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白从章诚惶诚恐,连夜求了靥娘带他去远在江南做官的同窗那里问了问,知道这是圣人给皇亲国戚定的规矩后才放下心,携了自己儿子前来,让他见见世面。
“昨晚本官才真是见了世面,没想到这缩地成寸日行千里的法术居然是真的。”白从章用鸬鹚杓舀了葡萄酒给靥娘盛满,想起昨夜行走如风,仍觉回味无穷,“浮光掠影,斗转星移,顿感天地之大,人之渺小。”
他昨晚算是体会了一把飞的感觉,眼前景物匆匆飞掠,倏忽间就到了江南,把自己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同窗苏州知府吓得不轻,只是回来之后不知是身体不适应还是怎么的,居然吐了……
靥娘侧过头来瞧他,见这位知府大人虽说精神头十足,却是面部浮肿,眼下淤青,不由笑道:“第一次都会不适应,大人平时忙于公务,身体自然不如我们这些修道之人,不过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下次记得提前备一颗保和丸服下,便不会吐了。”
“哈哈,这都被靥娘子发现了。”白从章摸摸胡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本官记得了,下次要提前备药。”
今日宴会靥娘本不想来,但架不住盛情难却,那个七皇子李朗,自从墨灵的事情后便一副很熟的样子,每天追着她问东问西的,这次宴会也是他亲手写了请帖派人送来,还捎话说恭候大驾。
别管这盛情是真是假,靥娘作为齐州府治下的普通百姓,皇子邀请,不能不来。
李朗特意给靥娘安排了个在自己斜对面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她跟白知府聊天,听他们聊到什么缩地术,什么倏忽之间千里之外,不由得心痒痒,只想过去凑个热闹。
这小娘子本领真大,长得也是真好看,一颦一笑全都长在他心坎上,只可惜他生在皇家,婚姻一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皇子妃这个位子早早就被定下了。
若是讨来做姬妾呢?李朗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小娘子,暗自摇摇头:算了,那样岂不是辱没了她。
屏风后丝竹声渐止,忽的响起一阵奔腾欢快的鼓点,一群身着彩虹裙,头戴翡翠花冠的舞姬踏着鼓点旋转蹬踏而来,她们玉臂轻舒,裙衣斜曳,回旋摇摆间舞袖飘飞,看的人眼花缭乱。
靥娘从未见过这种舞蹈,只觉欢快热烈,不自觉跟着节奏轻轻摇摆身体,美目扫过场上旋转如风的舞姬,轻轻一笑。
原来这皇宫内院也不干净,好好的一支舞,竟混进个傀儡。
门外有侍卫匆匆跑进来,对上首的三皇子李玮低声耳语了几句,只听李玮一拍桌子,惊怒道:“你说什么?!”
乐曲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李玮烦躁地摆摆手让舞姬退到一边,低声道:“翠云裘不见了。”
“什么?”下面的人皆是一副惊慌的样子,“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每日都会派人检查,东西昨晚还好好呆在宝箱里,定是贼人提前踩好了时间,在我们检查之后才偷走的。”李玮面色阴郁地盯向白从章,恶狠狠的样子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白知府,你治下的齐州府当真是人杰地灵啊。”
“皇、皇子殿下明查!”白从章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走出席位行礼道,“这万竹园里里外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日夜轮班不敢松懈,绝不可能有贼人进来啊!”
“你的意思是本皇子冤枉你?还是说我这一行人中有内鬼?”李玮转动手上扳指,眼底隐隐浮出杀意,“又或者白知府的意思是说――我这玉馈司司卿治下不严,监守自盗?”
白从章豆大的汗珠砸在地毯上,晕开了一丛牡丹花,他不敢抬头,只高声申辩道:“此事蹊跷,恳请皇子殿下给下官些时间详查!”
“给你时间?我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你让我给你时间?”李玮拂袖将面前杯盏扫落,怒道,“连件衣服都看不住,这是失职的大罪,来人哪!昨晚的守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砍了!还有这个知府,绑了押入大牢!”
杯盏哗啦啦洒落,地上狼藉一片,李朗硬着头皮站起来行礼道:“三皇兄息怒,宝物失窃确实有些蹊跷,眼下我们不在京中,人手不足,用人还以齐州府衙为主,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查找翠云裘下落,至于砍头一事――查清后再论罪也不迟。”
李玮瞪他半晌,缓缓点头:“好,我今日便给七皇弟面子,将这群人的人头先记下,你说应当如何查?”
“依臣弟之见,应当从……”李朗话没说完,就见对面小娘子悄悄自桌下弹出个吃剩的杨梅核,杨梅核在地上转了几圈,便长了眼睛似的朝着舞姬们跪着的角落滚去,刚沾到其中一位舞姬的裙角,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姑娘忽的就不见了,化作一团光影散开,只余了一片青绿色的羽毛飘落。
周围几个舞姬目睹了这一切,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众人循着声音望去,无不大惊失色,李玮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丹景小道士自方才便一直沉默不语,这会儿抬起头来朝靥娘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行礼道:“皇子殿下,这是妖术。”
他说话间上前将那根羽毛捡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单手结印说了声“显”,鸟羽顿时无火自燃,烟雾缭绕间显出一张女子的脸,眉清目秀,楚楚可怜。
“青羽,是青羽!”领头的教坊舞仪令将女子认了出来,余下的舞姬也纷纷附和,“没错,刚才突然变成羽毛的就是青羽!”
“青羽……翠鸟……翠云裘……好啊好啊,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李玮冷笑几声,猛一拍桌子,“去查!立刻给我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青羽这个贱婢给我找出来!”
第26章
皓月当空,崎岖山路上,一只符纸折成的鸟儿振翅飞来,身后跟着几匹疾驰的骏马,踏起烟尘滚滚。
丹景策马奔在最前,眼睛紧紧盯着鸟儿疾飞的方向,这是寻踪鸟,会带他找到宴会上那根鸟羽的主人。
忽的鸟儿一声清脆鸣啼,朝前路俯冲过去,他赶紧喊了声跟上,策马狂奔向前,果然在下一个山路转弯处看到一名女子,女子正不知所措地躲避着围着自己乱飞的寻踪鸟,回头看见几个人,顿时大吃一惊:“七殿下?”
“青羽,可是你盗走了翠云裘?”一同前来的李朗喝问,“你究竟是何人,潜入教坊有何目的?”
青羽倒退两步,跪倒乞求道:“求七殿下怜悯,放我一条生路!”
李朗见她如此,放缓了语气:“青羽,本皇子可以先不追究你私逃之事,你先告诉我,单宝雨献给圣人的翠云裘现在何处?”
青羽双手抱肩,咬着唇一言不发。
“青羽,当年你街边卖身葬父,被恶霸欺凌,是万芳公主救下你又将你送入教坊学习舞乐,你此番携宝私逃,可知会置她于何地?”李朗端肃了容颜,正色道,“这就是你对她的报答吗?”
“不、不关公主的事!”青羽摇着头,大颗眼泪落下,“请七皇子高抬贵手,放青羽离开!”
丹景一直盯着青羽,眼前女子神色凄惶,惹人垂怜,一身翠绿色衣裙在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月光下泛着莹莹光华。
“小小翠鸟,莫要不自量力。”他翻身下马,双手结印,寻踪鸟陡然间又化作符纸,符纸落地燃起一道火墙,阻断了青羽的退路。
“翠云裘留下,我可饶你性命。”
“小道士,你休管闲事!”青羽目光转向他,眼中浮起恨意,“我生平最恨道士,口口声声匡济天下,但这天下不只是人的天下!不惩恶人,却杀善妖,你们所作所为,与那些残忍冷血的捕鸟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缓缓站起来,张开双臂,悲伤道:“我只是想带着我的族人们再吹吹这山间清风,看看山顶明月啊。”
“但翠云裘被盗,齐州府衙上下几十人,还有教坊中你曾经一起跳舞的伙伴,都要性命不保,他们也非恶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丹景想起靥娘讲过的翠云裘的来历,轻叹一声,劝道,“交出翠云裘,我自放你离去。”
说到教坊伙伴,青羽有片刻出神,接着又强自压下情绪,怒道:“人命与我何干?小道士,你若执意阻我,就休怪我无情了!”
话音未落,只见她双臂一振,数根青色鸟羽浮在半空,利箭般朝丹景而去。
丹景抽出斩妖剑,格挡间剑法精妙,将鸟羽一一扫落在地,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对面青羽突然张大嘴巴,一阵尖利的呼啸夹杂着狂风席卷而来,将身后几人吹得人仰马翻。
“这妖孽定是看国师走了才出手盗宝的,要不然哪能这么嚣张。”李朗拼命抱住自己的马才没被风吹走,飞沙走石中大声呼喊,“小道士,你到底能不能打过她啊?”
丹景瘦小的身体被狂风吹得退了好几步,才使了个磐石咒堪堪稳住身形,只听得耳边那位七皇子不停聒噪:“雷雷雷,雷克风!快叫雷公电母来劈她!”
“……”小道士被他烦得不行,干脆闭上眼睛,于狂风中踏起罡步,雷他是召唤不来的,但可以换其它试试。
天边隐隐传来声响,接着便有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乌云越聚越多,一股脑朝山间涌来,朝青羽奔去,似是要把她掩埋其中。
李朗傻了,这小子看着一副聪明相,怎么干出来的事傻到没边儿,召雷召出一堆云来,没听过风卷残云吗?
对面青羽应是跟他同样心思,不屑地嗤笑一声,接着便驱使狂风朝扑面而来的乌云卷去。
乌云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与轻盈的白云相比,就像一床床浸了水的棉被,又湿又重,无论狂风如何呼啸,始终卷不散,吹不透,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风声渐止,被乌云围在其中的青羽狂咳不止,嘴角渗出血来。
丹景收了乌云,认真道:“翠云裘留下,你自离去。”
“定要如此苦苦相逼吗?”青羽低头苦笑,双手慢慢抚上双臂,怕冷似的抱住自己。
山夜宁静,风停树止,月光温柔洒在她翠绿色的衣裙上,慢慢变成一件由上万根翠色鸟羽织成的华丽羽衣,五彩金丝与九色珍珠点缀其中,耀眼夺目。
“翠云裘是翠鸟翎羽制成,这上万根翎羽,都是从翠鸟身上活生生拔下来的,每一根都连着皮肉,鲜血淋漓。”
“被拔了羽毛的鸟儿很快就会死去,死去的怨灵无法离开,附在羽衣上,什么水火不侵,不过是鸟儿懵懂的灵魂一直在护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翎羽罢了……”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青羽轻轻抚过身上翠云裘,凄然道,“就因为你们人喜欢,我们便要遭受灭顶之灾,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听不到鸟儿在哭吗?!”
她长发散开,形如鬼魅,身上翠云裘刹那间失去了颜色,上万只翠鸟灵魂浮现,悲鸣声响彻山谷。
“糟了,你们快退后!”丹景连忙双手掐诀,筑起金光阵挡在众人面前,但翠鸟数量太多,虽有靥娘之前渡给他的一部分灵力支撑,也只能勉力维持金光不灭,阵法最终还是被撞出了缝隙,数只翠鸟灵魂从缝隙中钻进来,直冲他眼睛啄去!
一声高亢的清啼盖过了万鸟悲鸣,倏忽间一只五彩大鸟自他胸前飞出,目生双瞳,鸣声似凤,大鸟展翅腾空,华彩万丈,万只翠鸟灵魂被这光芒一照,顷刻灰飞烟灭。
五彩鸟盘旋了一圈,飞到每个人面前端详,一副挑衅的样子,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它挑衅了一圈,最终落在青羽跟前,翅膀一扇将她掀个跟头,又粗暴地用尖嘴扯下已经黯淡无光的翠云裘,送到丹景面前。
李朗看呆了,喃喃道:“小道士?这是你养的宠物吗?”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扇了出去。
五彩鸟晃晃翅膀,瞧过来的眼神满满写着来打一架。
李朗头偏向一边假装没看见,这还是只爱打架的鸟。
丹景瞧着这鸟很面熟,忽而想起它应该是靥娘送自己那只桃木雕的重明鸟,不禁欣喜地摸摸它的翅膀:“你可是重明神鸟?”
大鸟矜持点头,将翠云裘塞给他,又抬起翅膀拍拍他肩,然后长鸣一声,变回了木雕。
木雕还带着余温,摸上去暖乎乎的,小道士稀罕地摸了又摸,仔细放进怀里收好,俊秀稚嫩的脸庞终于浮现笑意。
这一定是靥娘派来保护他的,她在乎他。
丹景收了火墙,给青羽让开了道路,青羽踉跄几步,化成了一只翠色的鸟儿,从半山一跃而下,朝着无边月色笼罩的密林飞去。
重明神鸟一声鸣啼,渡了万千族人冤魂,她已无憾,自当归去。
“翠云裘已寻回,罪人青羽已跳崖。”李朗收起毛色黯淡,带着干涸血迹的翠云裘,抬手,“回去了。”
“皇子殿下想如何对三皇子殿下交待?”丹景有些担心,那件翠云裘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三皇子性格暴戾,会不会因此迁怒?
“实话实说呗,讲讲翠鸟冤魂,讲讲这衣服如何制成的。”
李朗骑在马上,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侧身过来轻声道,“放心,这翠云裘虽没了颜色,但上面的五彩金线与九色珍珠做不得假,三皇兄会相信的,父皇一向仁慈,皇祖母又礼佛,所以他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皇。”
想想三哥会吃个哑巴亏,七皇子隐隐有点开心,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小道长聊起家常:“小道长是靥娘的弟弟?”
丹景想都不想,一口否定:“不是。”
“哦,那就是道友。”他丝毫不觉得这娃娃道士有什么问题,策马靠近些低声问,“你可知靥娘多大了?十七?十八?”
“不知。”小道长瞪他一眼,觉得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那本皇子就猜她十八好了,我十五,她十八,女大三,抱金砖。”
丹景小道士抖了抖缰绳,抬手给马儿贴了个神行符,远远将一行人甩在了后头,他的感觉一点没错,这皇帝的第七个儿子,当真非常非常不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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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远去,朝着山林飞去的翠鸟被一支利箭穿透了身体,于半空坠落下去。
一抹黑色身影上前将翠鸟捡起,在它体内掏出一颗橙红色妖丹。
“没用的东西,居然为几只畜生的残魂泄露身份,险些误了大事。”
黑影离去,地下泥土翻滚,转瞬将失去生机的翠鸟吞噬不见。
第27章
赏泉之行终于结束,京城的贵人们热热闹闹来,轰轰烈烈走,三皇子终是如预料中那般,一个人吃了闷亏。
毕竟五彩/金线与九色珍珠都是真的,还有七皇子李朗跟几个侍卫作证,况且昨晚齐州南面山上的群鸟哀鸣半城人都听到了,由不得他不信。
“只是苦了献宝的单员外,宝没了,官也没了,还被三皇子敲诈了一大笔,离倾家荡产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靥娘坐在终于安静下来的趵突泉边晒太阳,手里拿了半个窝头喂鱼,还不忘跟小道士比划那个一点点。
丹景手里握着另外半个窝头,掰一小块细细搓成渣,再均匀抛进水里,看鱼儿吃干净了便再掰一块。
“今早帮单员外卜了一卦,他此生要经历两次家财散尽后方能苦尽甘来,颐养天年,此番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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