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心知她现在就像刺猬,纵使解释她也未必会信。但仍道:“我不会拿阿姒去赌,只是正好办完事,知道你在周遭,便来了。本想看阿姒一个人外出会做些什么,在车内看了会。阿姒甫一被那人缠上,我便下车,未敢迟疑。”
阿姒半信半疑,又说:“我今日看到祁茵了,还有陛下和那位陈妃。”
晏书珩眉梢轻动。
“是么,陈妃可曾见到阿姒?”
阿姒:“遥遥一望罢了,贵人眼里怎会看得见我这不起眼的人?”
她眉间蹙了下,晏书珩眉心亦随之轻蹙。他本以为阿姒是那位陈家幼女,但一查,陈家嫡支女郎们都以“卿”字辈排行,且并没有名中带姒的女郎。
且陈家众多女郎中,只陈少傅有位养在深闺的次女从不见外人。但那如今是陈贵妃,闺名陈卿V,更不可能是阿姒。
反倒是姜氏有位姜四姑娘,名中虽不带姒,但正好在南迁途中遭逢意外。性情亦是和阿姒有几分吻合。
许是他多疑,陈九郎说的“兄妹之情”的确没有额外的深意。
阿姒或许就是姜氏的人。
当初在南阳时,她说自己叫阿姒,或许也是诓骗他的。
晏书珩兀自笑笑。
正思索时,阿姒心有灵犀般问道:“你说要查我身份,可查到了?”
晏书珩眼底笑意浅浅。
“有了些眉目,但出于谨慎,还需证实。再等我几日,好么?”
阿姒分不清他是不是想拖延,但祁茵已说过会替她去查,再等等倒也可以,若能多方求证,也更可信。
“最多十日。”
“好。”晏书珩语气像黎明前的沉月,温柔又透着这位黯然。阿姒品咂着他的语气中,思量须臾,忽地垂下头,额头贴着几案上,浑身力气似被抽走了。
晏书珩扶上她后背。
“怎么了?可是身子难受。”
阿姒嗓音发虚:“适才那个纨绔子弟好生浮浪,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只怕要被他当街掳走……他非说在一副秘戏图上见过我,缠着我不放。”
晏书珩将她捞入怀中,她看起来是真的怕了,跟被抽去骨头般。
“别怕,纵我不来,若他执意纠缠,护卫也不会任由你被欺负,只是恰好见我赶来他们才未出手。”
这是那夜后,她第一次没推开他。
宛如看到冰面出现裂隙。
晏书珩拍了怕她后背:“让你受惊了,稍后回去给你压压惊。”
阿姒靠了会,又像回魂般从他怀里出来,容色恢复冷淡。
晏书珩只勾起唇角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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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氏的马车离去片刻,适才离去的那辆朱轮华毂又返回。
陈妃下了车,提裙直奔琴馆。
年轻的玄衣帝王亦迅速下了马车,从身后抓住她的腕子:“阿姊,外头太冷,我已唤侍卫折回来查了。”
陈妃恍若未闻奔到琴馆门口,打探消息的护卫走了出来:“回陛下、娘娘,琴馆馆主说了,那是祁六娘。”
陈妃显然不信。径直寻到馆主:“适才似有位浅绿衣衫的女郎经过此处,你可记得她是何模样,姓甚名谁?”
馆主回想着护卫嘱咐过的话:“回贵人,那女郎是祁家六娘,杏仁眼、圆脸,容色明艳,身形高挑。”
陈贵妃面色寸寸灰白,扯了扯嘴角:“是我又生出幻觉了。”
有人从身后贴过来,棱角分明的下巴扎在颈间,像钉住猎物的箭头,目光缱绻幽深:“阿姊,你还有朕。”
陈贵妃不耐烦地把他从身上甩开,懒懒道:“走吧。”
华毂碾着雪自朱雀门驶出,在日暮时来到千清观前。
观内,建康王正焚香打坐,见到他们眼帘稍抬。他撩袍起身欲行礼,李霈忙扶住:“表叔见外。入了观,朕便只是位寻常香客,怎敢对着满殿神仙摆谱?”
但建康王还是行过礼,唤来僮仆倒茶:“陛下莅临观中是有事?”
李霈笑笑:“无事,难得出一趟宫,想来探望表叔,每次在宫里见面都只谈正事,凭白疏远了。”
建康王对这些客套话习以为常,依旧是那副不染红尘般的淡漠。
陈妃目光则落到矮几上的经文上,诧异道:“那是姑母的笔迹……”
建康王抬眸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不以为意道:“晏中书所送。”
陈妃并不在意是谁所送。
她只是对着那一卷泛黄的经文发呆,眼底显出孩童般的怀念。
而李霈听闻建康王与晏书珩结交,眼底则闪过一丝戒备,但面上流露出的却是兴致盎然的笑:“月臣性子温煦,结交起来着实让人如沐春风。”
建康王神色淡淡:“我与他素无往来好亦不想往来,此次他登观是为了托我观中道士替人治眼疾。”
他看着经文,漫无目的道:“数日前,我曾在摄山见到位三分神似孝宁太后的女郎,许是太后娘娘不满她手抄的佛经被供奉在道观之中的昭示。”
陈妃忙追问:“王爷在何处看到?”
建康王淡道:“错觉罢了。”
陈妃失魂落魄。
李霈则眯起凤目,笑道:“许是母后娘娘想念故友了。”
这位孝宁太后是先太子的生母,和他虽没什么母子情分,但提起这位太后时,李霈仍泛起真心实意的敬重。
若非沾了这位太后的光得建康王扶持,他这龙椅坐得也不安稳。
因建康王喜清静,两人也不多留。
人走后,建康王召来暗卫。
“这一路可有何异处?”
暗卫道:“属下从陛下出宫后一直跟着,期间并无异样。只是中途陛下忽派护卫折至一处琴馆。不久后娘娘亦折返,似是要找什么人。”
建康王冷静地听完,又吩咐几句。暗卫淡声应是,消失无踪。
华毂驶入宫城。
回到寝殿,陈妃懒懒道:“我要沐浴午歇,陛下回吧。”
李霈不在意她的冷淡,一把将人抱起往浴池:“那些宫人们笨手笨脚的,还是由朕亲自服侍阿姊。”
陈妃冷淡不语。李霈又问:“听闻月前阿姊把姜菱遣出宫了,朕本是见你思念故人,才挑了曾在你外祖家中待过的医女入宫,没想到竟惹阿姊不悦。”
陈妃足尖挑起水花,指桑骂槐道:“她太聒噪,我嫌烦。”
李霈笑着握住她的脚踝:“那朕往后少说,多做。”
陈妃闻言,把李霈轰回勤政殿。
青年帝王凝着博山香炉,想着陈妃的“错觉”和建康王的戏言,神色愈发耐人寻味。他唤来心腹:“再去查查今日和祁六娘一道出现在琴馆的女郎是谁,有消息递给陈仆射,让他务必先确认。”
侍卫去后,他垂下凤眸幽幽轻叹:“阿姊啊,朕真不想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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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园内。
回来后,晏书珩借着共用午膳又留了会,直到阿姒窝火地赶人。
他笑着起身。
照例接过竹鸢带来的褥子。
阿姒蹙眉:“长公子若实在喜欢铺床,便着人把这架床搬走。”
晏书珩莞尔:“我只是喜欢替阿姒操持,相比把床榻搬走,我更想连带阿姒一道搬回我房中。”
阿姒只当没听到。
她蹙眉凝着晏书珩。
他官服未褪,笑容被这身象征权势与城府的玄色衣袍一衬,颇有几分神秘,连情话都充满狩猎的意味。
阿姒又生出先前的陌生感。
眼前这身穿官服为她铺床的人,到底是谁?他们明明有过极尽亲密的时候,可如今她却觉得他好似陌生人。
晏书珩分寸得当,铺好床后便自觉离去:“我稍后要和祁家长公子议事,晚些回来,阿姒好生歇息。”
阿姒狐疑地翻了翻床榻,未见到任何猫腻,这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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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祁茵在外又耍了许久,这才回了祁府。一路上,她都盘算着如何去查,可听阿姒说她可能是受陷害,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刚下车,见长兄祁君竞要出门,忙追了过去:“哥哥,你能教我该如何不打草惊蛇地查一个人的来历么?
祁君竞担心妹妹闯祸,沉沉目光扫过她:“你要查什么人?”
祁茵知道阿兄两年前在南阳见过颍川各族年轻子弟,拿出卷轴想让他帮忙辨认,想起兄长和晏书珩往来甚密,又收回去:“没什么,随口问问。”
祁君竞盯向她手中卷轴,不大放心道:“你且先让我看看。”
祁茵想说算了,可兄长目光充满威慑地将卷轴从她手中抽去。
展开一看,画上是个似曾相识的女郎。祁君竞以为是祁茵受母亲之命逼他续弦,刻意想这一出勾起他好奇。
祁君竞是武人,杀伐果断,在琐事上一向没耐心,为搪塞妹妹和母亲,他将卷轴收入袖中,敷衍道:“似曾相识,待我回去想想。”便翻身上马。
“哎,哥!我的画还给我!”祁茵忙讨回画,但长兄毫不拖泥带水,骑着马似一道闪电般,根本追不上。
祁君竞的马蹄踏着日影来到和晏书珩相约的地方。
他随意搁下卡在袖中的卷轴。
晏书珩给他递过茶水,笑道:“表兄竟也开始喜欢字画?”
看着那幅画,祁君竞颇为头疼。
想起祁茵说过不能让晏书珩知道。他猜测是因此桩联姻涉及两族利益――此前父亲有意晏氏女给他做续弦,而母亲则属意别家女郎。祁君竞蹙了蹙眉,只一句带过:“阿茵给的。”
听是祁茵,晏书珩指梢轻挑。
几个时辰前,竹鸢来复命,称阿姒同祁茵谈及颍川,临了时祁茵附耳对阿姒说了句悄悄话,“当时娘子含羞带臊道地了句谢,当是女儿家的私房话。且祁女郎质疑长公子时,娘子柔情满目,言辞间颇有回护,可见对您是有情的。”
晏书珩余光落在卷轴上。
这位表兄的热情和谨慎一向只放在正事上,把卷轴随意放在自己面前,想来其间并非隐秘不可示人之画。
但他未问,只中途出去了一趟。
二人正谈到悬而未决处时,祁君竞的随从匆匆入内,主仆二人目光对上,祁君竞起身:“表弟稍后,我去去就回。”
他甫一出门,雅间内的青年微微一笑,长指灵巧拨开卷轴。
卷轴缓缓展开。
一张熟悉的美人面半遮半露。
虽因着对阿姒的了解,晏书珩早有准备,但仍有些意外。长指拂过画上人熟悉的眉眼,眼睛微微眯起。
他将画轴原样不动放回。
笑了笑,俄而轻叹:“险些又被你骗了,还真是不老实啊。”
第52章
祁君竞很快回来了, 面上稍显失望,适才护卫来报,称在周遭查到一可疑之人,似是他在抓捕的刺客。
二人又聊了稍许, 直到天际泛起淡淡霞光才道别。
此时的小竹园竹影摇摇。
霞光透过窗格洒在阿姒的月白裙摆上, 将她衣裙染成了霞色。
阿姒坐在窗前看书。
今日见过祁茵后, 她心情大好。她心里清楚, 晏书珩身为晏氏长公子,想查一件事定比祁茵容易。
但她也知道, 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人, 便等同任人拿捏。需先旁的渠道, 验证晏书珩所说是否可靠。
阿姒决意收收怒气,在此期间先降低晏书珩戒心,一来便于出行,二来, 若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不至于显得是在临时抱佛脚。
竹鸢入内传话, 道姜医女来了。
这位医女名唤姜菱,虽医术精湛,但只比她大一两岁, 数日相处下来,两人日渐熟络,姜菱也从最初的谨言慎行到有说有笑。阿姒才得知她是颍川人士,师父曾替姜氏家主看诊多年,也因此姜菱南渡后被陛下遴选入宫照料陈妃膳食, 可惜未待多久。
阿姒还记得那双慵懒冷淡、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眸子,便问姜菱:“陈妃娘娘究竟是怎样的人?”
姜菱见她亲切温和, 难免放下戒备,打开话匣子:“陈妃娘娘是颍川陈氏陈老先生的嫡次孙女,自小养在深闺不见外人,不过娘娘外家是姜家,偶尔来姜家寻姜五郎和四娘耍,我还见过十一二岁时候的娘娘呢!那模样和现在一比好似换了个人般……”
她说着总觉哪处不对,抬眼看到摘下绸带的阿姒,目光滞了瞬。
阿姒跟着慌了。
“是我的眼睛出岔子了么?”
“不曾,不曾,是我走神了。”姜菱急忙把话拐向别处。
阿姒察觉姜菱提到陈夫人时的态度很是微妙,似是充满好奇但因这位陈妃性情不好相与而不敢多提。
她便把体贴地把话转到颍川风土人情,和世家大族。
见阿姒未察觉,姜菱松了口气:“颍川大族当属陈、姜,两家关系匪浅,素有联姻。但姜家人才不继,又因大乱折了不少族人,已日渐衰败。不过姜五郎姜文武双全,或能再兴姜氏。”
阿姒还想再问,可姜菱似乎不大舒服,她便放她回去了。
姜菱松了口气,低头出了小园,一出别院便碰见刚回来的晏书珩。
她忙见礼:“中书大人。”
晏书珩询问几句关于阿姒恢复如何的话,又问姜菱:“听闻姜医女入宫侍奉陈妃前,曾在姜氏待过?”
姜菱心里一惊,但有了适才一遭,她很快稳住心神,不解道:“是待过几年,您为何问起此事?”
晏书珩和善笑笑:“那你可曾见过姜氏四女,亦或可觉得阿姒眼熟?”
眼熟二字让姜菱更是豁然开朗。
难怪她会被遣送出宫。
陈妃如此,已算格外仁慈了。
姜菱谦和道:“姜菱不才。是恩师曾替姜家家主看诊,我只是一小药童,每每恩师前去姜家时,都是师兄师姐同行,只偶尔会用到我,因而对姜氏的女郎郎君们所知不多。”
晏书珩轻轻颔首,又问:“那你可听闻姜四姑娘在姜家与谁最亲厚?”
姜菱想想,觉得这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事:“听师姐说,女郎身子骨若不常出门交游,独和其兄姜五郎亲近。”
晏书珩若有所思地点头。
姜菱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叫住他:“中书大人。”
晏书珩道:“何事?”
姜菱垂下头,内疚道:“教我行医的恩师病重,我担心他老人家,打算明日便辞了医馆的活计回南边照料师父,险些忘了同您和女郎说一声。”
听到恩师,晏书珩微怔,随即唤来穿云:“给姜医女支三倍月银。”
姜菱暗暗松了口气。
走出几步,晏书珩又问身侧一幕僚:“此前让你设法将姜五郎调回中书省予以提拔的事办得如何?”
这是晏书珩特地嘱咐要提拔的人,心腹自不敢怠慢,回道:“荆州刺史处尚有事需姜操持,但文书已呈,再过数月当能调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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