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大老爷倒地昏死,谢长逸坐在那里,连起身也不曾,眼眸垂下,目光中只有一只垂在地上的手臂,赭色的衣袖斑驳着眼泪,脏兮兮的就像这人的大半辈子。
“哈!”谢长逸仰天大笑,高兴的拍桌子,手舞足蹈,然后崔开怀畅快,“哈哈哈……”
谢妩刚刚歇下,就听见房门敞开的动静,脚步声近,然后一个宽阔的手臂将人拥住,隔着被子,男人的脑袋趴在她的耳后。
“谢长逸!?”谢妩怕的声音发颤,但愿来人是她,又害怕来人真的是他。
“别动。”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呼吸扑在她的耳廓,温热的风抚过她的发根,教她不禁升起颤栗。
“别……不要……”
“阿妩乖乖,借我一刻,一刻就好。”谢长逸手脚并用,将她扒紧,唇抵在她的耳边,声音也在耳边。
“你,你怎么了?是哭了么?”身后的气里带着潮意,他嗓子也有些喑哑。
“没。是高兴事儿,高兴的情难自缢,高兴的舍不得叫别人瞧见,只想叫你一个人知道。”谢长逸埋在她脖颈间轻轻的笑,每一次肩膀的松动都带着热意,在她发间圈起涟漪。
“谢长逸,你当真在笑?”谢妩心里的惧怕越重,她撑开搭在被子上的大手,转了半个身子过来,入目便是一张清晰放大的脸,就贴在近前,他过分地朝前又近了半寸,霸占了枕头的一角,近乎是与她脸贴着脸了。
“你……你起开啊!”谢妩用手臂推开与他的距离,还不放心,又从身后墙柜上取了个香橼,放在两人中间,煞有其事的警告他,“不准过界!不然,你就滚出去。”
“不准说脏话。”谢长逸大手捂住她的嘴。
谢妩更气,他大半夜爬上自家姊妹的床可以,她气急了骂他一句,就不准了?
谢妩坐起,又拾一枚香橼砸他:“你高兴劲儿过了么?你既然高兴过了那就快滚!”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她说完自己先臊的脸颊通红,谢长逸也不禁乐着逗她,拍了拍手边的床铺,“听话,你躺下,咱俩说说话,我跟你说说话就走。”
“你要说什么?什么话不能白天再说么?”
“说说你一边哄着我,一边在外头购置宅院,且买齐全了奴仆家院这事儿,可行?”
谢妩微微耳热,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你听谁说的,别人嚼舌头的话,你也信。”黑夜里,她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壮起胆子坚决不认。
“躺下。”谢长逸有轻轻拍了拍,好生劝她最后一遍。
“你凶什么?说话就说话,我又不是不听你说。”谢妩还是害怕他的,顺从的往墙根贴了贴,将两只香橼摆在中间。
谢长逸这会儿真的只是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就像还在应城的时候一样,他俩躲在阿娘寝间的西暖阁里,阿娘与云妍姨母在里间说话作诗,他拿着最新的话本子,磕磕巴巴的给她念故事,为了认得话本子上那几个艰涩难懂的生僻字,他在学堂打十二万分的精气神,生怕漏了先生讲的一句话。
她乖乖小小的一个,那会儿她还亲近他呢,才舍不得在二人中间放这劳什子香橼,她挎着他的胳膊,恨不得整个人都扒在他身上。
她说,六郎哥哥身上有墨香,他记在了心里,凡是阿娘说要带他去江家,找小江妩玩,他必抱着书本看上几页,他还偷偷在帕子上倒了写字的墨汁,藏在衣裳里,他的阿妩啊,喜欢的不得了,亲了他的脸。她人甜,连嘴唇也是甜的,甜丝丝的,甜到他心里。
谢长逸看着面前,如今宁可假寐也不愿睁眼与他亲近的谢妩,抿了抿嘴角,启唇道:“还记得那块乌墨点星帕子么?”
“不记得。”谢妩想也不想道,她才不要这个样子和他忆当年呢。
“嗯?”谢长逸音调提高几分。
“记……记得。”谢妩话音转,屈于强权之下。
“多亏了你那副乌墨点星帕子,回去后阿娘免了我一顿打。”
谢妩接话:“然后叫你抄了一百遍张才叔的《蚕妇》,对么?”
谢长逸躺正了身子,避开她的视线,以表抗议:“云妍姨说,抄写利于练字,咱们阿妩的一手好字,少说有七成功劳在这上头。”
“那你字该是比我更好才对。”她虽常被阿娘罚抄文章,可每回都指着他来救火,才帮着她蒙混过关的,论起抄文章的数目,她可不及他。
“我那时没用心,心无旁骛,才能练出好字。”
“你旁骛什么?”谢妩随口问。
谢长逸沉默,扭过脸来,看着她轻轻一笑。
谢妩不好再和他说下去,揭起被子,蒙住脑袋,“你走吧,我困了,你有什么话,明儿等我吃了饭再来,我一上午的时辰都给你留着。”
“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谢长逸半个身子支起,悬在她头顶说话,“你知道的,阿妩。你不是我的妹妹,之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回答他的,只有谢妩的沉默与退缩。
压迫的身影从床沿离开,珠帘拨动的声响,接着是开门声,轻轻脚步声,秋杏几个低低的说话声,门声又响,他应是站在门外,声音却格外得清朗。
他说:“阿妩,我来是真的因为高兴,心里乐开了花得高兴!”
掩门声落定,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谢妩猛地掀开被子,望着头顶,依稀还在摇动的素馨花篮,外间烛光昏黄,手边床铺温热。
是啊,她阿娘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江家的独女,哪里有什么姊妹兄长。
只有那个与她在应城打马、赏雪,气的夫子翘胡子的柳家六郎,那是她最喜欢的小竹马,他们一起念书上学,一起调皮捣蛋,一起上房子捉鸟,最后还得一起跪祠堂,一起挨打。
谢妩躺在那里,耳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她的心乱了,她后悔将人撵走了。
在这繁华热闹的京都城里啊,唯有那个最真挚的六郎,才懂她的喜怒,与孤独。
翌日。
忠勇侯府十几辆车马在六里亭排了长队,十里春色翠,官道两岸,皆是望不见边的麦绿,谢长逸带着阖府上下,与丁忧回乡的大老爷作别,就连前些日子才闹不睦,不情不愿搬去小苏庄巷子里的二老爷也来了。
二老爷一身宝蓝缎子长衫,戴着员外帽,十根手指头上板子戒指套满了,站在马车前给大老爷作揖:“哥哥好走。”二老爷从怀里掏出一荷包,约莫有二十两银子,轻坠坠的,差不了那儿去,“老宅修缮那是咱们兄弟俩的差事,如今哥哥你先一步家去,兄弟我出不了人力,也就只能在银子上救济一些。剩下的,可就全靠哥哥在家里替兄弟我尽孝心了。”
二老爷一袋子银子从车底下丢进去,砸在大老爷怀里,好比是将大巴掌打在了大老爷的脸上。
他们兄弟为老太太最后的偏爱闹翻了脸,大老爷将二房撵出去,算是赢了一招,可今儿个二老爷给银子打发人,好比是又赢回来了十招。
两下合计,那还是二老爷占了便宜。
“你……你这个混账……”大老爷脑袋被裹成了粽子,白绢布底下还隐隐泛着红,他那天撞得太用力,胳膊还骨折了,夹了竹板,吊了棉布带在脖子上挂着,上半拉儿身子转方向都觉得疼,况且马车里还坐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都是谢长逸的人,护送他回应城以后,这俩人还要留下照看他的衣食起居呢。
谢长逸看看天,又看看被风吹地背过脸,躲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谢妩。
“不早了,父亲也该早些启程,莫要耽误了脚程。”
谢长逸发话,管事的奴才并不去讨侯爷示下,抱拳作揖,长喝一声,上马招呼队伍开拔。
马车檐铃,比起谢妩回京都那一日,赶车的速度,明显带着几分焦急与迫切。
【作者有话说】
忽然被提到的柳秋娘,掏了掏耳朵,蹙眉低骂:“晦气!姑奶奶我只是年少时的一着不慎,输了棋,我认栽,值得当再叫那老东西念念不忘恶心人么?”
第25章 025
◎二合一◎
大老爷走后, 老太太发丧窆封,二老爷做‘孝子’摔瓦引幡,倒是破了忠勇侯府两房不睦的传言。
后, 谢长逸递名帖,将二房谢新、谢燃两兄弟引荐至国子监念书, 二老爷伸腰扬眉, 脸色缓下,也算是与自己这个‘懂事’的侄子和好了。
在此期间, 怡亲王府大办老王妃寿宴,谢家虽未曾到场, 可送去的礼物深的老王妃欢心, 崔家特送了四季宫花与谢家二姑娘,也是告知京都上下, 忠勇侯府既分了家, 如今是他家二姑娘掌府内中馈, 世家往来, 多还要与谢二姑娘打交道呢, 从前种种, 那些不体面的话,便不要再说。
上有夺情之意, 赐下“慎行”匾额, 八百里加急送往应城谢氏, 大老爷千般不情,万般不愿, 最后都化作了一道歌功颂德奏疏, 今上阅后, 与身边小胡总管念起当年忠勇侯在南征路上骁勇善战的行事, 又道,谢氏一门,唯谢飞卿有其祖父英姿,更不乏忠勇赤城之心。
特命内阁大学时王子瑜拟旨,夺服谢长逸不杖期,调天玑营统领一职,即日赴任,不得有误。
天玑营管着京都城与京郊共五万兵马,天玑营统领更有调拨京郊卫戍营、泾川县提督营,松川县明鹤营,济川县塾,必要情况下先斩后奏的特许。谢长逸是东宫的人,陛下叫他来管天玑营,便是将天玑营给了皇太女手里。
在鄞安郡王一党眼中,谢长逸是眼中钉,也是现下最渴望拉拢的人,酒席宴宴,总有各式各样的由头。
“大爷回来了!”门子跑一路通传。
府里却早不似从前那般欢天喜地,虽有弹指寂寂之意,可谢长逸却觉得从未在京都城有这般安心自在的日子。
“姑娘在做什么?”洗漱更衣,谢长逸提了东宫赏的一套头面,往隔壁院子里走。
“韩家小少爷来了,这会儿子正在姑娘那儿说话呢。”回话的小子是路白的兄弟,今年十四,跟着他哥哥在大爷跟前当了两年差,府里大变动以后,路白举荐了他在二门外管事,这小子是跟他哥哥一样,生了双见人见笑的眉眼,又是圆乎乎一张娃娃脸,谁见了他都稀罕。
谢妩院子里的几个丫鬟,和二等丫鬟,连带着老妈妈和掌事们都乐意同他说话。二姑娘说他是有福气的面相,便赏了名字,叫路泽,底下人唤他一声小路掌事。
“韩策?他来做什么?”谢长逸声音里明显的能听出不高兴。
他有陛下的旨意,自不必守不杖期,可到底这府上还有人衰x未褪,尚在孝里呢,这会子就上别人家里来串门,未免唐突。
况且,老太太大圆满期间谢妩掷重金,在朱衣巷给那姓韩的买宅子开府,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他今日又来,还真把谢妩当老子娘使了?
谢长逸脚步加快,一脑门官司迈过月亮门儿。
母子俩没在屋里说话,而是在南边廊子尽头的听雨亭里,摆了茶点,铺纸研墨,正是有说有笑。
“大外甥来了。”谢长逸将东西放在谢妩手边,临案赏画,顺势隔开韩策与谢妩的距离。
“好漂亮的妆匣?我的么?”
姑娘家没有不喜欢这些珠玉首饰的,谢妩又善装扮,戴了新步摇,再高兴也拘拘谨谨地走路,生怕磕碰坏了,她爱珠宝首饰,更珍惜有道,京都城里的珠宝铺子不少,独谢妩撇下胭脂宝肆一应,在寸土寸金的朱衣巷里开了家‘华胜轩’,为京都珍宝修缮头首。
单是看妆匣盒子,就知道是宫中制物,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的是一套錾刻嵌珠头面,两对儿花头桥梁,一支四棱镂空花筒,大小凤钗各一支,又有缠枝牡丹拨式,搔头簪,金兔,香囊不等,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是好东西,我不管,你拿到我这儿来,就是我的了。”谢妩笑着将妆匣合上,秋梨上前欲收起放好,却被她伸手拦下,“你这丫头,也忒听不出好赖话,我逗大哥哥玩儿呢,你就当真了?”
谢妩轻轻推开妆匣,还与谢长逸面前,“这东西宝贝,宫制里也是上品,必不是你买了来的,谁借花献佛?或是求我改个新鲜样式?”
谢长逸道:“我就说吧,这上头的东西瞒不过你,殿下偏偏不信,还叫我假托是自己从外头重金求购,送来与你欢心。这下可好,你一眼就看穿了,倒叫我没脸。”
谢妩今日心情不错,听他贫嘴,也抿起嘴笑,将自己帕子塞他手里,“喏,擦干净了,便是有脸了。”
“你呀!”谢长逸拿着帕子,还真往自己脸上擦,逗得谢妩咯咯笑,站在外侧的韩策也跟着笑,只是笑中带了几分苦涩,果然……她还是在京都的日子自在许多,从前在云中,可从未见过她有这般轻快神情。
谢长逸将韩策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给了下马威,打一巴掌自然要再给个枣子吃。
“大外甥今儿来家是有什么事情要说?”谢长逸居上睥睨,看了看桌上的打了形,没来及设色的秋山旅行图,大略也猜到他的来意。
“回舅舅的话,外甥受先父荫庇,月前陛下召外甥面圣,天子鸿恩,念在先父忠勇,特许了外甥宗正院司务一职。嘱咐外甥从先父忠志,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尽职。”
刚刚谢长逸一个宫制妆匣,确实叫韩策清楚的感受到新起寒门与京都世家之间差距,别说是他自己弄不来这一匣子珠宝首饰,便是他父亲还在,也从不在这些上下过心思。
偶得天子赏赐,便恭恭敬敬收起,或供于祖宗祠堂,不知其珍,更不知内里的门道。而方才母亲只打一眼,便将规制由来说了个清楚,大舅舅那话没错,母亲金贵,云中府凄冷苦寒之地,将她囚在云中,着实是受委屈了。
好在,韩策随了韩呈醴的性子,从不是怨天尤人的一类,他知科举未必得中,早有了弃文从武之意,如今天推恩,赏了他宗正院行事,虽官职不大,乃从九品末位,却是负责宗正院往来宫中走动的差事,更有特许,得以面见天子。
荀子劝学,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他既然蒙恩入仕,自当忠于陛下,任劳任责,少年自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他必当不负先父所望。
“外甥受母亲照拂,开府立院,今又得了差事,更不敢忘母亲教诲之恩,特来求母亲赏一副墨宝,回头叫工匠镌刻屏风,挂于家中正堂。”云中历来的习俗,将族中大家长笔墨置正堂为聚气善家之意。
韩策来求谢妩的笔墨,难不成还想将这门一线之悬的亲戚崔当长远的走下去?
谢长逸眉头不禁蹙起,就听那不长眼的臭小子朝谢妩深深一拜,接着道:“等儿子将一应安顿好了,就来大舅舅家接母亲回去,一家团聚,自此和睦再不分离。”
谢长逸气的要动手撵人,好在谢妩先一步开口拒了:“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为娘心里记下了,只是……”
谢妩在京都城不是没有耳目,她手里银子阔绰,名下田产铺面数不尽数,谢长逸的俸银一应,从来也是悉数交在她的手里,不与公中同算,有了钱,想打听点儿消息更是便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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