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司水」的体型夸张,还未成年的周禹京已经堪比城市中的高楼大厦。
但那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墙和天空,要由多少只「司水」才能搭建?
一百只?
一千只?
又或者说……一万只?
许祁无法想象在无垠的历史里,「司水」一族耗费了多少代人、又是如何搭建出这面「墙」的。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理解到周叔叔写在工作日志中那句「该死的传承记忆就像诅咒一样」的意思。
周禹京同她说过。
他父亲并没有向他提过「司水」。
他对于「司水」的认知完全来源于那玄之又玄的传承记忆。
而那些记忆,就像诅咒、就像枷锁。
“指引”着一代又一代「司水」前赴后继地涌入「厉海」……
如同注定扑向火苗的飞蛾。
哀矜。
将一切串联起来后,许祁能感受到的便只有深入骨髓的悲悯。
那不是对周禹京的,而是对整个「司水」族群的。
他们生而为人。
却和而不同。
他们新生、成长、拼搏、陨落……
一生都在与「旱魃」所抗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守护一方田泽。
甚至他们并不是毫无选择。
他们可以选择成为普通人。
但却仍然义无反顾,经历日日夜夜的「海眠」维持着「司水」化身。
周禹京……。
他早就知道了这些,知晓了「司水」一族悲悯的人生。
但仍然乐观、温柔地生活,对待一切事物。
许祁看向对方温煦的眉宇,他可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许祁同学。”
周禹京仰起头,朝她笑着。
“你听过鲸落吗?”
许祁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一鲸落,万物生?”
一鲸落,万物生……
传说一只鲸的陨落可以供养一套以海洋中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万物借此复苏。
周禹京点头说:“也许,我注定便会陨落……”
“周禹京。”
许祁声线提高了几分,她听出了对方声音下抑郁的声音,慰藉道:“在我小的时候,爷爷总给我讲一个传说。现在,我讲给你听。”
周禹京侧过头来,不知道她此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爷爷说,”许祁继续说:“传闻日红如火之时,酷旱遍布、枯木龟裂,司水之子或将随着日暮而降,祈女将携带着他的气息,踏破时空而来,吹响匿于神明的号角,届时将万物复苏、生生不息。”
“万物复苏、生生不息……”
周禹京自然是听过这则传说的,毕竟这便是祈女祭祀的由来。
每三年一次的祭祀典礼流程也基本与这则传说吻合。
上次祭祀,许祁最后吹响号角的动作,便是在还原传说中的样貌。
许祁眨了下眼睛,僵硬地挤出个笑容说:“所以啊,你别怕。就算真的有「灾害」来临,不需要什么鲸落,我也会救大家的。毕竟,我可是镇子里众望攸归的祈女。”
传说之所以叫传说,那便因为它是虚无缥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好吧,祈女大人。”
周禹京又笑了笑,他站起身来朝浴室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会安康平顺的。”
“嗯,所有人。”
许祁笑着目送对方离开。
对方看上去像是听信了她的言语。
可许祁知道,周禹京根本不信什么传说,这传说的真实性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又是一则给予人们希望的传说而已。
周禹京的父亲到底找到了什么方法来对付「旱魃」?
他真的成功了吗?
难道万物终究要注定靠着鲸落的“养分”才能复苏?
难道只能用「司水」的牺牲来换取短暂的和平?
不。
一定不是这样的。
每一只生物、每一条生命都是意义非凡的。
大至鲸、象,小至蝼、蚁,生命皆是属于自己。
没有谁从出生起就注定要陨落。
「司水」同样也不例外。
许祁想了一晚上。
她一定要想出一套说辞,先把自己说通,再好好说给周禹京听。
因为她感觉得到,周禹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场。
不太对劲。
虽然对方面露笑容,情绪稳定。
但许祁却感受不到初次见到对方时的那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生命力。
周禹京身上好像失去了对未来的向往。
失去了享受生命的美好。
他像是被宿命压垮的一具……行尸走肉。
-
许祁脑子里事情很多,晚上临近三四点才睡着。
她又做梦了。
梦到了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那只鲸。
她睁了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海底。
飘荡到漆黑一片的海洋中。
她的面前,是那只通体深蓝、双鳍如翼的深海鲸。
正近在咫尺地与她对视着。
和以往不同,她好似并不害怕对方。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着深海鲸的皮肤。
掌心处传来微微的温热。
深海鲸好似撒娇般在她手掌轻轻磨蹭。
原来它并不是想要伤害她。
许祁感到有些诙谐。
比楼房还高、比篮球场还大的深海鲸,竟然在她的手掌间亲昵磨蹭,像只讨人嫌的小狗。
许祁张开双手抱住对方。
开口问:“……你是谁?”
深海鲸并没有回答她,而是眷恋地磨蹭了几下,转身挣脱开她的手臂,摆着尾转身朝着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渊游去。
“等等!”许祁有些着急:“别走。”
深海鲸没有回头。
义无反顾地朝着漆黑一片涌去,波澜之后让大海再次归于平静。
-
“别走!”
许祁猛地睁开眼,伸出手盯着天花板上缓缓转动的电风扇。
她想应该是被嘈杂的电视播报声吵醒的。
她在哪?不在海底吗。
对了。
她此时在津川,周禹京父亲的研究所里。
“妈?”
她撑起身子打量了一圈,屋子里并没有许炤灵的身影。
窗户外的太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射了进来。
想来应该大早上了。
电视机像是在播报什么新闻。
主持人的介绍声、人群的嘈杂声,许祁迷迷糊糊地听不出个大概,搓着眼睛走了出来。
“七七!”
瞧见她出来,许炤灵发出一声惊呼声,立马跑过来将她抱住。
许祁愣了愣。
她妈妈这是……怎么了?
她依稀着睁开眼,朝对方看去,才见披着睡衣的许炤灵脸上挂着泪痕。
出事了?!
许祁连忙往电视播报上看去。
屏幕上的画面正是一处「灾害」发生实况。
地面开裂、建筑倒塌,人群们尖叫着在直升机的指引下疏散。
许祁一眼便察觉到了不对。
这些建筑……这些受害者们……
她为什么会这么眼熟。
是……
仲艾镇。
「据初步统计,此次仲艾镇地壳变化引起的地裂已经造成56人伤亡,23人下落不明,救援还在进一步进行中,前方记者继续为您带来播报……」
画面切换。
「同一时间,国际站的记者为您来带报道,底特律、梅里达、纽约突发……」
不。
不是地壳变化引起的地裂。
是「旱灾」。
许祁从画面里看见了。
摄像机扫过的场景里,所有的植被全都枯萎、湖泊干涸。
是「旱魃」。
它卷土重来了。
“妈,爷爷呢!”
许祁瞬间慌乱了,她爷爷还在仲艾镇里。一个老年人还腿脚不便……她不敢想象下去。
“七七,”许炤灵手都在抖,“「他们」来了!”
许祁这才发现,研究所里的仪表、指针全都乱了套。
像是中了病毒般乱跳。
这便是……「旱魃」蓄谋已久的伏击吗?
为何来得这般突然、这般置人死地……
许祁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她太阳穴疯狂跳动着。
“妈,周禹京呢?”
许炤灵摇头:“早上起来就没看见他。”
许祁朝工作室的地铺看了眼,没有睡过的痕迹。
她一把拉开浴室的门,浴缸里的水满满当当,毫无身影。
“妈,我们得回去,回仲艾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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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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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走这条路。”
许祁拉着副驾驶的扶手,用导航给许炤灵指路。
因为灾害的原因,列车线路已经全线停运。
许炤灵开车上了高速,一路上全是与他们反方向的逃离车辆。
津州所在的城市还未发生异变。
海滨方向的人皆怕受到「灾害」的波及,蜂拥着逃离以仲艾镇为中心的灾害发生地。
许祁一边用手机开着导航,一边用许炤灵的手机给仍在镇子里的爷爷打电话。
可无论怎么打都是忙音。
让车上的两人心急如焚。
些许是海滨镇的通信设备受到损坏,暂时还无法联系到里面的人。
车载电台里全是关于「灾害」的广播。
听得许祁心烦不已,索性将广播摁了。
高速上。
入城方向的车行道已经堵起了长龙,不用想也知道全都是逃往津州的车辆。
仿佛只要躲在人多的城市里。
「灾害」就和自己没了关系。
好在出城方向几乎看不见车。
许炤灵的车一脚踩在油门上,径直上了高速,畅通无阻。
“七七,你是说……”许炤灵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小鲸鱼自己先回去了?不可能吧,高铁停运了,他也没有车。”
他确实回去了。
应该是从「厉海」回去的。
许祁不知该如何解释,伸出手掌凝聚成一股旋转的水流,凭空而现的小鱼环绕着水流畅游着。
“妈,你信我,他一定是回海滨了。”
高速行驶的车辆在路上骤然发生一个摇摆,滑出一道S型胎迹。
“七七你……”
许炤灵睁大着眼睛,惊恐地看向许祁手中之物。她尝试用常识来理解,可瞪大着眼睛根本说不出话来。
“妈,别怕,没事的。”
许祁继续平静地说:“周禹京他应该是去对抗「旱灾」了。”
“「旱灾」?”许炤灵感觉自己要疯了,“他一个小孩能干些什么,怎么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见许祁没有回话。
她又看了眼许祁手中的凭空凝聚出的水流。
“这世界真是疯了。”
许炤灵一口咬紧牙关,狠狠踩在了油门上。
前往仲艾镇的路途比想象中还要远。
许祁他们不过刚行至一半的路程,就已然瞧见了异象。
天空中冒着浓烟。
不知从何处发生的火灾正在席卷村落。
海滨镇方向的天空已经被黑烟熏成了灰色。
难以想象烟雾下此刻在经历些什么。
高速行驶跨桥时,还能瞧见平日里缓流的河流已经被波涛汹涌的洪水替代。
泥黄色的激流拍打在河岸边上,涌水量已经远超河道的最大容量,隐隐有漫出来的征兆。
路上随处可见抛洒的行李、生活物资,让人真切感受到「灾害」真的来临。
许祁伸出手刚想提醒许炤灵这个路口出高速。
一个急刹让近百码的车辆在柏油路上滑出一道抛物线。
剧烈的冲击力让许祁失重半秒。
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右手窗外处已经是柏油路的断口。
高速公路被活生生地拦腰折断。
巨大的地面裂缝张大着血盆巨口,像是要吞噬一切事物般瘆人。
小轿车在惯性的晃动下,处在断口边缘微微晃动。
好似轻轻一用力,整个车身便会被吸纳进地底深渊。
好在许炤灵反应快。
她以极快的速度回过神,一手挂在挡位、一手猛打方向盘,对着油门狠狠一踩。
一声油门轰鸣声后,轿车硬生生从断口边缘挤了出来。
调转方向,冲撞开围在高速路边缘的金属围栏,径直行驶在田地里。
“没事吧?”
许炤灵空出手来握住许祁。
“我没事。”
劫后余生的许祁肾上腺素狂飙,她按下窗户,探出身子朝海滨镇的方向瞥去。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有些呛人。
这不像是前往海边小镇的路,反而像是人间炼狱。
孩童的哭啼声、直升机的机翼拍打声、救火车救护车的鸣笛声。
一片嘈杂的声响随着打开的车窗传进两人的耳朵里。
许炤灵额头冒着冷汗,她紧紧拉着许祁的手。
“七七,虽然妈妈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你手中那只鱼又是怎么回事,但你听妈妈说……”
许炤灵缓了口气继续说:“不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听到了吗?!”
许祁朝对方看过去。
许炤灵紧锁眉头。
“妈,你放心。”
她捏了捏许炤灵的手。
每一条生命都意义非凡,这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只是,周禹京……
她害怕……
她害怕这个世界就这样被「灾害」侵蚀。
也害怕周禹京就这样消失,跟他的父亲一样。
行驶入仲海镇外围。
许祁一路瞧着熟悉的建筑倒塌、曾光顾的店铺损毁、学校方向冒着浓烟。
这对她而言,如同世界末日。
进入镇子的路已经损毁得七七八八,根本无法继续驶入。
凭借着对镇子的熟悉,许祁他们绕了好几处才沿着沙滩行驶到潜水店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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