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记录完全停留在8月14日那一天。
周禹京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
是他三年前最后一次与父亲通话的那天。
屏幕视频上的对方脸色过于苍白,精神有些亢奋、又有些癫狂。
问他这次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
问他有没有收到寄过来的游戏卡带,要注意劳逸结合。
那时的周禹京还不明白父亲精神变化的缘由。
只是觉得对方状态有些奇怪。
但未曾想到,那便是父子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周坤死后的第二天。
周禹京脑子里拥塞大量古老又陌生的记忆。
他开始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他和父亲都是「司水」族人。
原来他除了维护灯塔以外,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周坤死后的第三百多天,周禹京见到了「旱魃」,那刻印在血脉中的宿敌。
传承记忆好似诅咒般,让每一名「司水」舍弃掉了人性、也舍弃掉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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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许祁的敲门声将出神的周禹京唤了回来。
“我妈说可以准备吃饭了。”
许祁拉开门说完,看见桌前的对方眼眶殷红。
“嗯,我马上出来。”周禹京合上工作日志。
许祁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两秒,转身将门重新拉上。
靠在门框上,她知道需要给对方时间整理情绪。
等周禹京从工作室里出来时,他又恢复了那副三好学生的面貌。
彬彬有礼地夸赞许炤灵做的三鲜面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小鲸鱼还在长身体呢。”许炤灵女士被夸得脚不着地,边谈笑风生边瞪了许祁一眼:“不像某些人,皮还没张开就学别人胡作非为。咱们明儿吃卤猪蹄好哇?”
许祁被扫视得浑身一抖,丝毫不用怀疑自己这左半边肩膀恐怕是活不过明天。
暗自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偷偷溜回镇子里去。
“好,谢谢许阿姨。”
周禹京埋着头,几乎要将整个脑袋埋进碗里。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上一口还没咽下去,下一口又拼命地往嘴里塞。
丝毫不带停歇。
许祁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放下了筷子。
她心里明白,恐怕和对方在工作室里找到的记录本有关。
周禹京时时刻刻保持着从容、淳良的面容。
但情绪崩溃往往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诶,慢点吃,”许炤灵瞧见这动静,连忙给周禹京倒了杯水,“别噎着了,这孩子怎么吃这么快?”
周禹京含糊不清的口齿从碗里传来:“太好吃了。”
许炤灵微微一愣,也感觉到对方不对劲的情绪:“吃完许阿姨再给你做哈,慢慢吃。”
将一碗三鲜面胡乱塞进嘴里。
周禹京手中的筷子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佝偻着腰,久久不能抬起来。
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一只刚满月的小狗。
而埋在肩下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周禹京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胸膛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他的喉头滚动,仿佛在努力吞咽着那些即将涌出的情感。
他拼命地尝试压制自己的情绪。
原以为在工作室内就已经整理好了。
未曾想还是因为许炤灵和许祁之间简单的一个互动便再次让他溃不成军。
不能哭。
停下来。
他可是「司水」。
是人们信仰和供奉的「司水」。
怎么能哭成小孩子一样。
周禹京。
振作起来。
可是……
他也好想和父亲坐着吃顿饭。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牢骚,谈论明天是晴是雨皆是无关痛痒的话题。
好想……
好想。
许祁和许炤灵相互看了一眼。
十分默契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充耳不闻地互相磕碜。
许祁夹起筷菜式咂嘴道:“妈,你这胡萝卜丝也切得太厚了些,都可以用来炒地三鲜了。”
许炤灵回嘴道:“还说我,土豆是你削的吧?连皮都没削干净,真是埋汰。”
“实话实说,许女士,”许祁喝了一口汤,“你这三鲜面的水平的确退步不少,有待提升。”
许炤灵眼角跳了跳,放下筷子就要来抢许祁的碗:“爱吃吃,不吃滚。”
许祁抱着碗就跳起来:“诶,你抢不着。”
两人围着餐桌闹腾了好一会儿。
瞧见周禹京终于抬起头来,争夺中的两人才微微一顿。
“许阿姨。”
周禹京深吸一口气。
他的表情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了,但涨红的脸还没完全消退,下眼睑仍然泛着红。
许炤灵瞪了许祁一眼,坐下来问:“小鲸鱼,有事尽管说。”
周禹京环视了一圈简陋但齐全的研究所,开口说:“你要是想回海边去,随时可以走了。我父亲刚给我发来了消息。”
许炤灵皱眉,半信半疑道:“你爸刚发来了消息?”
周禹京点头。
“他说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处理掉,钱你拿去用就行。”
许炤灵微微一愣:“什么意思?研究所不做了?”
周禹京沉闷点了点头:“恩,不做了,辛苦您了这些年。”
原以为许炤灵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得飞起。
毕竟这研究所可是将她禁锢在津州三年,让她有家不能回的地方。
但未曾想许炤灵听完,唰地一下站起身来。
“那怎么行!”
许炤灵一改以往死皮赖脸的模样,神情郑重地说:“他说不做就做了?凭什么啊。他知不知道最近都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儿,许炤灵目光扫视了一圈研究所内的仪器,继续说:“最近极端气象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还没有弄清楚原因。我们监控到并推给气象台的数据,预警了山洪提前撤离村庄避免了成百上千人的伤亡……”
许炤灵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和还是高中生的周禹京说这些,他哪里听得懂。
“把你手机给我,我直接和你爸爸沟通。这个研究所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我绝不允许他就这样半途而废。他想逃国外去悠闲?想都别想,他就算是在北极我也要拽回来。”
周禹京怔住。
他没有许炤灵对于这份工作这般认真。也没有想到生态研究所除了研究「旱魃」以外,也在从事着普通的灾害预警,拯救其他地方的人。
他并没有将手机递给许炤灵,而是捕捉到她话语里的关键信息。
“许阿姨,您刚说极端气象?”
“没错,研究所一直研究的重点便是全球的极端气象。”
许炤灵点头,一脸郑重地说:“我们监控到,最先出现极端天气异象的是从非洲大陆板块出现的,但因为那里常年干旱,对人类影响不大,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但是数据显示……它在不断扩散。”
许祁有种不祥的预感:“它……?”
“是「旱灾」。”许炤灵解答了两人的疑惑,“以非洲大陆为首,遍布全球的八个起始点位出现的「旱灾」。”
说完许炤灵将监控图纸取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图纸上如指针如心电图般上下晃动,很明显可以看见颇有规律的指针异常处。
许炤灵调开电视,翻阅到最近的新闻频道:“干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它引发虫灾、山洪、森林火灾、冰川融化、饥荒……”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灾害场景让许祁心中满是惊骇。
冰川融化后漂泊在海面上如烛火般摇曳的北极熊……
枯枝在太阳光折射下引发的熊熊烈火吞噬村庄……
饥荒遍布、颗粒无收,瘦成皮包骨的人类尸横遍野……
所有的画面皆是触目惊心。
这一切……都是「旱魃」引发的?
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祁原以为,仲艾镇里出现的「旱魃」已经是恐怖至极。
不承想原来那只是冰山一角。
没想到世界上有的地方,原来早已乱了套。
周禹京木讷地问:“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炤灵想了想:“十年前,或许更久。”
“三年前小范围爆发过一次,不知为何有所缓解,但最近一年这些「灾害」就像商量好似的,出现得愈来愈频繁、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广。”
周禹京继续问:“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吗?”
“有解决一些,各个国家都在为此焦头烂额,”许炤灵看向电视屏幕,“但这些「灾害」遏制没多久,又会卷土重来。我隐隐总感觉……”
许祁和周禹京朝她看过来。
“它像是有思想一般,像是个刻意隐忍、潜伏,等蓄势待发时,如若几个「灾害」起始点便彻底爆发,同时席卷全球……”
许祁下意识地朝周禹京看过去。
对方正好也看向她。
是「旱魃」。
这种袭击模式完全就是「旱魃」的手笔。
他们阴鸷、隐忍,一点一点地试探对抗者的实力。
等时机成熟时,引诱敌方深入采用伏击的方式将其一击致命。
许祁差一点就死在「旱魃」的伏击下。
她突然一阵后背发凉。
埋伏在世界各地的「旱魃」,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其他地方的「司水」呢,难道他们都已经在这场拉锯战中消亡?
「旱魃」如此预谋,难道它们的目标是……
地球上的所有……生灵?
“等等。”
许祁瞪大着眼睛诧异问:“妈,你是说你和周叔叔已经研究「灾害」十多年了?”
许炤灵转过头:“是的。”
许祁木讷地张嘴:“那你以前为什么会待在仲艾镇?”
许炤灵朝她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
短暂地停顿后说:“仲艾镇……它很特殊。”
许祁不解。
许炤灵深吸了一口气说:“它……就是「灾害」爆发的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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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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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许炤灵和许祁睡卧室。
给周禹京在工作室像模像样打了地铺——虽然许祁知道他半夜一定会去睡浴缸。
许炤灵怕他们两个小孩听了这些消息后多想,后面无论再怎么问都是闭口不谈。
许祁洗漱完出来时,透过百叶窗还能瞧见工作室内周禹京坐着的背影。
借着百叶窗的缝隙。
隐隐能瞧见周禹京坐在地铺上,仰着头望着窗外的皓月。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
周禹京来津州探寻事情的真相,可这真相的重量他能承受吗。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许祁顿了顿,还是敲响工作室的门。
“周禹京?”
门后传来轻响:“请进。”
等许祁进入工作室时,周禹京已经恢复了端正的姿势。
许祁指了指卫生间说:“我洗好了,卫生间可以用了。”
周禹京点了点头:“好的,我待会就去,还有些睡不着。”
许祁缄默。
听了藏在世界背后波涛汹涌的真相,谁还能睡得着。
“你别被我妈吓着了,”许祁安慰道:“她就是爱大惊小怪的,说不定……事情远没有这般糟糕。”
周禹京摇头,没有回答。
许祁继续说:“我妈说了,这些「灾害」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发生了,他们并不是你我能解决的事端,我们还只是高中生,将目光放在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许阿姨说……”周禹京终于开口:“「灾害」在三年前小范围爆发过一次,却有所缓解。”
许祁身形顿了顿,她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什么。
周禹京的父亲便是那个时候断掉联络的。
“你知道吗?”周禹京转过头来看了眼许祁,“我父亲在工作日志里说,找到了对付「旱魃」的办法。”
说完他突然情绪有些激动,起身在办公桌抽屉里翻出那本工作日志递给许祁。
许祁错愕着翻阅了几页。
周叔叔的记录随着日期的推进变得越来越潦草,可见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失控。
许祁翻阅到了日志本记载的最后一页。
那一行「让这些该死的▲哪里来滚回哪里去!」灼得人眼疼。
难以想象对方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写出这行字的。
可是。
如果周叔叔当真找到了对付「旱魃」的方法,又怎么会消失了整整三年,生死未卜。
许祁小心翼翼将工作日志递还给周禹京。
她感觉就连自己都有些被日志里的文字压得喘不过气。
“「水下古城」。”周禹京背对着她,毫无征兆地提起了「水下古城」。
许祁问:“什么?”
周禹京深深凝视着月亮,继续说:“「水下古城」所在的地方,是「厉海」的边缘。”
许祁当然记得。
对方带她去亲眼见证过「厉海」的边缘。
那里被一堵遍布竖纹的墙壁阻拦,保护「厉海」不会受到「旱魃」的侵蚀。
周禹京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是鲸纹,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许祁皱着眉重复:“鲸纹?”
周禹京向她解释道:“墙壁上那些狰狞的竖纹。”
被这样一说,许祁骤然回想起那些纹路图案,立马反应了过来。
她对海洋生物颇有研究。
对于鲸鱼这种海之霸主更是极为熟悉。
先前被周禹京带进「水下古城」时就觉着墙壁上的纹路有些眼熟,一时间没有想起是什么。
这时才发觉,原来那一道又一道叠起的纹路,不正是鲸身上的鲸纹吗?
“难道说……?”
许祁不自觉地捂起了嘴巴,眼中满是惊恐。
周禹京对她笑笑:“没错,那是我们「司水」的坟墓。”
坟……墓?
那岂止是坟墓。
许祁眼前浮现出那一道目光不可及的墙壁。
那是「司水」们用肉身堆砌出来的「墙」?
他们用着自己的身躯阻挡着「旱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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