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刀穷追不舍的贼寇。
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但又似乎大不相同。
这回似有人抓住了她。
那人手臂很有力。
霎时天地移位,乾坤颠倒。
轰隆――
耳际声音被骤然剪掉,晕倒之际,阿姒一阵绝望。
这回也还是坠崖了么?
来不及思索是与否,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彻底断了。
.
晏书珩搂着怀中人滚下马车,一齐倒在地上,顾不上背后被利石划伤的口子,他重重喘出一口气。
破雾急急上前。
“长公子可有伤到?”
适才实在惊险,晏书珩刚跳车后,几人就再也拉不住马车,马车坠下高崖,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见山崖甚高。
再晚一息,恐后果难料。
但凭他们的判断,若长公子一人跳车,可十拿九稳。往常弃卒保车的时候也并不少,他们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次那样危及的关头下,长公子竟返回去拉住那女郎。
此时见晏书珩仍紧搂怀中人,用身子给她当软垫,破雾顿时明白他为何说刺客和女郎算不得夫妻。
晏书珩平复过来,温柔地轻拍一动不动压在他身上的阿姒:“没事了,快起来罢,我要被你压坏了。”
阿姒纹丝未动。
抬头一看,她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亦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晏书珩身子一僵。
他迅速检查她身上要害,并未发现伤口和血迹,想必是吓晕了。
破雾见晏书珩绷紧的脊背松下,心亦稳稳落了地,将方才的横空飞来短刀的事告知:“当时情急,属下并未顾得上,但那刀法断不是我们的人。”
又问他:“接下来该如何?”
晏书珩坐起身,让怀里女郎靠在怀中,眉心凝了寒霜:“那人既暗中出手相助,想必不希望车内二人都坠崖,他与伤马的不是一路人。”
他垂眸深思,温柔但却暗藏意味目光落在怀中女郎面上。
见此,破雾顿时明白了。
晏书珩回想方才经过:“此处林木茂密,远处的人当看不真切,不如将错就错,让伤马之人误以为我随马车坠崖了。稍加调整,我暂且休整,其余人照旧。另外,有几人应该已脱身,让他们潜伏周围,但不得打草惊蛇。”
吩咐完,他抱着阿姒起身,因后背受了伤而稍有吃力。
“真是沉。”晏书珩笑笑。
而破雾得了令,掏出一小小竹笛放在嘴边,鹰唳般的一声破空而去。
这是长公子与一众精锐的暗号,代表此间无事,可按计划进行。这一声长鸣后,又一声稍短促的鹰唳,暗示另一拨人继续潜伏。
做完这一切后,几人顺坡而下,竟辗转走到悬崖下方。那辆马车坠下后,落了个粉碎凌落的下场,马和车的残骸被崖下山涧冲到了下游。
若他们晚了一瞬,后果不堪设想。护卫面面相觑――那暗中射杀马匹的人究竟是谁,是否是有意为之?
天际黑云窜动。
顷刻间雨慕压了过来,他们仓促寻到处山洞歇下,进入洞中时,几人衣衫已半湿,此时已近黄昏。
晏书珩看一眼怀中面色苍白的阿姒,坐下来将怀中人放倒。
他轻掐阿姒人中。
阿姒长睫微颤,但并未睁眼。
晏书珩唤来略通医术的破雾:“她为何还未醒?”
破雾道声“冒犯了”,上前替阿姒号脉,正色道:“江郎君,令夫人脉象平稳不似有内伤,当是惊吓过度,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愿醒来。”
晏书珩放心地弯起嘴角。
破雾还在配合他做戏,想必阿姒无大碍且随时可能醒来。
她胆子本就小得很,遇到山匪,又险些坠崖,也难怪会吓到。
让她歇歇也好。
破雾走出山洞,让其余两名护卫寻回些勉强能用的柴禾。回来时,见晏书珩正对着怀中女郎一脸犯难。
长公子虽也曾与他们在野外度日过,但在野外照顾女郎却是头一回,破雾提醒道:“郎君,女郎身子骨大都孱弱,捂着湿衣恐易生病。”
他利落地生了一堆火,随即身影消失在洞穴转角处。
.
洞内只剩他们二人。
晏书珩替阿姒脱下湿掉的鞋袜,再是上衫和外裙,本以为可以就此打住,却发觉她中衣亦湿了大片。
迟疑须臾,他最终认栽叹气,继续替阿姒褪下其余衣物,指尖动作从容,温柔妥帖,但全程,目光都只落在阿姒面上,并未往别处多看。
幸好,最后那件抱腹未湿。
下裳的里裙也不必褪下。
晏书珩松一口气。
女郎动了动,不悦地哼哼。
晏书珩才留意到是他身上还穿着湿透的外袍,让她不舒坦了。褪下外袍后,阿姒眉心果真舒展开,身子亦慢慢放松,像大猫般窝在他怀中。
“娇气。”
他看着她,不由轻嗤。
收回目光时,视线不慎落到下方,湘色抱腹犹如冬日雪堆上落了满地的红梅花瓣,只那无意的一眼,晏书珩手中竟衣衫险些落入火堆。
他在衣裳即将触到火苗时及时抓紧了,这一动弹让怀中昏睡的人害了怕了,阿姒下意识伸出双臂搂住他,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
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
只隔一片轻薄衣料,形同虚设,如隔着绸布轻抚瓷器。
绸布仅能遮挡视线。
却挡不住触觉。
晏书珩像樽石像般僵住。
自及冠后,他从未如此窘迫,竟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般无措。
怀里的人忽而动了动身子,长睫轻扇,下一瞬,晏书珩对上一双朦懵的眼,此情此景下与她对视,他竟生出“趁人之危”的心虚。
甚至险些忘了她看不见。
因无法视物,阿姒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处境,也未及时察觉到二人衣衫不整,紧紧相贴的姿态,她恍惚地呢喃道:“这回我是真的死了么?”
“摔傻了?”
晏书珩笑了。
这温雅的一笑后,他又是那将错就错、把他人妻子领回家、搂入自己怀中的“衣冠禽兽”,继续揽着怀中女郎,面不改色地给她烘衣服。
阿姒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夫君,原来是你啊……”
晏书珩心道是真摔傻了。
他笑了:“是我。”
阿姒扶额缓了缓,意识慢慢清醒过来,记起昏倒前惊心动魄的那一刹,当时她的世界一片黑暗,但马车急剧动荡的感觉却被无限放大。
仿佛真的从高崖坠下。
坠崖……
她心里一惊,忙抬头问道:“夫君,我们是坠崖了么,你没受伤吧?阿晟竹鸢他们呢?”
晏书珩将前后经过道来,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未如实告诉她山匪人数,只宽慰道:“只是险些坠崖,但有惊无险,亦并未受伤。至于其余人尚还不知,不过山匪说过交出钱财便不会伤人,他们当不会有事。眼下我们自顾不暇,先料理好自己再寻他们。”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阿姒揉揉仍发晕的脑袋,眼前又浮现起晕倒前脑中闪过那一幕。
显然那些画面不属于今日。
大概,是她过往回忆。
她蹙眉回想时,晏书珩亦蹙眉。
当时情况惊险,他根本来不及告知阿姒周遭情形,她既已无法视物,如何得知前方有悬崖?
余光掠过一片雪白,是她光'裸的肩头,晏书珩否决了那个猜测。
她若真复明了,醒来又怎会迟迟未发觉自己只穿着贴身衣物缩在他怀中时?要么是她习惯和江回如此,要么便是他多疑了。
正思忖时,阿姒忽地惊叫着弹坐起身,欲从他怀中出去。
但她看不见,不知后方是火堆,好在晏书珩眼疾手快,迅速抓住她手臂,再度将人拉入怀中。
“别乱动。”
他凝入她的双眼,但并未她从眸中寻到任何复明的迹象。
只看到阿姒泛红的脸。
阿姒身上凉嗖嗖的,此刻他的大手正贴着她后背,无衣衫阻隔,肌肤之间的温度渐渐交融。
这、这简直……
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一时忘了他们是夫妻:“这简直伤风败俗!”
晏书珩低笑出声。
“什么伤风败俗,你我是夫妻,别说此刻你衣衫不整躺在我怀里,便是你我在这山洞中耳鬓厮磨,也只是夫妻之间增进感情的小把戏罢了。”
阿姒暗觉不妙,他不会真的想来这么一遭吧?脸上一热,两颊红云越发绮丽:“这回你别想!上次在客栈捉弄我的事我可还记着呢。”
“什么这回,莫非我们还在山洞中有过上回?”晏书珩幽幽道。
放在她后背的手慢慢收紧。
阿姒被他孟浪的话吓得心跳一陡,忙伸手推他:“夫君你、你要作甚,你别……别总乱来啊你。”
“总?
“乱来?”
晏书珩淡淡重复着。
洞中平静,两人都未说话,耳边却有声音此起彼伏地争吵――
时而侥幸。
她的言行尚不能证明么?
如此一惊一乍又如此羞赧,想必从前他们并未过多亲密。
时而又怀疑。
小狐狸善于伪装,且容易害羞亦并不代表他们未曾亲密过。
此消彼长、争吵不休,如今晏书珩已很是熟悉这种感觉。
是嫉妒。
他目光随手掌一并收紧。
阿姒声音微颤。
“你不会真想做点什么?”
青年放在她后背的手力度不容抗拒地收紧,话语却还是轻柔温雅的:“我想做什么,阿姒不知道么?”
经过上次客栈的事,阿姒更笃定她这夫君只是表面正经。
他骨子里有些离经叛道。
后背那只手忽地往上,轻动她身后垂下的细带,温润指腹划过肌肤,似电光火石,阿姒脑中嗡一声炸开了,怒道:“你别太孟浪了!”
话是愤怒的话,声音却浸了水般。
晏书珩手上停顿,倏尔轻笑。
“我如何孟浪了?只是见夫人身后带子松了要替你系好,还是说,阿姒并不想要系上带子,而是――
“想让为夫解开?”
阿姒咬牙警告道:“总归我还记仇呢,我的儿,你给我放规矩些。”
晏书珩暗自发笑,一时竟不知她和那刺客究竟是真亲密还是假亲密。
哪有妻子让夫婿“放规矩些”?
这让他笑意颇为愉悦。
然乐极生悲,他手上没了轻重,不慎将那带子打了个死结。晏书珩无声无息地觑了阿姒一眼,见她未发觉,索性不说。
系好后,阿姒要从他怀中挣脱,又被按住了,她有些窝火。
“这回又是怎的了?”
“别动。”
晏书珩低声道。
他视线盯着她腰窝处。
适才只顾着捉弄她,竟未发现她身上竟有这样一道疤,足有三寸长。
他指尖轻柔地触上,阿姒当即伸手捂住腰后的疤:“别碰,痒。”
晏书珩温柔地问:“怎么弄的?”
阿姒自己猜测当是失忆前受伤时留下的。如今他们越发熟悉,她开始纠结是否要将自己失忆的事告诉他,但眼下情形太乱,最终决定待随他回建康后再说,便含糊道:“摔伤的。”
晏书珩未再追问。
阿姒趁机从他怀中出来,摸索着在他身侧寻到个位置,抱膝坐下。
后背只有几条细带遮着,他的目光似无处不在,化成一只看不见的手,落在她肌肤上,适才粗粝指腹拂过伤疤的触感变得无处不在。
前方虽有火堆,但后背却凉嗖嗖的,阿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取下簪子让满头长发遮住后背。
晏书珩正好把她的中衣烘干,递给阿姒:“山洞中阴凉,穿上吧。”
被火烘干的衣衫残留温热,甫一披在身上,顿时暖意融融。
阿姒的勇气也随之回归。
她扶着昏胀的头问他:“夫君,今日那马,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啊?”
晏书珩话中有几分凝重:“彼时我在马车内,只听到山匪中有人喝了声‘别乱来’,随即马儿便受惊狂奔,后见马儿一侧眼眸流血,猜测是山匪中有不听使唤者用弹弓所伤。”
他的话牵出阿姒的记忆:“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人唤夫君‘郎君’,再然后就是夫君说杀马,是因周围有悬崖么?”
“是,悬崖就在前方,幸有两位同僚相助才得以脱险。”晏书珩状似随意地说道,目光不离阿姒。
她心思缜密,连艘船都能勾起疑虑,当时情急,他和破雾都只怕露出了破绽,后来他甚至还抱着她与破雾议事,若她昏迷时尚存几分清醒,极有可能听到了。
跳马后她才晕倒,她这般心细,难道猜不出是他抱着她跳的车?
晏书珩凝着阿姒眼眸,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是怀疑他,还是关心他?
他也问自己,究竟是期待被她怀疑后与她相互周旋,从中寻些乐趣,还是说,他其实更期待她的关心?
但阿姒只是后怕地拍了拍心口,什么也未问。
晏书珩见她面色不佳,打消了逗弄的念头,继续烘干衣物。
二人各怀心思时,洞外忽地传来一声粗犷的暴喝。
“格老子的,呔!”
洞内二人猝然凝神。
第31章
抱怨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也近了,听声音,来人似乎是个脾性暴躁且身形健壮高大的猛汉。
随即阿姒听到刀剑砍在石上的声音,那土匪竟还拿着刀!
“车都摔得稀碎, 还要叫老子翻下山来找人!我是土匪, 又不是菩萨!要让老子找到人, 没死也得弄死!一天天不让杀'人也不给伤人, 憋屈!”
那人嗓门极大,虽隔得很远, 也能听出他冲天的戾气。
哪怕当初在郑五窗下偷听到那邪恶的阴谋, 阿姒也从未如此慌乱。郑五那种人还可周旋, 这山匪一身戾气,只怕话都不让他们出口。
阿姒的手都在发抖,嘴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手被握住了, 青年在她手心轻按以示安抚:“别怕,有我在。”
阿姒稍怔, 似是下定决心,轻道:“要不,你先走吧?”
晏书珩凝视着她:“为何?”
阿姒并不知道外头候着几名护卫。她只知道, 连山匪都认为他们必死无疑,足见当时有多危急,他却义无反顾,冒着危险返回车内救她。可一直以来,她对他, 权衡利弊胜过情意,捉弄多过体贴, 试探多过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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