洇了水似的,好似要打人。
“这是怎么了!”杉妈妈急着上前把二姑娘护下来,秋杏几人想拦着谢长逸坐在另一边,又被他脸上的凛色骇住,不敢动作,只得小声在一旁陪话:“大爷消消火气,姑娘女孩子家,本来就胆子小,大爷吼上两句,咱们这些皮糙肉厚的都要心里一跳,更何况姑娘了。”
酥卷儿也道:“是啊,大爷是最疼姑娘的了,这会儿急眼了把人给吓哭了,回头又要着急。”
“谁被吓哭了?”谢妩坐在圆凳上抹眼泪,抿紧了嘴,哽咽了才道:“我都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好好地说话就是,我老老实实坐着听了,告诉他明白了,他又自个儿要恼。恼吧!恼吧!该是我好欺,谁都能来踩上一回,你们既然看我不如意,我也……我也不留在这儿碍你们的眼,我这就收拾东西,我走还不成!”
谢妩哭着跑进寝间,谢长逸看她架势做真,也后悔懊恼,“谁看你不如意?”
谢妩把红木箱子打开,取了衣裳往里面放,谢长逸左右徘徊,急的说话打嘴:“哪个敢恼你,你不气人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说恼你的话,真真是无端起之,我过来给你解释,是怕你心里难受,可我说话一大通,你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搁那儿听故事呢!”
“是我不懂揣摩将军的心思,怪我自己不好,我认错,我赔不是成了么。将军也别生气了,我收拾收拾,这就从府里出去,以后再不惹将军生气。”
“什么出去的混账话,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谢长逸听见她要走,火气打胸口腾的一下就升起来了,“这是你家,你要出去,你想去哪儿!”
“姑娘别说,好姑娘,先别哭了,恶语伤人,姑娘不要讲了……”杉妈妈在一旁给谢妩顺气儿,说着话两边都劝。
谢妩忍了忍,可对上谢长逸凶神恶煞的眼神,到底是忍不住,“这个不准我说,那个不准我讲,你们只劝我不要恶语伤人,怎么没人教他这些!你们嫌我说话伤人,那他说的,就不伤人了?”
谢妩泪流满面,帕子湿了,随手从箱子里捡了一条干净的来用,擦了泪,瞧见帕子上那簇茑萝,花上还落了一对儿蝴蝶,一只针脚尚且规矩,另一只就难堪许多,七扭八扭,要不是趁着这景,一时半会儿还认不出是个什么。
“讨厌!都讨厌!”谢妩气呼呼将帕子团做一团,狠狠丢出去。
谢长逸明显也看见了帕子上的花样,张了张嘴,弯腰过去将她丢出的手帕拾起,重新塞回谢妩手里,“好了,快别哭了。拿着。”
“不!”小丫头转了个方向,不搭理他。
“我讨厌,我承认我讨厌总行了吧。”谢长逸跟着转了脚步,固执的要她把那张帕子收起,“你快拿着。”
“不要。”谢妩以手h泪,都不愿去接他的帕子。
同着一屋子丫鬟婆子,谢长逸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我是急了,我小心眼儿,我想看着姑娘为我着急,才絮絮叨叨说那些话。”谢长逸一躬到地,做足了谦卑的姿态,“好妹妹,你就收下吧。”
那帕子是谢长逸初去东海从军时谢妩送给他的,柳姨娘喜欢茑萝,谢妩怕他在异乡想娘,专门找了最好的绣娘来教,一针一线学了半个月才绣出一簇能看的图样,她告诉谢长逸,茑萝上那只蝴蝶就是自己,想家了,就看看茑萝,顺带也能看见她。
后来谢长逸在旁边比着也绣了一只丑丑的蝴蝶,她跟他,就得在一起。
帕子一直被谢长逸护身符一样贴身带着,再后来,谢长逸立了军功,调回京城,一次吵架,帕子被谢妩瞧见了,小丫头小性儿得很,态度强硬的把送给他的帕子又给要了回来。
去云中府时都带着呢,她记得这方帕子是压在箱子底下的,不知怎么的,今日竟给翻了出来。
谢妩撩眼皮看他,虽是委屈,到底是接了去。
“大哥哥回去吧,天色晚了,我也要休息了,明儿一早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
“你不哭了?”谢长逸勾着头看她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小兔。
谢妩不高兴理他,转过身去,留了个后背给他。
“不哭就好。”谢长逸神色凝重,将走不走,还不忘惦记着他那点儿小心思,“我听他们说,大户人家姑嫂关系波谲诡异,里头的套路可深着呢,咱们阿妩心思单纯,必是不愿费神在这上头的,所以再有崔令辰那般胡沁的话,阿妩也要上心才是,要不然……”
“这话又是谁说的?”谢妩转过身来,歪头问他。
“崔令辰。”谢长逸眼睛也不眨的把脏水泼了出去。
“少听他胡说。”谢妩一言定之。
“上心还是要上心的。”谢长逸点头认同,又问,“妹妹这里可有什么吃食?老太太那道‘吉祥如意’腻的人心里犯恶心,要冰冰凉凉才好解腻。”
杉妈妈道:“姑娘下午也说腻的慌,吃了小半碗冰雪冷元子,剩下的还在小厨房拿冰块镇着呢。大爷要是吃甜的,我叫她们再做一份儿。”
谢长逸道:“不必,就把姑娘那份儿拿来便是。”
“是。”杉妈妈应声,不禁眉开眼笑。
一朝云彩散,月牙儿弯弯树梢亮。
第18章 018
◎“大哥哥帮帮阿妩嘛……”◎
从谢妩那儿出来,已近亥时,不知是桃花醉的后劲儿上来,还是怎么的,谢长逸没走出两步外,就觉得脑袋沉沉,思绪也混沌起来。
路白在院门口迎着,小声回禀了崔令辰去东宫的事。
谢长逸道:“无碍。”
崔令辰在东宫好比自己家似的,吃醉了困觉,皇太女的地方,谁还能捆了他去。
谢长逸精神不佳,简单洗漱后屏退众人,便也歇下。
路白叫了跟着的小厮来问,知道是在老太太那儿吃了鸽子汤,“除了这个呢?大爷还吃过什么?”大爷两颊绯红,看样子可不是鸽子汤造成的。
小厮想了想,又道:“还在二姑娘屋里吃了一碗甜食丸子,二姑娘爱这些甜口的,杉妈妈要给大爷另做一份儿,大爷没叫,就着二姑娘剩下的半碗吃了些,除了这个,就再没了。”
“这样啊。”路白当是二姑娘吃的甜酒丸子,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只嘱咐夜里当差的竖起耳朵机灵点儿,两掺儿的酒吃了要发昏,神仙来了都遭不住,再叫厨房准备碗醒酒汤在灶上温着,大爷要是醒了,就端过去。
这厢巡游提点,众人散去,却不见山阴角落里,一身量消瘦的男子开西角门,领了个姑娘进来。
那男人应该是个三只手,顺着房檐绕到窗户,摸了个铁片子划拉几下,窗户就开了,男人翻窗入内,没多会儿,开正门,唤女子进屋,自己则抓手上墙,飞檐走壁,直奔西边二房院子里去。
此时此刻,谢长逸头疼欲裂,像是有人拿锤子在他太阳穴一下一下的夯凿,不似酒劲儿,倒像是……中毒?
“来人……”谢长逸努力睁开眼睛,要唤人进来。
却于灯火朦胧之中看见了谢妩的身影。
“大哥哥是在叫我?”‘谢妩’一身碧桃色侧领小袄,鬓插步摇,一步一摇,身姿绰约。近前在床沿坐下,轻轻执起谢长逸的手,唇畔漾笑,葱白的指节细细在男人手心儿打着圈儿。
“阿妩?”谢妩的脸在眼前忽远忽近,谢长逸闭上眼睛又睁开,想要努力分清楚面前是幻境还是现实。
“我在呢。”‘谢妩’杏眸灵动,肤白似雪,红的唇,笑起来露出一枚可爱的小虎牙,眼睛也跟着弯做月牙。
她歪着脑袋冲他笑,红唇殷殷,贝齿咬在唇间,随着唇角翘起的弧度,唇齿间的芬芳也慢慢渡来。
只觉得鼻息间净是熟悉的桂花香,谢妩伏身欺近,半个身子悬在谢长逸身前,长发自身后散落,柔柔软软的落在男人肩头,发尾自脖颈扫过,落在他的发间。
‘谢妩’先是指尖在他喉间轻抚,然后低头以舌尖细撩,口腔的温热覆上,唇齿间不经意溢出的吟啭,叫人热血。
“你是谁!”谢长逸咬破了嘴,凭着过人的意志才堪堪挺住,只是他两腮绯红,唇边破了皮的地方渗着血,语气也不似清醒时那么生冷,叫人不敢亲近。
“大哥哥问我是谁?”‘谢妩’以手托腮,分开幔帐叫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将自己一张脸完完整整显给他看,“我是江妩啊,应城江家,太府寺相公江远道的女儿,大哥哥在我家这么多年,连我也不认得了?”
‘谢妩’自报家门,语气神态,竟是与谢妩相似无二。
“你是阿妩?”谢长逸脑子本就混沌,所看所想,不禁喃喃自语,“太府寺江家的姑娘……阿妩是江家的姑娘……”
“阿妩喜欢大哥哥。”‘谢妩’语笑嫣然,解了衣领的扣子,红绫露白,又捉了谢长逸的手,邀请他去解自己脖子后的系带,“大哥哥帮帮阿妩嘛……”
谢长逸双眸迷离,呼吸声也变得沉重:“帮你……你是谁……”
“我是大哥哥的阿妩……大哥哥帮阿妩……让阿妩做大哥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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